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偶身上突然“嘎啦”響了一聲, 像傀儡關節的齒輪卡錯了位,奚悅整個人都“擰”了起來,一道符咒在同僚身上打出了火花。
那築基的藍衣痛哼一聲, 被掃出了數丈之遠, 護身甲都給打碎了一角, 從奚悅身上繳來的芥子也飛回了主人手裡。藍衣驚駭交加地擡起頭, 見奚悅生生將斷靈錐從身上拔了出去, 手裡夾着一把小銀刀,還在滴血。
“你瘋了!”
斷靈錐只是臨時卡斷半偶身上運送靈氣的法陣,是紮在屬於“偶”的那一部分上的, 奚悅除了不能動之外不會受別的損害,也不疼, 將來只要取下來就能復原。
可他方纔卻用一件不知哪裡藏的降格仙器, 一刀豁開了自己核心法陣, 腰腹間衣服被噴出來的靈氣炸碎了,奚悅臉上躥過一縷一縷亂跑的靈光, 那張開靈竅後就修好的清秀面容扭曲了起來。
半偶能跑能跳,全靠核心法陣,那裡就是他的第二顆心臟,被靈氣炸成這樣,必是修不好了, 待他體內殘存的靈氣耗完, 他也就……
“我說了, 我們不會傷凡人性命, 你幹什麼?!”
奚悅當慣了啞巴, 一到關鍵時候就忘了開口,在心裡回答:他說了讓我看家。
他招手收回自己的芥子, 取出裡面藏的一塊轉生木。
那築基藍衣悚然一驚,飛撲過去搶奪,木牌摔出去老遠。
奚悅只來得及將消息送出去,還沒聽到迴音。他那比尋常人都大上一些的黑眼珠蒙上了渾濁的死氣,眼睛卻不依不饒地盯着那木牌,沾滿血跡的手奮力伸出去。
那藍衣彈指將木牌打碎,轉頭眼睛卻紅了。
“奚悅!奚悅!”
徒勞地,那藍衣在身上亂翻出一把白靈,想塞進奚悅嘴裡和傷口裡:“你吃啊……快吃……吃完自己起來修,我……不行我帶你去找總督……”
奚悅不理他,不知是抽搐還是掙扎,從昔日的同僚手裡滑了出去。
“奚悅!你是被邪魔所惑,走火入魔了嗎?”
這座城中、這條道上,悲恨相續,每個人看別人的堅守,都以爲是走火入魔。
而奚平還被困在星辰海底。
周楹只見周圍突然有帶着霧的星辰集結着撞向他,微微一皺眉。奚平吃了歸元散,這會兒被撞個四腳朝天他也感覺不到,可是心裡無端“咯噔”一下,立刻悄悄問周楹:“怎麼了?”
周楹還沒回答,林熾就突然一皺眉,祭出了化外爐。
煉器道特殊的“七感”能使人神識連通煉器爐,藉以映照自身,林熾點起化外爐,神色才稍緩。
奚平:“林大師?”
“抱、抱歉,”林熾喘了口大氣,“我方纔心裡方纔無端涌起殺意……”
奚平和聞斐都震驚了——林大師,一個把自己關在山頭八百年,火燒眉毛了就會使個“封鎮符咒”的老實人,居然能有“殺意”。
“雖然……”聞斐道,“我還是想請教一下,林師兄,您打算怎麼殺?”
“不要說笑,”林熾虛弱地說道,“那感覺就像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就要被人毀了,衝動差點無法抑制……”
幸虧他千鈞一髮間想起來,他的“一生最重”早就沒了。
奚平:“壞菜。”
星辰海底那些殭屍道心爲了求生,竟不管會不會引起大宛混亂,紛紛朝身負同源道心的後輩發“天諭”,現在它們知道自己被發現拆穿了,又會怎樣?
如果連林熾都能被影響……
金平,已經抱起奚悅,決定去找龐戩的藍衣築基腳步頓住。
各地天機閣分部中,鬼迷心竅般的念頭從所有築基精英心裡冒出來:截斷地脈,玄隱山的仙氣不就堵住散不出去了嗎?就像當年南闔一樣,南礦兩百年了還沒被挖空,靈氣濃郁一如當年瀾滄山呢。
與此同時,被星辰海中被星辰糾纏的升靈峰主們同時停止了掙扎,他們就像突然修通了清淨道一樣,什麼都不關心了,神識目不斜視地朝躲在星辰海底的奚平等人投了過去。
那一瞬間,每個峰主心裡都被一個念頭填滿了:鼠輩要毀我根基。
就連潛修寺裡也是一片混亂。
從蘇準到衆管事,衆人都只是外門半仙,誰也沒接到什麼“天諭”“地諭”的,只茫然地看着築基們從焦躁不安變得越來越鑽牛角尖。
“封山——封山——玄隱山封山,請諸位稍安勿躁——”成羣的稻童漫山遍野的走,身上貼着擴音符咒,將一個管事的聲音傳得到處都是,可沒人聽他的。
“蘇長老,潛修寺是仙凡交界處,有沒有辦法聯繫外界?”
