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皇說了句什麼, 餘嘗沒仔細聽,他只恨不能掐死當年輕敵的自己——血契書裡沒有約定雙方不能事後翻臉殺人,他當年盤算得好好的, 先簽了血契書降低對方防備, 等利用完再殺他個出其不意, 反正死人的賬不用還。
就天真了那麼一次, 這塊他自己搬起來的破石頭八年後還在砸腳。
“就因爲這個, 你讓我一對一幫,從此被同道追殺到天涯海角?”餘嘗聽完太歲簡短地說了凌雲山異狀,簡直要瘋, 語速快得忘了風度,“道友, 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凌雲山愛死不死, 和你我有什麼關係?再說那是一族叛亂引起的嗎?蜜阿修翼矛盾由來已久, 邪祟……呵,你怎麼不說從八月十五秋殺升靈開始, 照你這樣說,我們都去自盡好了!”
奚平截口打斷:“少廢話,反正今天懸無要是填了南海那個鬼秘境,算你違約。”
餘嘗:“……”
你祖宗!
而這時,東皇已經扛起東皇戟, 朝懸無衝了上去, 雪狼等人雖沒附和, 但此時利益一致, 自然也是紛紛跟上。
餘嘗慢了一步, 隨後縱身融入了水面上的影子。
他以稀世罕見的幼齡入道,每一粒融入他真元的靈石都是他含着血淚掙來的, 對抗着黵面,爬了四百多年,終於爬到了那些大家子弟的起點——靈山腳下。
這世上沒人比他資質好、沒人比他心志堅,沒人比他的路更難。
那些凡塵中庸庸碌碌的烏合之衆,愚昧懦弱,自己陷在泥裡,只會將戾氣投向更弱者,他們活着除了吃飯造糞還有什麼價值?
廢物難道不該去死?
去你孃的太歲!
幾大升靈轉瞬間掠至懸無身邊,劍、戟、毒瘴同時釋放出去,餘嘗將飽含殺意的目光投向懸無後脊。
只差一步,靈山唾手可得!
他公然違約,八年前親手簽下的血契書立刻反噬,餘嘗渾身的血像是被煮沸了,滾過他百骸。緊接着是靈竅封閉、真元凍結,血契書鎖住了他周身經脈,緊緊地將他勒在了原地……然後他道心開始震盪,經年的舊事幻覺般地掠過眼前,再一次地,他變回了那個撲在火堆上無能爲力的幼童。
靈相黵面給餘嘗留下的紅眼幾乎要滴出血來。
影中的餘嘗猝不及防地一躍而出,將衆升靈打出去的殺招反彈了回去,隨即一道尖刺驀地脫出水面,挑向卷在懸無身上的藕帶。
“你幹什麼?!”
“姓餘的!”
“你瘋了嗎?”
餘嘗這一生,從未這樣恨過。
奚平並沒有比他好受多少,這會兒他無暇管別的,縱身朝地脈折斷之處飛掠而去——就在離凌雲山最近的泉城附近。
地面被崩斷的地脈撕裂開一條能摔死人的深溝壑,隱藏在其中的靈氣發瘋似的噴涌出去,好死不死,一天一趟的騰雲蛟正好在這個節骨眼上開了進來。
地縫將鐵軌一分爲二,沒有準備的騰雲蛟一頭衝進了深溝裡,幾個原本在泉城待命的陸吾顧不上身份暴露,同時出手將車頭堪堪吊在半空。
還沒來得及將騰雲蛟找地方放下,就聽一聲巨響,不遠處的山坡被崩潰的地脈震塌了,巨石羣裹着雷霆之怒,砸進了泉城邊緣的小鎮上。
鎮上報時的鐘樓沙土堆就一般坍塌,一眨眼的功夫也沒有,山石與泥土便將那小鎮埋了。
爲首的陸吾幾乎呆住了,下一刻,卻見那被埋了的地方動了。無數轉生木瞬間瘋長,堪堪頂出了一條逃生的空隙。
樹叢深處有人高聲喝道:“走!”
