自兩人初次見面之日,張潛便對白骨道人有種揮之不去的敵意,或許是因爲當初以神通手段欺辱過他,因此而心存芥蒂,或許是言辭神色之中流露出的那一絲殺意,就像看待螻蟻一般,雖非刻意,但卻讓他心中隨之產生了一種敵意,便似看待天敵一般,或許從那時開始,自己便已經決定要殺他。
不爲別的,只爲心安。
而後爲了生存,雙手粘滿同門鮮血,將焰獄峰上上下下殺的一通凌亂,就好像一張名貴的古畫被一刀斬出許多觸目驚心的裂痕。
作爲主人,這更是不可容忍的,何況其中更損害了他許多利益。
所以從張潛殺掉第一個人之時,便已經沒有收手的餘地,一不要做,二不要休,出手之後再妄想和解,這本來就是愚不可及亦或是荒謬可笑的。
要想活下去,就只有殺,殺光所有阻礙、威脅。
早在兩年之前,他便在着手準備此事,雖然平日並未流露出太過刻意的情緒,但這件事情就像一層密不透風的油紙緊緊的裹在他身上,不至於動搖心神,但卻讓他極不舒服,如鯁在喉,此時打破這層束縛,整個人頓時輕鬆起來,心境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明之中,只覺世間再無一物可以阻礙我、損傷我,氣海之中元精慢慢收斂,旋轉也速度愈來愈慢,卻更爲的沉穩、堅固,慢慢形成一個繭子的形狀,好像其中孕育着什麼,似寂滅又似初生。
大道玄妙,難以言述。
不入山中,不知山之全貌。
世人修道,無非命性二字,說通俗一點便是壽命。
人之壽命侷限於先天,即便無災無病且注重養生,命性依舊在不停的流逝,只能做到長壽而已,終究有人死燈滅之時。
然而此時結成混沌精胎,將命性歸於其中,不再受外界滋擾,雖無法做到長生,卻可盡天年。
此時張潛心頭便又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感覺,似乎看到了自己壽命的盡頭,原本不可預見尚覺悠長的一生,一瞬間變得短暫起來。
生也有涯,而大道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以短暫的一生去追尋的無窮的大道,已求那虛無縹緲的長生,張潛心頭也難免有種悵然若失之感,恍然間,似乎看到一幕幕場景,不知多少前人將一生心血耗在其中,得來的卻只是虛無縹緲的美夢,大道如淵海,衆生如螻蟻,怎能橫渡?趁着百歲光陰,不如及時行樂,以免虛度,大道令人嚮往,亦包含着大恐怖,不知多少修行者再此時心生妥協之念,從此止步於此,似青槐道人、梓真道人一流,衣着光鮮,也未嘗不是這樣,已經完全失去了求道之心。
“唔。”張潛輕輕吸氣,心頭感觸良多。
只是種種念頭卻似水中驚鴻一般,一閃而逝,不留痕跡,轉瞬間便恢復了原來的平靜。
焰獄峰.白骨殿中。
常年涌動的地火讓整座山崖都寸草不生,幽深的宮殿之中,一陣嘶啞而低沉的摩擦聲悄然響起,白骨道人推開地宮那沉重的石門,挾裹着那股粘稠如實質的血腥氣從其中走了出來,在他身後,迴盪着一陣低沉腳步聲,就像金石碰撞一般,聽着便讓人心神不寧,卻是那頭體形巨大的骸骨惡獸,比之當年更加恐怖,斑斕的白骨上附着絲絲血痕,卻並非腐爛的筋肉,可以清楚的看到血液在脈絡中流淌以及筋肉的輕顫,原本死氣沉沉的身軀,也因此多了一種生機。
好像沉睡的兇獸活了過來,有一種震懾的人心的氣息。
白骨道人沿着寂靜的迴廊走出空無一人的宮殿,雙眼微闔,路過丹房前,冷冰冰的瞥了一眼,便看見其中衰敗的景象,眼眸中綠光閃爍,若有所思,卻未流露出更多的情緒,而後負手走進了上樞院中,低沉的腳步聲在荒涼的庭院間迴盪,除了在陽光下飄蕩的灰塵,便沒有驚起其他動靜,他微微皺眉,神識悄然瀰漫開來,上樞院內的一切都在他心頭呈現,只是那複雜臃腫的陣法,卻似一層層蛛網縈繞在心間,遮蔽神識,使得有些地方在他心間並不清晰。
“人都去哪裡了。”白骨道人輕輕蹙眉,目光之中寒意陡然深重。
隨着他聲音低落下去,一陣清脆的破裂聲陡然從庭院一處角落中想起,用來封禁門戶的陣法隨之破碎,而後破裂聲蔓延,片刻間整座庭院都震顫了起來,好似萬畝竹林被狂風折斷,縈繞在上樞院樑柱、迴廊間的數十處法陣,竟然瞬間化作灰飛,白骨道人神識毫無滯礙的瀰漫至上樞院每一處角落,依舊未能尋到一絲人煙,亦無任何蛛絲馬,心中怒意滋生,拂袖一揮,一處亭臺被真火焚成灰燼,而後骸骨惡獸猛然躍起,飛臨虛空,一聲巨吼!
