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明二十八年以喜氣洋洋的玄隱大選年開局, 不料那一點仙山飄來的吉祥氣這麼快就見了底,竟沒能撐到年尾。
臘月初八夜裡,南城郊外一場大火震驚朝野, 濃煙連日不散。
第二天後晌, 大火起源的棉紗廠中, 大東家吊死在自家樑上, 腳下鋪着“血債血償”四個大字。
兩天後, 漕運司孫禹慶郊外祭祖途中遭人刺殺,雖有侍衛拼死保護,受驚過度的孫大人仍是一病不起。運河辦大廈外面被人畫了爆破法陣, 未遂——邪祟給法陣埋碧章石的時候被青龍塔察覺,天機閣趕到時自爆身亡。
民怨聲起, 妖邪猖獗, 人間行走們疲於奔命, 各地天機閣分部頻繁上報損傷。
太明皇帝震怒,不分青紅皁白地將漕運司數位重臣下獄, 驚動玄隱山四座峰主聯合發函垂問。
臘月十五,大朝會上,太明皇帝下旨,令太子周桓主審雪釀之禍,莊王周楹徹查運河沿岸廠房盤剝勞工一事, 不等過年, 即刻出京。
諭令一落下, 連太子和莊王本人都愣住了。兩人罕見地面面相覷了片刻, 心裡都嘀咕:老爺子這什麼意思?考校?
散了朝會, 太明皇帝跟太子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就令其回去琢磨章程, 將莊王單獨留了下來。
莊王不意外——雪釀的事其實不難查,不用太子示下,底下人早準備好了替罪羊,烹羊宰牛好過年。漕運的水可就太深了,更不用說陛下不止劍指南郊,大有要在全境大動干戈的意思。
“今日熬了銀耳雪梨湯不是?去給老三端一碗,”太明皇帝吩咐內侍道,“銀耳挑出去,這小子毛病忒多,他不吃那個。”
“不用麻煩,”莊王衝太明皇帝笑道,“兒子都什麼年紀了,早不挑嘴了。”
“在你老父面前說年紀!”皇帝點了點他,“豈有此理。”
皇帝沒真生氣,莊王就半真半假地告了個罪,等着他說南巡的事。
老皇帝朝堂上風雷似的暴怒好似一張面具,下了朝會一摘,他又成慈和的“老父”了。正事不談,他不知什麼毛病,拉着莊王說起家常,瑣事沒完沒了地數了一堆,末了還提起了奚平。
“正德家那個小子,我聽說投了支將軍的眼緣,提前進了內門?”
“正德”就是永寧侯爺的表字,莊王便道了聲“是”:“誰也沒想到,舅家受寵若驚,又怕他到內門還那麼不知輕重,惹峰主煩。”
“支將軍出了名的好性情,哪會跟小輩計較。”老皇帝想起什麼,又笑道,“那個小混蛋我可記得,小時候路還走不穩,第一次抱來給我看,就敢動手揪我鬍子,膽大包天……三歲看老,我就說,他將來沒準有大造化。”
內侍奉上梨湯,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銘文保護下一塵不染的暖閣裡只剩下父子兩人。
莊王打心眼裡不願意跟他聊奚平,賠了個笑,就要將話岔開,卻聽太明皇帝忽然又說道:“當初你還要把他從備選名單上拿下去,幸虧又給仙使陰差陽錯地填上去了。我看哪,那會兒支將軍就跟他有緣。”
他怎麼知道的?趙家走漏了風聲?
莊王摩挲着瓷碗的手指尖一頓,神色卻紋絲不動,若無其事道:“外祖母年紀大了,不願與兒孫分離。舅舅也覺得他不成器得很,人又懶散,恐怕送到仙山招禍,這才托兒子設法把他拿下來。”
老皇帝注視着他,眼角的笑紋深了些,不往下說了,只催着莊王趁熱喝了梨湯。
莊王敷衍了兩口就放下:“父皇,南巡一事……”
“不忙,那個等會說,你先過來品鑑品鑑我新換的畫。”太明皇帝頑童上身似的,興致勃勃地喊莊王跟他去賞畫。
莊王只得耐着性子從命。
暖閣爲了過年應景,換了一幅《迎春圖》。那是副古畫,筆法有點稚嫩,不像什麼名家手筆,用色卻非常活潑大膽,即使經年日久有些褪色,上面撲蝶的小童與燦爛的春意還是活潑潑地透紙而來。
“怎樣,你猜這是誰的真跡?”
大宛以素雅含蓄爲美,對過於張揚外露的東西其實頗不以爲然。
莊王見那落款寫的是“陶然翁”,感覺這畫者不超過十五歲,心說這什麼小孩子塗鴉也配稱“真跡”,難道還能有誰仿它不成?
