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共此時”印不能蓋在大活人身上, 這就跟火銃照着腦袋來一下能把人送走一樣,屬於不言自明的道理,師父甚至沒多嘴囑咐。
可奚平他不但蓋了, 還蓋在了自己靈基上。
飛瓊峰上劍嫌甲不待見的共此時印沒得善終, 而其將全天下的轉生木重疊在一起後, 奚平的神識也被打散成了細沙, 攘得遍天下全是。
他才築基, 神識遠沒有那麼強悍,很快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恍惚間,他覺得自己一會兒徘徊在田間, 一會兒遊蕩在廢墟上。荒村與焦土上到處都生着轉生木,到處都散落着他模糊的意識。
不知飄了多久, 奚平在東海之濱看見正往礁石上爬的阿響。
阿響言出必行, 一直在喊他, 她隨身帶着的小木牌將奚平的神識引來。奚平一震,忽然想起了她是誰, 也纔想起自己是誰。
於是無數呼喊“太歲”的聲音掃帚似的,將他的神識掃成一堆一堆。奚平來不及與阿響說句話,神識就又從海邊被拉回大陸。
他就像個拾荒的,循着那些聲音,一路走一路撿自己的腦子, 每找回一分, 神智就清楚一點。
拜“太歲”的人很多, 大部分都不是“不平蟬”。
當人們不願意再拜南聖的時候, 野狐妖鬼之流自然就登堂入室, 上了香案——奚平這“太歲”跟“黃白大仙”等尊位肩並肩,被一些招搖撞騙的人架上神龕, 供病急亂投醫的人們稀裡糊塗地拜。
他聽有小孩問大人“爲什麼要拜黃鼠狼,以後看見黃鼠狼偷雞是不是得作揖恭送”,正覺好笑,就聽那小孩又問:“那太歲是什麼?”
大人回答:“都說是肉靈芝。”
“肉靈芝又是什麼?”
“是一朵吃了能長生不老的大蘑菇。”
奚平:“……”
“大蘑菇”倒黴兮兮地撿了自己的神識就走,並罵罵咧咧地詛咒這些二百五以後吃蘑菇拉肚子。
反正他說什麼也不靈。
他在人羣中越走越深,撿回了更多的記憶——玄隱山、南礦、無渡海……一樁樁一件件,每想起一點,他腳步就慌一些。
三哥的靈骨他還沒還回去。
師父怎麼樣了?
最後他再無心聽人們說什麼,急得恨不能插翅飛回去。
可那些衣衫襤褸的人們“嚶嚶嗡嗡”地禱祝,糾纏着不讓他走。
奚平想求求他們拜別人去——他又不會顯靈,他要是能顯靈,第一件事肯定把這幫沒完沒了的人都咒成啞巴。
然而虔誠上香的人聽不見他的心聲,他的神識從一羣人中被彈到另一羣人中。奚平也聽不清人們都在說什麼,在那些不似人語的噪音裡掙扎得筋疲力盡。
快被煩死的“大蘑菇神”實在沒辦法,抱着頭捂着耳,找了個相對安靜一點的地方蹲着,愁眉苦臉地想辦法。
這時,他聽見旁邊有人自言自語道:“雪青好看還是靛青好看?”