被突如其來的天災嚇傻的蜀人沒聽懂那句脫口而出的宛語,只是被聲音驚得回過神來。
泉城一角的木材廠被震塌,一排伐木車機箱爆裂,火油噴濺,點着了撐着“天”的轉生木。
樹身上的灼痛、血契書上傳來的刻骨憎恨,每一寸,奚平都感覺得到。
甚至餘嘗憎恨的是愚昧世人,他憎恨的本來就是靈山。
靜默的平安符本來掛在他衣襟裡,被地脈破裂處亂滾的靈氣震斷了繩子,奚平從半空掠過,拎起一個被困在廢墟里的孩子往逃生的人羣中一拋,不提防平安符從他身上滾了下去,剛好掉進着火的樹叢中。
那裝平安符的小錦囊是用極細的蠶絲線繡的,只被火苗燎了一下,奚平伸手救回來的時候,上面嬌氣的綵線繡花已經糊透了。
有人狂奔,有人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親人名字,有人被別人拉扯着跑,邊跑邊嚎啕大哭……
奚平耳邊充斥着煉獄似的聲音,手裡捏着燒焦的平安符錦囊——它名爲“平安”,自身難保,也並不能真正護佑這具無渡海底爬出來的……曾被碎屍萬段挫骨揚灰的身體。
而凌雲仙山搖搖欲墜,曾壓在他頭頂的天也搖搖欲墜,在血淚中。
他本是……
他本是菱陽河邊,鬥雞走狗一閒人。
鎮山神器下山,必有蟬蛻護送,奚平方纔已經通過轉生木牌大致看見了那南海秘境的位置,以蟬蛻的速度,此時應該已經快到了。
就凌雲山眼下這個反應速度看,他們跟他這個外人一樣懵。到時候九龍鼎、凌雲蟬蛻、懸無與南海秘境遭遇到一起,會發生什麼事?
他現在該怎麼做?
“師父,”奚平茫然道,“我……我不明白。”
是先輩站得不夠高嗎?
是後人有心無力嗎?
看透了靈山本質,以身化火的惠湘君撼動不了靈山;潛伏在各處的陸吾與品類繁多的草報,都只能給大人物們添點噁心,依舊撼動不了靈山;望川破法晚秋紅、當年東海的大魔、險些走火入魔的周楹、忍辱負重的勞工、不平則鳴的邪祟……統統撼動不了靈山。
如今,靈山卻即將坍塌在兩小撮……因“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內鬥的蜀人身上。
如果靈山因這樣卑劣的緣由“死”了,那它豈不是“死”得很冤屈很悲壯?
支修還沒來得及回答,奚平有些麻木的靈感突然被觸動了。
南海上,濯明其實早感覺到了餘嘗在用木牌聯繫煙雲柳,但沒動聲色,只是悄悄鎖定了餘嘗身上的轉生木——連瘋子也沒想到,秘境尚未打開、“祭品”懸無尚未入彀,這倆不分輕重的貨居然這時候反水。
那煙雲柳個腦子搭錯結的,圖什麼?
濯明當時猝不及防,藕帶鬆了一瞬。
懸無趁機狠狠一掙,濯明幾乎被他“連根拔起”。
一羣靈獸突然從水裡躥出來,找死似的撞向懸無與濯明,旋即被大能碾碎,血肉橫飛,腥氣逼人。
其中一隻被大卸八塊的金甲猙與好幾個蜜阿修士的屍體一起沉入大漩渦裡,劃破的的腹部在下沉時被海水衝開,血肉模糊的內臟慢慢流了出去——在無人注意的地方,金甲猙的胃裡有一片只能供一人棲息的柳葉船。
濯明趁血霧遮擋視線,瞬間放棄這一小叢無心蓮,逃到了巨藻叢邊緣。
伸手扣住了一塊轉生木牌——那是他方纔錯身而過的時候,從餘嘗身上撈的。
濯明本想事成之後,趁衆邪祟心裡鬆懈,再朝煙雲柳下黑手,不料對方竟壞他大事。
他只好先拘煙雲柳神識。
煙雲柳到處都是,那小子神識水一樣,一把抓不全,哪怕通過轉生木將蓮花印印在一處,他也能碎身脫離。
除非……
濯明血肉模糊的手按在了轉生木牌上,他的血滲透進去,蓮花印化在聲音裡送了出去。
上碧落下黃泉,不管那“煙雲柳”在哪個犄角旮旯裡藏了神識,都會被這話觸動,只要神識被觸動,蓮花印就抓住他了。
濯明說道:“奚平,奚士庸!”
正進退維谷的奚平猝不及防被叫破身份。
仙門弟子、大邪祟、太歲、陸吾、崔餘甘、崔步瓊……他這些年用過的所有護身甲冑瞬間灰飛煙滅,奚平一瞬間心神劇震。
裹挾在那聲音裡的蓮花印捕獲了他所有神識。
照庭能護他身,護不住他神識,支修失聲道:“士庸!”
