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閣九州十部, 每個分部都有築基,如果真像奚平猜的那樣,玄隱山就快要吹燈拔蠟的事現在已經擴散到了大宛九州。
他被困玄隱山, 而他師父已經去了百亂之地!
如果說奚平一開始是怕周楹被自己連累, 希望他已經從玄隱山脫身, 現在簡直想燒香祈求老天爺, 讓他三哥能及時出去, 把消息遞出去。
然而就在這時,奚平餘光瞥見司命突然往星辰海的方向扭了一下頭,竟將爭論不休的峰主們和“大邪祟”扔在鍍月峰上, 掉頭就走。
星辰海里,周楹知道自己扒拉星石的動靜太大, 已經被發現了。
他沒急, 只是意外, 無渡海里聽魔音長大的人原來也這樣無知,自入道以來, 每一點新發現都會顛覆他過往所有常識,每一步都得重新斟酌。
星辰海的主人眼看就回來,周楹站在原地沒動,推翻了先前所有假設,迅速推演了眼下的情況。
然後他掏出險些被遺忘在芥子裡的轉生木, 聯繫了奚平:“替我拖住章珏。”
奚平毫無防備地被他的聲音撞進耳朵, 幾乎恍惚了一下, 隨即才意識到周楹說了什麼:這位修爲不太高的“大能”在事先窺破了一點天機後, 非但沒離開這是非之地, 還直奔了星辰海禁地!
奚平已經麻了,並疑心自己的真實身份是老天爺親爹, 除了逆子,世上還有什麼東西能有求必不應?
三哥以前動輒“你敢”“你是不是缺條狗鏈”,這不行那也不行,好像他是個麻煩的禍頭子。入了清淨道之後,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替我拖住章珏”。
奚平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原來三哥心裡對他能力的評價這麼高。
而章珏已經像憑空出現一樣,落在了星辰海。
周楹倏地將自己一切念頭擦去,就地化了霧,與漫天糾纏的“命運”融爲一體。
章珏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他,除了周楹,玄隱山上再沒出過第二個這麼離奇的神通。可週楹已經入了清淨道,爲何會突然擅闖星辰海?端睿的道心是出什麼問題了嗎?
按理說一個築基初期的神通再怎麼神秘,也不可能瞞得住蟬蛻耳目,章珏只要放出神識,將那些“星辰”篩篩擇擇,馬上就能把姓周的小子翻出來。
可那意味着他違規破誓。
周楹就在他頭頂注視着他,既不焦慮也不得意,清淨得一塵不染,彷彿在拷問他:今日似乎“事出有因”,你破例睜眼,可細究起來,凡事皆有因。“例”便如畫地爲牢,邁出去一次,它便形同虛設。大長老,千年修行,你待如何?
兩人短暫地僵持住了。
這片刻的凝滯,已經足夠鍍月峰上的奚平想出對策。
“聞峰主,幫個忙,”他在轉生木裡對聞斐說道,“替我喊句話!”
聞斐聽完他的請求,詭異地沉默了一瞬:“支靜齋揹着我們挖了多少祖墳才撿到你的?”
衆升靈便見一直彷彿不在的聞斐突然亮出扇子,放煙花似的,他在半空扇出一行大字:別吵了,此等大事自然要星辰海定奪,沒見長老都走了嗎,還不跟上!
放完,他便“以身作則”地飛向了星辰海。
七嘴八舌成一團的峰主們這才發現原本吊在半空的司命長老不見了,奚平趁機虛晃一招,也跟着追了過去。
就算是升靈峰主,無召也不得下星辰海,偏偏聞斐那一扇子扇得衆人都以爲自己沒聽見司命的“召”,再一看奚平這邪祟都跑了,還有什麼猶豫的,遂一窩蜂地追了上去。
司命很少叫人下星辰海,非叫不可,必會先做好準備,先佈陣將星辰海穩住,以防弟子被同他們有關的“命數”纏住。
可這回事發突然,他什麼準備也沒來得及做。
就在司命長老面對周楹給他的艱難拷問時,三十六峰主跟沒頭沒腦的牛一樣,被奚平聞斐兩條爲奸的狼狽連勾再趕地轟進了星辰海。
升靈們下星辰海的“漣漪”比周楹大多了。每個升靈都是“龐然大物”,他們活了成百上千年,座下無數或掛名或親傳的弟子,牽繫着源遠流長的族運。那些高門大族或手握資源、或權傾一方,咳嗽一聲都能改變無數草民命運——可以說這些人本來就是整個大宛的國運。
峰主們回過味來時已經晚了,一沾星辰海的邊,同他們有關的千絲萬縷立刻圍攏過來,把毫無防備的人“吞”了。人掉進亂麻團裡,越掙扎陷得越深,那些星辰帶起風暴,瘋狂地互相碰撞,不掙扎的也給捲了進去,整個星辰海亂成了一鍋粥,星石亂滾。
有的人還嫌不夠,太歲琴音緊跟着響起,彈起了不知從哪個邪祟那學來的惑心曲,把本來就顛倒的峰主和星辰海彈得快魂飛魄散了。
章珏再顧不上週楹,忙去鎮動盪不已的星辰海。
同時,奚平落了地。
跳下來之前,聞斐偷偷給了他一顆“歸元散”。這玩意要不是煉丹失敗的副產品,就是那結巴不懷好意打算拿去害人的。吃了以後五官六感全被封得死死的,整個人變成個石墩,別說諸天星辰,這時候要是被人捅一刀,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不是的,”聞斐的聲音通過轉生木直接聯進他神識,糾正道,“你快死的時候,靈感會通知你的。”
奚平:“……那可謝謝它了。”
林熾插話道:“你的本命琴就留在上面?現在如何是好?”