“玄隱山封山了,潛修寺也在鎮山大陣轄區。”蘇準顫顫巍巍地說道,“我不着急?我不想聯繫外界嗎……”
“迫在眉睫啊,蘇長老,此乃生死存亡之際,我們必須立刻下山,迴天機閣,設法截斷各地地脈!”
蘇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倒抽了一口涼氣,驚疑不定地與手下半仙管事楊安禮對視一眼,心說:都瘋了嗎?
還有沒開靈竅的小弟子在寺中,蘇準隱晦地衝楊安禮遞了個眼色,楊安禮立刻會意,朗聲道:“潛修寺靠近鎮山大陣邊緣處偶爾會有凡人誤入,或許有出路,我帶諸位去找!”
他一聲“跟我來”,一幫天機閣的進修築基忙不迭地跟着跑,被他引到遠離凡人弟子們宿區。
蘇準吐出口濁氣,掉頭回澄淨堂,一推門,卻見澄淨堂中多了個“不速之客”——羅青石手裡捧着個茶盅,吊着腳坐在椅子上。
一雙吊梢眼從氤氳的水汽中朝蘇準看了過來。
蘇準心裡一突:對了,潛修寺裡還有一位常駐的築基!
便見符咒一閃,羅青石已經在四下落下了防隔牆有耳的符咒,拖着長音開口說道:“蘇長老,太不老實了。”
蘇準勉強一笑:“什麼話?羅師兄……”
“潛修寺雖屬鎮山大陣轄區,但玄隱封山,我們不是沒有聯繫外界的方式——以前沒有外門這些吵鬧的鴨子,來的都是些沒開靈竅的凡人蠢材。寺中雖明令禁止弟子修行期間聯繫外人,到底也怕這些塵緣不淨的小崽子因趕不上家裡紅白事想不開上吊,還是給他們留了一條通道。萬不得已時,可以破例讓凡人從那裡走回人間。”羅青石聲音壓得很低,“沒辦法?這話騙騙外人就好。”
蘇準面不改色,心卻沉了下去:“啊,那是我一着急疏忽了……”
“彆着急了,你歇着吧。”羅青石打斷道,衝他一伸手,“密道的銘文鑰匙給我。”
隱匿在星辰海底的星石們危在旦夕,於是抵死反抗。
聞斐和林熾同時順着周楹指點的方向出手,然而那些星石外面好像突然起了一層看不見的硬殼,林熾姑且不論,竟將聞斐全力一擊彈了出去。
與此同時,那顆最大的星石像水蛭一樣,開始往地底下鑽,小星石牢牢地粘附着它,原本有些互相排斥的星石抱成了一團。
章珏感覺到了不對勁,司命長老一時間彷彿被三股力量撕扯:他自己心裡明白,這些不小心陷進了星辰海的升靈峰主絕不可能集體掙脫得這麼容易,其中必有古怪;同時,冥冥中,他屬於靈山的那部分也一分爲二,靈山深處似乎有虛弱的聲音,堅持說靈山以萬民爲先,哪怕自己消亡,然而更激烈的情緒撞鐘似的震盪在他腦子裡,命他平叛誅邪。
那一瞬間,他心裡涌起強烈的衝動,想撕下眼封,看進星辰海與靈山深處。
司命長老片刻凝滯,那些峰主們已經擺脫了星辰海桎梏,朝奚平他們衝了過去。
奚平《去僞存真書》迅速複製出方纔一位李峰主的“風刀劍雨”,摸着瞎亂放——他們吃的歸元散反成劣勢。
林熾忙跟着丟出個油紙傘似的仙器,那傘飛上天變大了上百倍,傘骨架竟是最新的導靈金做的,自行吸着靈山靈氣化成個防護罩,臨時罩住了他們幾個。
林熾:“殿下,可有辦法?”
聞斐目瞪口呆:“我天,鍍月峰這又是造出了什麼讓天下大亂的東西!”
奚平當機立斷一翻掌心,永明火流星般飛進化外爐中。
化外爐鍛過“修羅”,修過“照庭”,燉過三嶽的蟬蛻掌門——修羅是器物不全,項肇無法承受神劍上的道心;照庭是落後半步,一時沒跟上主人步子邁太大的道心;三嶽掌門是異想天開,想把自己的道心燒成玄帝的模樣……總而言之,惠湘君生前死後,她的化外爐似乎一直與道心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沒準能把這些刀槍不入的鬼石頭煉了。
“讓它遁地逃走,別說我們,大宛都得被它玩死,挖出來燒了!”