“這倒看不出來,畫風獨具一格,看着有點南地風情。”
吵得人眼疼。
“猜錯啦,此人可是土生土長的金平人士。”老皇帝笑道,“想不到吧,這是端睿大長公主少年時留在宮裡的畫作。”
莊王一愣。
端睿大長公主?
周氏在玄隱山的老祖宗……修清淨道的那位?
“相傳這位老祖宗少時活潑頑皮,很受寵愛,常常穿上男裝與父兄出遊,能書擅畫。十來歲的時候,仁安皇太后壽宴上,她貼上鬍子扮作伶人,學那市井藝人說書,逗得滿座捧腹,太后叫人來賞,才認出是她。”
莊王一時疑心他是老眼昏花,看什麼野史看串了行,把人名看錯了。他懶得陪老頭子扯這些閒篇,便又要將話拉回正軌:“確實沒想到——父皇,南……”
太明皇帝卻轉過身來,說道:“她跟你一樣,是先天靈骨。”
莊王瞳孔倏地一縮。
“玄隱山許周氏坐穩皇位,就絕不許姓周的蟬蛻,她只能入無情清淨道。想進一步,她就得變成無意無私的草木,徹底忘了‘周雪如’這名字;要不然,她就只能任憑諸多雜事糾纏撕扯,修清淨道不得清淨,終身止步於升靈……不過她還是比你幸運一點,”皇帝擡頭看向那稚拙的畫作,輕聲說道,“她只有先天靈骨,沒有天生來的頂級靈感,對身邊人的諸多雜念不像你一樣敏感,所以少時倒是過過無憂無慮的好日子,不像你心那麼重。”
暖閣裡剎那間鴉雀無聲。
莊王輕輕將袖中露出的一角白紙推了回去,擺出一副“雖然不知道父皇陛下在說些什麼胡話,但聖人放個屁都正確”的姿態,他以不變應萬變,沒吭聲。
“行啦,別再裝啦,這麼多年,你不嫌累嗎,只有你母親會以爲你‘情深體弱’,什麼都不知道。”太明皇帝嘴角牽起古怪的笑意,一擺手,露出些老態,“楹,朕膝下六子五女,都不像朕……除了你。”
莊王站直了,坦然自若地回道:“臣有幸。”
太明皇帝又問道:“奚平是你母舅家獨子,進仙門於你大有助益,你爲何要攔?”
莊王鴉羽似的眼睫往下一壓,沉默片刻,他說道:“陛下坐擁天下,天下都是陛下的棋。臣生來一無所有,二十餘年,身邊就這麼幾隻貓貓狗狗,捨不得拿出來擺。上不了檯面,陛下見笑了。”
“那可由不得你啊,也由不得我,天命半點不由人。”老皇帝有點渾濁的眼睛亮得嚇人,大馬金刀地一坐,他說道,“朕命你南巡,你可知是什麼意思?”
“臣愚鈍。”莊王公事公辦地回道,“請陛下示下。”
“朕要你不遺餘力。”老皇帝將方纔那黏黏糊糊的“老父”皮囊一把掀開,森然道,“查那些個腦滿腸肥、把人往鐵熔爐裡填的妖魔,把那羣貪得無厭、慾壑難填的畜生都開膛破肚,不管他們背後主子是誰,你辦不辦得到?”
莊王回道:“謹遵陛下聖命,臣必將此事徹查到底,等陛下裁定。”
您老就算把我捨出去,自己還能摘乾淨怎麼的?
二十多年前老皇帝大作特作,是仗着仙山三十六峰內鬥渾水摸魚,這回玄隱山可沒給他默許。
太明皇帝沉默片刻,一字一頓地說道:“傷口已經爛了,要截一肢保命。楹,朕要把這把刀交到你手裡。”
莊王一皺眉,倒有點摸不準太明皇帝的意思了。
怎麼,陛下這是打算造反?
“天就要崩了,太子過於仁厚優柔,他……他擔不住,只有你心夠狠。”
不知是不是莊王心有所想,他總覺得自己在皇父的笑容裡看見了幾分癲狂意味。
太明皇帝道:“奚家的小子進仙門,拜在司命一脈下,這裡面必有端睿大長公主的手筆。楹,仙門已經選了你。”
莊王心說:所以呢?
姑且算玄隱真的偏向於他,那一點偏向能讓仙山容忍這種挑釁?
老頭子不會也喝過那些加了料的雪釀吧?