下一刻,照庭的殘片像被什麼壓制住了,支修分在其中的神識被強行彈了出去。
一股涼意順着奚平天靈蓋涌入,有什麼東西覆在了他神識上,無心蓮那神鬼莫測的蓮花印好像輕煙入水,一碰即散。
濯明手中的轉生木牌化成了灰。
奚平還沒從生死一瞬間回過神來,就感覺到有一株特殊的轉生木聯繫了他。轉生木是他的伴生木,然而很詭異地,他感覺不到那一棵的位置。
緊接着,一個平和的聲音地在他耳邊響起:“你不明白,因爲你過於年幼了。”
奚平死都不會忘了那聲音,一時間全身都好像被凍上了。
那人又說道:“在玄門,連你師父也不過是個天資卓絕的半大孩子,他自己尚有諸多疑惑,如何能爲你解惑呢?他閉關正在關鍵時候,自顧不暇,你不要強求他了。”
那是玄隱山司命大長老——章珏。
萬丈星辰海中,矇眼的章珏睜開了眼,目光落在眼前的小樹苗上。
星辰海底,有一棵被修剪得端正乾淨的轉生木。
“靈山在,諸邪不可擡頭,百姓方能安身……靈山本就是因民心而生,又如何會因民心而崩?”章珏不慌不忙地說道,“毀靈山者,只有人心中之魔。當年瀾滄如此,現在凌雲也是如此。修翼善戰,蜜阿靈秀,天波真人合兩族之力,蕩平羣魔,平西大陸。如今兩族離心如此,當年月滿老祖初心被這些不孝後人撕裂,以至於邪魔趁虛而入,靈山何以爲繼?山腳下衆生何以託身?”
奚平嘴脣動了動,頂着巨大的壓力,他迸出三個字:“我不信。”
章珏不跟他計較,只是擡手在轉生木上一點。
奚平只覺眼前一花,一枚玄隱山飛瓊峰弟子名牌落在了他手裡——不到二兩,是比無心蓮的蓮藕獄還堅不可摧的囹圄。
“你現在不懂,這沒什麼。不過你修爲既然已到升靈,來日回玄隱山,可隨我下一趟星辰海……你誤入歧途,走了很久一段彎路,我一直在看着你,幸而靜齋將你引導得還不錯。此番西大陸浩劫,若令妖邪成勢,來日必將生靈塗炭。靈山劃界,我等身不能至,唯你託草木而生,不受國界限制——孩子,你自己有答案,對不對?”
這時,凌雲山的內門修士們終於也回過神來,山頂亮起無數靈光。各峰主座用自己的真元撐起搖搖欲墜的靈山,築基們慌慌張張地下山,徒勞地試圖修補到處損壞的地脈。
靈獸場中同樣是一片混亂,靈山的靈氣確實如太歲所說外泄了。
黎滿隴對趙檎丹道:“趙小姐,機不可失,你可以築……”
話沒說完,他驀地被趙檎丹拉了一把——百亂民們的驚呼聲響起,幾隻橫衝直撞的靈獸不知從哪冒出來,沖毀了黎老的小屋。
新鴻機一下被那些大靈獸撞了出去,踩碎了。
緊接着,障目猴身上那種濃重的麝香襲來,趙檎丹擡頭駭了一跳,見無數面目猙獰的靈獸劈頭蓋臉地朝人們衝了過來,口中還發出怪叫——有長吻如鉤的大鳥,快如閃電的靈蛇,山一樣滾過來的巨獸獠牙上還沾着血跡!
不用問也知道這都是封閉區的靈獸。
百亂民們發出尖嘯,那些可怕的靈獸立刻就地變成一羣亂叫的小猴,看也不看平時飼養他們的人,頭也不回地往前跑。
“黎老,”趙檎丹倏地轉頭看向黎滿隴,“我記得你跟我說過……”
“封閉區的法陣破損了。”黎滿隴道,“趙小姐,你築基要換……”
“築什麼基,”趙檎丹一把拔出佩劍,“快叫族人,跟我走!”
靈獸場中到處是百亂民的迴音,趙檎丹御劍上天,極目遠眺,見靈獸場中起了不祥的瘴氣,分明沒有風,樹叢草叢卻在動,地下驀地躥出兩人多高的蛇,精準地叼住了一隻路過的靈獸,閃電般將那靈獸身軀卷碎,吞了下去。
那靈獸是玄羊。
讓人驚歎的美麗大角垂在身後,撐大了大蛇的下巴,“祥瑞”與平安符一樣,都是自身難保的泡沫。
趙檎丹聞到了腥風。
人——更不用提只有半個人高的百亂民,是萬萬跑不過靈獸的。
黎滿隴一邊指揮自己的族人往高處跑,一邊將身上所有的信號煙花點着了放上天,想喊靈獸場的管事修士來——然而沒人理。
逃出去的靈獸有任何一隻跑進人間都不得了,凌雲山所有的內門修士都已經自顧不暇,誰會在意靈獸場裡的百亂民呢?
趙檎丹一把從懷中摸出轉生木:“太歲!”
太歲卻不知被什麼絆住了,一時沒回音,趙檎丹餘光瞥見一幫慌慌張張飛起來的西風郎。
Wωω⊕тт κan⊕C 〇
趙檎丹手中扣住一把符咒——那是她學過的唯一一張和馴獸有關的符咒,只能控制一些脾氣好的——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