奚平懨懨地瞥了一眼,見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正在渾水摸魚。別人都在虔誠地拜神,她跪坐在旁邊悄悄打絡子玩……難怪這裡怪清靜的。
奚平心說哪個青也不正,懶洋洋道:“選藍的。”
少女選了雪青的線,藏在袖子裡打。
奚平“嘖”了一聲,又聽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小聲嘀咕:“太歲保佑我找到個如意郎君嘛。”
奚平焦頭爛額地揉着太陽穴:“愛莫能助,你自己慢慢找吧。”
“也不用很漂亮,大成哥那樣乾淨利落的就行。重要的是心地得仁厚,孝順友愛。話不必多,但是人靠得住。求他什麼,他都能辦……”
漫天的愁苦中,少女輕快的絮語像一勺清露,奚平聽了一會兒,快要炸開的頭疼居然緩解了少許,便撐着頭打量起她來。
那姑娘自己把自己說得不好意思了,“哎呀”一聲捂住臉。
窮苦人家的女孩子素面朝天,骨肉略嫌侷促,也不像那些小姐貴婦們一樣細皮嫩肉,可她一點也不灰頭土臉。自己用碎布頭簪朵花,戴着也美、也別緻,泛着紅霞的臉上生了雙葡萄似的眼,又黑又水靈,看向哪裡,哪裡就閃閃發光。那眼神叫奚平想起小時候祖母養的小狗,覺得她格外親切可愛起來。
“你挺好看的,”奚平道,“看上哪個找人說一聲試試,我看問題不大。”
少女雙手合十,捂着一捧綵線搖了搖手:“太歲保佑我心儀之人也心儀我。”
“行吧,”奚平捏着手指道,“我夜觀天象,見你……那管事的星熠熠生輝,在那個哪……反正是個不賴的位置,能走三年大運,必姻緣順遂、平安發財……”
少女聽不見他說什麼,不等他話音落下,便又嘆了口氣:“可是大成哥也去‘忠義大帥’那了,他們說‘忠義大帥’以前是個響馬,根本不想爲了誰討公道,就是想趁機起兵謀反……那不是掉腦袋的事麼,我勸他不要去,他不聽我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奚平入鬢的長眉飛了起來,“你管這叫‘靠得住’,看人怎麼跟配色一樣瞎?”
少女嘀咕道:“一天到晚兵荒馬亂的,太歲,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自身難保的假太歲愣了愣,無言以對,只好坐在一邊,跟她一起發呆。
忽然,少女像是被什麼嚇了一跳,慌忙收起了手裡的綵線,跪正了。
奚平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見一個蒙着臉的人前呼後擁地走進來,身上帶着股腐臭味。奚平一看就知道,這是個靈竅開毀了的邪祟。
那邪祟也不是不平蟬,“寧死霜頭不違心”那句話好像都不知道——這些散裝的邪祟隨便撿個名目就到處鬼混,變幾個戲法就會被當成救苦救難的仙尊座下弟子,還不如不平蟬呢。
奚平只見這貨進來就開始胡說八道,當着“太歲”的面講“太歲”的道,胡扯白咧一通。人們聽得五體投地,都管他叫仙使。
天機閣迎回來主持大選補龍脈那位才叫“仙使”呢!什麼臭狗屎也配?
奚平看得拳頭都硬了,只恨不能作祟。
狗屎的“仙音”噴得告一段落,享受了衆人朝拜,一個後背佝僂的瘦小男人兩眼冒着狂熱的光,虔誠地給他倒茶,剛要親手奉上,又自慚形穢似的縮回來。他在自己身上來回擦了幾遍手,忽然看見了那偷偷打絡子的少女,眼睛一亮,招手道:“阿花,快過來!”
奚平皺起眉,伸手一攔:“慢着。”
可他身體遠在東海,碰不到真人。
少女侷促地站了起來,打了一半的綵線掉地上都沒注意,徑直越過奚平的手上前,囁嚅道:“二叔。”
瘦小男人把茶盞遞給她,命她伺候那臭不要臉的老邪祟:“快去,給仙使奉茶。”
然後又涎着臉,一臉討好地對那邪祟道:“這是我大哥家的侄女,模樣還算齊整,也機靈,沒許人家呢。”
邪祟的目光從蒙面的破布下伸出來,蛇信似的在少女身上舔了一下,像是笑了。
瘦小的男人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推了少女一把。
她無助地一踉蹌,瑟瑟地發着抖,落到了邪祟身邊,被一隻冰涼的、生滿蛇皮疤的手抓住了。
豈有此理!