太明皇帝卻不再說了,只叮囑道:“你去吧,別讓朕失望……臨走前記得去看看你的母親。”
直到華燈初上,莊王才從廣韻宮裡出來,鑽進馬車,銘文立刻將煙塵隔絕在外,紙片白令從他朝服袖子裡鑽出來:“王爺,陛下剛纔……”
“別吵。”莊王擺擺手,用力壓住太陽穴,“我靜一靜。”
白令就不吭聲了,從懷中取出一瓶春暉丹放在莊王手邊,無聲無息地陪在一邊。
馬車緩緩朝莊王府走去,銘文外下起不成片的小雪,像撒了漫天的骨灰。
莊王一直閉目養神到莊王府,車還沒停穩,忽然聽見琴聲。
他蹙了一路的眉目倏地展開,問道:“哪來的琴聲?”
白令側耳聽了聽:“好像是府……”
不等他說完,莊王已經一把推開車門,幾乎是跳下了車。
白令飛身化成紙片,黏在他袖子上,家僕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撐開傘追上去:“王爺,下着雪呢,小心着涼!王爺!”
莊王三步並兩步地進了院,一擡頭,就見南書房屋頂上一人一貓,一對冤家。
大黑貓疑惑地在來人身邊轉,湊在他袍角聞來聞去,大約是覺得熟悉,又好像哪不太對。
而那闊別了幾乎四季的人一擡頭,衝莊王一笑:“三哥,我又來蹭飯啦!”
好像他從沒離開過一樣。
莊王輕輕吐出口氣,肩背一鬆,將從廣韻宮裡帶出來的一身陰霾脫在了門口。
他先是想笑,嘴角提起一半,又強行板起臉:“你在仙門大半年就學會上房揭瓦了?成何體統,還不下來!”
“好嘞!”奚平猝不及防地把黑貓夾起來,在貓的慘叫聲裡,挾持着它從房頂一躍而下。
黑貓當時就想起這妖孽了,新仇舊恨交加,毛奓起老高,橫過一爪就要撓花奚平的臉。
然而“舊恨”今非昔比,腳下踩着風似的,奚平人影一閃,已經輕飄飄地落在莊王身後,踮起腳探出頭,衝黑貓做了個大鬼臉。
莊王:“……”
好了,潛修寺裡驚心動魄一場,原來驚的都是別人,這位自己一點心也沒長。
“師父讓我下山辦點事。”奚平像進自己家一樣鑽進了莊王府的書房,輕車熟路地自己泡茶——他常用的青玉杯還在原來的小茶盤裡放着,“我剛回了趟家,本來不想大晚上過來找你,結果聽我爹說,陛下讓你出遠門……我說陛下是不是親爹啊,有這麼使喚人的嗎,年都不讓過!”
莊王只好揮手讓家僕退下,感覺支將軍的好脾氣確實名不虛傳——把這東西慣得越發不像話了!
家僕一走,奚平就眼珠一轉,朝莊王的袖子打招呼道:“你好,暗衛大哥!”
莊王一頓。
被他點明瞭藏身之地的白令只好飄下來,化作人身,寒暄道:“世子爺——飛瓊峰果然底蘊深厚,世子纔開靈竅半年,已經強過大半天機閣了。”
奚平道:“那是。”
白令:“……”
這話他不會接了。
幸好莊王救了他,莊王問道:“你何時知道白令不是凡人的?”
“小時候就知道,”奚平說道,“暗衛大哥還教過我一個銘文字。我感覺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附近,但是以前一點動靜也聽不見。”
紙人隱匿技術絕佳,能被個凡人感覺到,白令心態差點沒繃住:“世子如何感覺到屬下在附近的?可是屬下露了什麼馬腳?”
“沒有啊,”奚平道,“看我三哥臉色就知道。”
莊王捏着茶盞,靜靜地問道:“你不覺奇怪我身邊爲何會有修士做暗衛嗎?”
奚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直白地把“關我什麼事”掛在了五官上:“哎,對了,三哥,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你……”莊王看見他拿出來的東西,一愣,只見那是一顆指腹大的白玉墜,藉着玉上天然一點綠意,鏤空雕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蓮。
奚平沒用手碰,還不太熟練地隔着一層靈氣,從芥子裡抓出白玉墜,險象環生地放在了莊王手裡。
玉墜碰到人,那豆大的雪蓮竟緩緩地綻開了,莊王頓時覺得一股清風從他身上掃過,連日來胸口的悶痛消減了不少。
白令像怕驚了那花瓣似的,放輕了聲音:“這是傳說中……林熾大師親手雕的護心蓮?”