“我本命琴不在身上,那琴本來就是複製的,正好把章老頭引遠點。”奚平道,“三哥,幫忙看一眼我們仨離死還有多遠,有沒有缺胳膊短腿的!”
聞斐:“你喊誰呢?”
話音沒落,就聽周楹的聲音在轉生木中響起:“章珏一人壓不住衆峰主攪起來的風浪,無暇他顧,你三人都已在星辰海底,目前還算安全。”
聞斐:“……”
這倆邪門的小子果然是一家的!
林熾:“莊王殿下,你在星辰海底做什麼?”
周楹在風暴中慢條斯理地回道:“查看諸位接到的‘天諭’出處。”
“是什麼?”
周楹:“你們應該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林熾臉色一白,聞斐和奚平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了嘴——“道心”和“同源道心”之類的詞,他們本來可以隨便說,可一旦得到篤定答案,卻彷彿給下了封口符咒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林熾心有慼慼,想道:好在我身邊還有化外爐時時提點。
聞斐心道:原來繼承道心還有這種兇險。
奚平內視了一眼自己靈臺:道心是什麼鬼東西。
周楹冷眼旁觀,沒吭聲——他說不出來,即使說出來,也沒有人會信。
這三人已經是少有的清醒,能跳脫出世間絕大多數人的囹圄,此時在這樣接近真相的地方,還是爲心所限,只看到別人的兇險。
“我修爲低微,”周楹道,“請諸位助我一臂之力,不要讓此地的‘鬼魂’在人間作祟。”
聞斐立刻問道:“那麼已經傳到天機閣的消息怎麼辦?”
“老龐估計也聽不到‘天諭’,但當時跟在他身邊的還有好幾個人,”奚平用非常樂觀的腔調安定軍心,“這些人知道內情,再聽見‘天諭’,應該能覺出不對勁,和老龐一通氣就相當於告訴我師父,我細想覺得問題不大,他比我們靠譜多了,放心。”
埋葬了鏡花村的幾個人間行走這時已經回到了金平。
開明司能修上凡人的房舍,可修不上青龍塔,原本七座高塔的位置空蕩蕩的。
青龍塔本就是爲了鎮龍脈,以後恐怕也不需要了。龐戩只好取消了例行值夜,令無所適從的手下們先回總署休息。是夜,幾個築基先後從入定中驚醒,沒入定的也感覺到了靈感震盪,每個人第一反應都是衝出去找龐總督,一出門便與同僚撞在了一起,正碰上剛從廣韻宮回來的龐戩。
龐戩將四殿下週樨的遺體護送回宮,十幾年前,他親手將這年輕人送進了潛修寺,如今又親手送他走。
偌大的廣韻宮,他那瘋狂的父親已經身死魂消,惴惴不安的兄長恐懼到顧不上痛惜,哀悼只走了個過場,便拉住龐戩,一迭聲地確認廣韻宮安全,唯有已經頭髮已經花白的老母親爲他痛不欲生,還不知她殘年如何消磨。
大宛金平,林氏貴妃生的皇子,同時代的人裡,沒有比周樨更會投胎的,可謂天驕,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夭折於漫漫仙途上……衆生又如何呢?
龐戩人間行走百餘年,雖然見慣了生死,心裡依舊很沉,沒注意同僚們的坐立不安——滿街都是坐立不安的開明修士,支將軍一棵伴生木長在開明司總署院裡了,好多人進出都順拐。
幾個築基同時要開口,目光在半空中撞到的時候,卻又不約而同地都沉默了,神色各異地等着別人說。
“大半夜都在外面瞎溜達什麼,靜不下心入定啊?”龐戩頭也不擡地說道,“日課也是休息,逢大事時,比閉眼逼自己睡覺容易多了,算是入玄門最大的好處了,知足吧諸位。”
有人試探了一句:“總督……有什麼吩咐嗎?”