奚平猛地站了起來,可別處又響起了呼喚太歲的聲音,他被牽着飛了出去。
等等,爺沒要走呢!爺先弄死這王八蛋!
可這由不得他,他只是一團被虛僞的神龕甩來甩去的神識。少女倉皇的目光四下求助,麻木的旁觀者們欣慰地朝她露出空洞的笑容,她方纔打了一半的綵線絡子被無數只腳踩過去……廉價化工染的便宜線頭賤如塵土。
奚平目眥欲裂,然而他不靈。
他的詛咒不靈,祝福也不靈。
大風將他捲了起來,奚平試圖記住這地方、記住那個膽敢冒太歲之名的邪祟,將來好一劍劈了那貨。可他很快發現這是徒勞的,他根本分不出來哪是哪。
哪看着都差不多,哪裡都有那股邪魔外道的腐臭味。
來自上古魔神的隱骨修復力驚人,重新築好的靈基開始將奚平流浪的神識往回拽。
那些煩不勝煩的雜音越來越遠,奚平好像在夢裡踩空,一下摔回自己身上。
他倏地睜開眼,還在那葉片形的仙器裡,仙器上裂痕遍佈,一碰就碎。
奚平爬出來,發現自己在東海海底。
說是海底,他卻沒泡在水裡。周遭海水好像被一堵看不見的高牆隔絕在外,不時有漩渦靠過來,碰一下就走。有外物撞來時,隱形的“牆”上有銘文閃過,那些銘文讓人不敢直視。奚平悚然一驚——師父講過,只有傳說中的一等銘文才會讓人感覺到威壓。
對了,師父呢?
奚平驀地撒開腿,順着那銘文跑起來,他依稀記得師父掉進了轉生木林裡……
他很快找到了那片轉生木林,但沒頭蒼蠅似的亂轉了一圈也沒找到支修蹤跡。
“師父!師……”
奚平倏地剎住腳步,只見轉生木林另一邊,神秘一等銘文圍出來的空地中間,有三人席地而坐,中間圍着個一尺見方的深坑。
那坑好像直通地心,因爲太深邃,呈現出了某種純粹的黑,盯着看一會兒就讓人頭暈目眩。
圍着那深坑環坐的三人,有一個閉着眼的中年人,一個相貌平平的圓臉男子,還有個用白緞封着口的清秀青年。
奚平突然闖進來,三人同時往他的方向側了一下頭,兩雙視線落在奚平身上,剎那間,他彷彿被人照穿了肝膽。
對了,奚平想起來,他突破師父的禁制之後,感覺到了某種強大的氣息。當時他想都沒想就用共此時印蓋穿了自己的靈基……所以招來的是誰?
閉着眼的中年人朝他招招手,喚道:“來。”
這三位比南聖廟裡的神像還沒有人氣,奚平有種想在他們三位面前擺香上供的衝動。他沒敢造次,用上香的姿勢團團一拜,問道:“這位前輩,晚輩玄隱飛瓊峰奚平……”
中年人一笑:“我知道,靜齋是我弟子。”
奚平一驚:司命大長老!
對了,傳說中鎮守星辰海的司命長老在星辰海外不睜眼,那麼其他兩位和他平起平坐的……
圓臉的男子頷首道:“我司禮。”
說着,他又指向那封着口的青年道:“此乃司刑。”
玄隱山主峰大殿後面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司禮長老趙隱,還有據說一直在閉關的司刑長老林宗儀。
奚平胸口吊着的心“咣噹”一下落了地,玄隱山三個蟬蛻長老!
別說無渡海大魔,天塌地陷也穩了。
他便眼巴巴地看向司命長老:“長老,我師父沒受……”
司命一伸手,一把碎得不成塊的劍在他枯瘦的掌心浮起。
奚平看清劍柄和劍銘,腦子裡當時“嗡”的一聲:照庭!