“對,師父命我下山前在飛瓊峰撿幾樣仙器帶走,我看見這個就討來了。這玉在飛瓊峰吸了一百多年靈氣,都醃入味了,哪怕沒有修士催動,也夠它開一百年了。帶在身上能祛病除穢,百毒不侵……反正喝上三斤加料的雪釀什麼事也沒有。”
莊王聽見“雪釀”兩個字:“南郊廠區的事,是支將軍告訴你的?”
“嗯。”奚平一點頭,好像並不太關心這些事,他快得有些不自然地把話題揭過去了,又低頭從身上翻出一沓厚厚的符紙,“還有這個……哎,不對。”
他翻了翻,見不小心把畫廢的也摻進去了,又往外扒拉出一多半:“你可着上面的用,上面這幾張是好的,下面的多少都有點問題,不過反正也有點效果。”
白令看了看:“都是避塵符咒啊。”
“我現在就練會了這一個。”奚平抱怨說,“我師父除了劍,其他都不靠譜,扔給我一本符咒典讓我自己查,說得就跟查《說文解字》似的一翻就會,哪那麼簡單啊!”
莊王將那護心蓮握進手心裡,一時間,他竟彷彿隱隱有些侷促,說道:“我身邊有白令,不缺符咒使。”
奚平想也不想地說道:“那不一樣,這我畫的。”
好像“他畫的就是比別人畫的有意義”是什麼不言自明的真理。
莊王啞然片刻,扶額笑道:“還長了什麼本事,挨個拿出來顯擺吧。”
“還有琴。”奚平說着,勾了勾手指,好像有根隱形的琴絃,發出了清越的響聲。
白令說道:“飛瓊峰果然底蘊深厚,這是什麼法寶?我倒孤陋寡聞了。”
“這叫‘骨琴’。”奚平沒多說,“三哥你這幾天都沒睡好吧,我彈首曲子給你聽啊。”
莊王怕了他的曲子,忙道:“不忙,先用膳,吃飽了再彈。”
本以爲他吃飽喝足能忘了這碼事,誰知奚平今天打定了主意要登臺獻藝。莊王也不知道支將軍給這貨一把琴是安的什麼心,只好將耳朵豁出去了,調整了一下狀態,洗耳恭聽餘甘公的大作。
然而奚平卻沒彈他那些不知所謂的浪曲,坐下來手指輕釦,他撥出了一首《空明安神咒》。
莊王聽着,他那“骨琴”應該是一把有療愈作用的仙器,琴聲平和沉靜,越過王府院牆,傳出好遠。寒鴉與麻雀在南書房外落了一牆,看見奚平就哈氣的黑貓也不知什麼時候溜進來了,在書房找了個角落,豎着耳朵臥下。
中間琴聲停頓片刻,幾乎快要入定的白令回過神來,見奚平衝他豎起一根手指。
莊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撐着頭睡着了,毫無心事似的。
白令輕手輕腳地上前,把人放在小榻上,蓋好被子。
安神咒又響了下去。
阿響——魏誠響在天將破曉時,來到了南郊大火燒過的廢墟里。沿老鼠巷口原址,往南走了五十步,掀開一塊焦爛的木板,果然找到了一個荷包。 WWW. тTkan. ℃O
包裡是滿滿一袋藍玉。
她咬破手指滴了滴血上去,荷包上藍光一閃,隱沒在了她手心裡。魏誠響背上行囊——裡面裝了兩塊牌位、一塊轉生木牌、一打雜合面餅、一把零錢……與一張沒開獎的金盤彩。
然後她往渡口走去,一艘小船在那等着她。
船上已經擠了五六個衣衫襤褸的人,都是青壯年,都是在南郊大火後無處可去的,臉上掛着如出一轍的茫然麻木。
撐船的正是那日在火場廢墟上擊板而歌的老乞丐,長篙一擺,小船劃開水波,像是要載着這一船人過那人鬼交界的忘川去。
駛過渡口換蒸汽船,蒸汽船上下來一個接引他們的人。
魏誠響目光一掃,就見好幾條差不多的小船停在旁邊,就知道像她一樣被這羣邪祟招攬的不止一船人。
蒸汽船上下來的接引人跟每個上船的靜默施禮,輪到魏誠響的時候,那接引人對上她的目光,不由得愣了一下——好像有個生魂混進了死鬼堆裡。
魏誠響不躲不閃地衝他一笑,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大火不走,蟬聲無盡。”
接引人愕然道:“你是……”
“老泥殉道前,正在與我家太歲談靈石的事,不料突遭藍衣搜捕。”魏誠響隔着包裹,緊緊地抱着懷中兩塊牌位,那牌位是她的血和魂。
“我代號六十,太歲命我與諸位同往百亂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