林熾還沒來得及開發出導靈金的其他品種,它現在只是能“導靈”,不是堅不可摧。峰主們排山倒海的神通砸在那傘面上,傘骨眼看就要變形,傘面也搖搖欲墜。
三大升靈在周楹耳目的指引下,合力撬那顆最大的星石。
聞斐感覺不出別的,就是覺得自己真元快被抽乾了:“它爲什麼……能這麼沉!”
“升靈脩士的靈骨有幾百斤重,這蟬蛻的道心會有多重?”林熾畢竟修行年頭最久,打是不能打,但真元到底比另外兩位深厚些,“一座山?”
奚平:“星辰海里的靈氣爲什麼這麼稀薄?我喘不上氣來。”
“靈氣被導靈金分流了,”周楹指揮着三個升靈賣力氣,自己在旁邊充當耳目,只動嘴,情況不管多危急也影響不到他,一邊說話,他一邊有條不紊地圍着三個看不見的升靈畫了個法陣,“稍等。”
聞斐閱人無數,就沒見過這麼“別出心裁”的築基,聽了他這聲“稍等”,頓時涌起不祥的預感:“你又幹什麼,別亂……”
話沒說完,章珏落了下來。
司命長老臉上的眼封終究沒有撕,他選擇了聽命於靈山。
蟬蛻一到,那千瘡百孔的大傘就難以爲繼,頃刻碎了,周楹時機掐得極準,連上了法陣的最後一筆。
那是一個不同尋常的聚靈陣,陣法中鑲嵌着陽間沒機會看到的銘文——它來自無渡海羣魔祭臺。
整個玄隱山脈隨着那幾個法陣中的銘文共振,靈氣帶起了颶風,幾乎是摧枯拉朽地衝進了星辰海。
這一下實在過猛,衆升靈和章珏都給衝開了。
奚平他們什麼都看不見,但是能感覺到飛流直下的靈氣像是要將天靈蓋掀翻似的,當頭砸進了三人經脈中。
但凡這三位裡有一個吃過護靈丹,經脈稍微脆上一點,能被這一下當場砸折!
聞斐“嗷”一嗓子:“周什麼的那小王八蛋,你知道我們仨裡有倆是柔弱不堪的‘丹器’道,還有一個是哈喇子沒擦乾淨的升靈小崽嗎!”
周楹十分冷靜:林熾是八百年的大升靈,修爲遠比他看上去高;聞斐在天機閣百年,後來爲了報仇下過無數兇險秘境,刀尖上滾過來的;奚平不用說,不死骨在身,升靈的時候劫雷一門心思想劈死他都沒成功,這才哪到哪。
奚平有種經脈寸斷的錯覺,然而皮肉與筋骨的折磨,卻反而保全了他的肝腸。
他心裡火氣一時壓過了物是人非的生離之痛:“周楹你給我等着!”
“嗯,”周楹道,“火。”
這一下對星辰海來說簡直不是剜肉,是截肢,每一顆星辰都在痛呼似的,那巨大的星石被生生“挖”了出來。
奚平心念一動,那只有一人來高的化外爐忽然彷彿天地之遼闊,一下將那巨大的星石吸了進去。
緊接着是無數尺寸不一的小星石。
事先將轉生木放進化外爐中的奚平和煉器道林熾同時將神識紮了進去。
星石一入其中,奚平和林熾同時一震:周楹用心魔種逼出,頂級靈感透過魔瞳纔看見的人臉,此時清晰地浮現在火中。
奚平想也不想,第一反應是趁林熾沒防備,將他神識撞了出去——他想起了在輿圖裡突然道心破碎的林宗儀。
此中似乎有所有殞落在玄隱山的大能的道心,自然也包括林熾師父的,奚平有種奇怪的直覺,要是讓林熾與他師父的臉對上,世上恐怕就要沒有鍍月峰主了!
那些道心一落進化外爐的真火中,就像掉進鍊鐵廠熔爐裡的蠟,融化得飛快,以奚平神識之敏銳,甚至難以捕捉到每張臉長什麼樣……然後他看見,星石化淨的永明火邊緣,有一道模糊的光,綿延到了無限遠,似乎通往哪裡。
那好像不是他應該看的東西,奚平只瞥了一眼,神識便針扎似的疼。
突然之間,他整個人的視角突然變得很詭異——就好像是他本人面對着一棵轉生木站着,轉生木里正好有一縷他的神識,往外看他的自己。
照鏡子一樣,他貼着臉看見了“自己”。
那熟得不能再熟的面貌在永明火中變得有點透明,皮囊之下,骨骼若隱若現。
奚平方纔因周楹沒輕沒重的引靈氣,渾身疼得要死,臉上怒氣未消……可他的若隱若現的骨頭卻在笑。
骨頭……怎麼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