無數次在他打瞌睡的時候拍打他後背、初學御劍時懸在他頭頂、師尊一隻手一樣的照庭!
照庭是師父的本命劍,本命劍碎了,那……
奚平一時喘不過氣來。
便聽司命長老說道:“靜齋最後一劍的劍意觸到了蟬蛻的邊,劍意到了,修爲還差得遠,這才震碎了本命劍——你知道蟬蛻意味着什麼吧?”
奚平其實是知道的,只是此時說不出話來:羅師兄在潛修寺就講過,“蟬蛻”與“升靈”最大的不同,就是蟬蛻的道已經被天地接納,成了三千大道中的一條。過了蟬蛻境的修士都已經半身融入天地——比如支修是司命大長老的親傳弟子,司命一脈基本是單傳,按理奚平其實應該喊司命長老一聲“師祖”。但對着眼前這中年人,“師祖”這詞壓根就沒出現在他腦子裡,他本能地就叫了“長老”。要是他師父說話這麼大喘氣,奚平早出言不遜了,可他此時分明急得恨不能在大長老的話後面抽一鞭子,卻愣是沒敢催。
司命長老用勻速緩緩地說道:“這一劍已經在劍道上留下痕跡,他命不該絕,也算因禍得福。”
奚平只聽懂了“命不該絕”四個字,心情大起大落,一口氣差點鬆斷了脊樑骨。
他這纔有心思倒回去,重新琢磨司命長老的話,努力地理解了半天,唯恐會錯意地問道:“所以您是說,我師父一劍在三千大道里掛上了號……就像那個在銀莊對印留款,銀票損毀也能掛失補錄,對嗎?”
宛人自古講究含蓄,書畫得留白,說話則不是高談闊論,就是點到爲止。只有幼童或是大字不識一筐的下等人才會這樣掰開揉碎地求證。司命長老卻沒嫌他將修行解釋得這樣淺薄,耐心地一點頭,順着他的話說道:“只是這‘掛失補錄’有些繁瑣。他本命劍破損,神識重傷,我已將他送回飛瓊峰閉關了。”
奚平想了想,問道:“那……那個名字誰也說不出來的魔頭呢?”
“在這裡。”圓臉的司禮長老趙隱點了點三人中間那漆黑的深淵,“這就是魔種。”
司命章長老雖然頗爲和顏悅色,但就長了張很悲苦的臉,司刑的林長老直接用布條封着嘴,大概也不準備跟人交流。
唯獨司禮的趙長老比這二位多一點人氣,笑起來還挺慈祥。
趙長老道:“這魔頭的原身是神魔大戰時怨氣所化,五大門派高手奈何不了他,還填進了一個伏魔人。若是讓他魔魂長全脫印而出就壞了。如今人間再沒有月滿大宗師和伏魔人了,到時候必是一場浩劫。你機緣巧合提前撞破封魔印,就好比是……提前撕開了蠶繭。裡面毒蛾尚未能起飛,給我們爭得了一線生機。孩子,你居功至偉啊。”
奚平人五人六地假笑了一下,口稱“不敢”——趙長老明顯在學方纔司命章長老同他說話的口氣。
但章長老是顧念他牽掛師尊大喜大悲,趙長老這兩句話說得就讓人不太舒服了,好像紆尊降貴地給傻子解釋。
奚平問道:“那還有隱患嗎?”
司命章珏長老說道:“無渡海下,羣魔亂舞八百年,無數天生靈骨葬身其中,怨憎難消,東海恐怕要消化一陣。我三人會在此鎮守。”
“哦,那就好。”奚平應了一聲。
他方纔讓碎劍照庭嚇得腿有點軟,這會兒站着,膝蓋還控制不住地發抖。
三位蟬蛻長老面前,他就是隻缺魂短智的螞蟻,奚平料想仨老爺子也不會挑螞蟻的理,便乾脆不講究地盤膝坐了下來。
“那就該說到我了。”奚平道,“三位長老打算怎麼處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