驚雷般的聲音在焰獄峰上下不停迴盪,卻被山門大陣阻隔,就像一口密不透風的大鐘罩住,不停的迴盪。
原本沉寂的山門一瞬間沸騰起來,無論外門內門,所有弟子都感受到了這吼聲中的憤怒,匆忙丟掉手中現有的事情,朝山門正殿前趕去,不到片刻便已匯聚在了一起,就像是被從羊圈趕入屠宰場的羊羣,戰戰兢兢、面如土色,低着頭,似等候發落一般,雖然事發突然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敢交頭接耳、相互詢問原因,安靜的山門前下餃子似的扎着四五十人,除了沉重的喘息聲以及盛夏暖風吹動衣袍的獵獵聲,竟然沒有一絲雜音,壓抑的可怕。
白骨道人越過重樓宮殿,凌空虛度而來,冰冷嗜血的目光掃過山門前衆人。
“我閉關這段時間發生了事情?王樞、魯陽等人現在何處?”陰冷的聲音好似針尖一般刺着每個人的頭皮。
場上鴉雀無聲,無一個人敢答。
焰獄峰中這兩年的變故,雖然動靜極大,然而真正知情的卻只有內門幾人,或是死了,或是被張潛嚇破了膽子。
此時根本沒人敢站出來觸這黴頭,畢竟如今還活着的人都是曾經妥協了的。
按照白骨道人這脾性,恐怕也難逃罪過。
“都啞了麼?”白骨道人五指挫響,眉心擰出幾道皺褶,看着山門下戰戰兢兢彷彿待宰羔羊的同門,心頭頓生一種糞土之牆不可污的感覺,厭惡至極,簡直恥與爲伍,怒道:“老夫一日不死,誰敢欺我焰獄峰無人,竟敢趁我閉關之時做這些見不得的行徑,這人是誰?你等且大膽說出來,必讓他付出代價。”只可惜他所猜測的與事實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說毫不沾邊,依舊無人回答,白骨道人漸漸被撩起怒火,擡手虛握,山們下一弟子便被無形巨力抓攝。
“說!”白骨道人牙縫中擠出一個字來。
這弟子只是外門中一負責灑掃的,哪裡知道什麼,嚇得面如土色,哭喊求饒:“我不知道啊。”
“廢物!”白骨道人怒斥一聲,猛然震袖,那弟子便似漿果一般,狠狠的摔在了地上,身軀崩裂,鮮血碎肉灑的到處都是,場面一片悽慘。
場下數十名弟子癱倒一片,只顧哭喊求饒。
唯有內門幾人,還戰戰兢兢的站在前排,從視覺上便被孤立了出來,白骨道人眼神一橫,目光落在左首第一人身上,那人肩上頓時像多了一副看不見的重擔,壓得他身軀都在不住的顫抖,好像忍不住要癱倒下去,嘴脣哆嗦片刻,真實的死亡終於戰勝了內心的恐懼,開口道:“王樞、魯陽兩位師兄,都已死於非命。”
“兇手是誰?”白骨道人早有預料,聽聞此言,情緒也沒有太大的變動。
“張潛。”那人哆哆嗦嗦的說道。
白骨道人聞言微微皺眉,似乎覺得耳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聽過,問道:“哪一峰的傳人?”
“就是咱們焰獄峰下的,本來只是一個外門弟子,卻不知得了什麼奇遇,修爲突飛猛進,然後……”那人畏畏縮縮的擡起頭,悄悄看了一眼白骨道人的神色,見他臉上神情變幻莫測,便不敢往下說了,其實後面的內容已經無關緊要,白骨道人早已心中有數,嘴脣微微開闔,揣摩着這個名字,心頭一絲記憶浮現出來,頓時驚訝萬分,有些難以置信,而後在冰冷間定格,喃喃道:“卻未想到,當初無意之舉竟是引狼入室,倒是我疏忽大意了。”
“好了,將此處打掃一下,沒你等事情了。”白骨道人負手而立,微微皺眉,心思全然飄到了別處。
一衆弟子如釋重負,輕手輕腳的動了起來,不敢驚擾宮殿檐下思忖之人。
“兩年時間,從築基到元精雲布,真不知是天賦異稟還是另有玄機。”白骨道人悄然閤眼,神識在天地間蔓延開去,感受着遙遠處傳來的那一絲波動,心中殺意浮動,又有千般好奇,而後睜開眼,自言自語着:“不過這都不重要了,忤逆犯上,壞我焰獄峰基業,該死!”說罷,腳下燃起熊熊烈火,幾步跨出,便騰飛遁入虛空之中,而後一人一獸衝破護山大陣,刺目的火光映照天際,彷彿一片巨大的火雲,在天穹之翻滾,幾息時間,便成了天邊一道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