龐戩以爲他說宮裡和朝廷,心道:吩咐個屁,就差抱着我大腿要奶喝了,周楹纔是他們家撿的。
他沒吭聲,便帶着幾分倦意擺擺手,回總督府了。
龐戩身後,藍衣築基們隱晦地互相交換着眼神,剛開始的驚慌失措平定下來,他們品出了不一樣的味道:這一代的人間行走幾乎都是聽着支將軍的故事長大的,可……天諭直接給修士靈感警示,將支修打爲玄門叛逆。
那可是頭頂青天啊。
不知是誰先開口道:“修爲達到築基以上的,似乎都收到了。”
“但支將軍……”
“你還沒看懂龐總督的意思嗎?就是裝傻不吭聲。反正我們被蟬蛻所迫,無法與同道說出真相也正常。”
幾個人間行走隱晦地交談了幾句,突然有人低嘆道:“苦修這麼多年,付出了這麼多……”
幾個藍衣隨着他的目光看向汪潤——剛收殮了鏡花村中妻兒的人間行走。
“誰會甘心仙路被斷絕啊?”
這時,只見幾個沒下過輿圖的築基匆匆出了門,往金平城中去了。
“他們這是……私自行動?“
“龐總督明面上一直是飛瓊峰鐵桿……”
此時,奉命看家的奚悅正和小奶貓面面相覷——半偶築基的法陣他早就準備好了,只要奚平給他引個路,其他都可以自行完成。
可是那個人每次都是這樣,從潛修寺到返魂渦,永遠都是最後關頭將他扔下,他這麼多年的追逐求索彷彿毫無意義,永遠和那幼貓一樣,只配做個解悶陪伴的小玩意。
他是因爲奚平入玄門的,說來諷刺得很,這麼多年,只有在開明司和天機閣,他纔有種自己有用的感覺。
這時,奚悅接到天機閣同僚傳喚,通知他出門巡夜。
巡夜和守塔是天機閣的例行公事,今夜傷亡修士還沒計算出來,想必是很慘重,人手不夠用也正常。奚悅收斂思緒,沒多想,立刻揣好轉生木換上藍衣出了門,去總署報道。
剛一離開丹桂坊,便見幾個同僚迎面走來,奚悅毫無防備地走過去:“片區怎麼分?”
“你去菱陽……我查查。”其中一個同僚像是記不清,伸手拿出一卷紙翻看。
奚悅便伸手去接:“給我吧……呃!”
藉着紙卷遮蔽,同僚竟猝不及防地對他出了手。
一把斷靈錐直接捅進奚悅氣海處的法陣核心——那是最親近的人才知道的法陣關節,每個半偶都不一樣,不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絕不會知道這種要命的秘密。
奚悅瞳孔驟縮,半偶身不能動了。
與此同時,另一個人夾起一張搜索符咒,拍到奚悅身上。
奚悅隨身攜帶的芥子、轉生木牌與兜裡的幾顆樹種全掉了出來,木牌和樹種被築基藍衣燒成了灰燼,同時封住了奚悅的嘴。
藍衣對上他驚駭的神色,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輕聲說道:“對不住,天諭已下,我們忤逆不得,奚兄……”
“不要廢話,人多眼雜,這種事不能泄露出去。”另一個藍衣看似十分親密似的上前,勾起奚悅的肩,半拖半拽地帶着他走,小聲對奚悅說道,“你只是半仙,也不過就是個養子,沒你的事,事後哪怕仙山問責,我們也會盡量保全你的。”
半偶的身體異於常人,奚悅的視野遠比普通人寬闊,正好瞥見幾道藍影往永寧侯府方向去了,目眥欲裂。
丹桂坊和廣韻宮這種“重地”,修復時雖然幹活的主要是開明司,但是有人間行走參與的。
天機閣知道侯府還沒來得及上新法陣。
奚悅艱難地對抗着符咒,從喉嚨中吐出氣音:“你們……不怕支……將軍和……”
“怕,相傳有伴生木的人,可以通過伴生木一瞬間越過千山萬水,只要碰到一點,我等兄弟必沒有活路。永寧侯府水很深,連入城大邪祟都能擋住,那法陣和劍影我們都瞧見了。”
“那你們怎……敢……”
藍衣的人間行走目光清正極了,定定地看了奚悅一眼:“輿圖落下的時候,我等並沒有立刻接到天諭,可見蟬蛻邪祟非同小可,連天地都可以矇蔽。此時既然天諭能放出來了,就說明已經是最好的時機,快速反應是我輩天職——小友,記得嗎?人間行走,上承天命,下庇黎民,不貪生,不畏死。”
奚悅記得,他當初留在天機閣跟着龐戩,就是因爲天機閣傳承千年的精神。
“那是我們的道,哪怕不慎死在邪道手裡,哪怕對方是我們年幼時仰望過的人……”那藍衣道,“天佑我大宛。放心,我們不隨便傷凡人性命。”
有人百年如一日地守護着這座城,捨生忘死,捍衛着他們認定的道義。
奚悅只覺得荒謬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