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天一亮,藏真心和夏嘗笑沒避着任何人,直接隨着第一批進廬江城的人走進去。
既然已經要故佈疑陣,做出受人指點的模樣,藏真心和夏嘗笑自然不必隱瞞行蹤,反而要高調做出自己“就是等城外之人定奪主意”的模樣纔好。
澤生幫若有耳目,自然會將這些報告給張澤生,若這時沒有耳目設在城門,無非是如法炮製,多往復來幾趟而已。
藏真心投宿的客店名叫自來客棧,但凡客店多在名中取個“來”字,要麼“悅來”要麼“客來”要麼“賈來”,在名上便先討一個彩頭。
藏真心這個客人本來是“自來”,此刻再來卻是要提前退房的,廬江城裡“自來”客店不管早晚飯,每日可以用房到第二日午時,房錢一律都是二兩。
藏真心便再求,掌櫃的面對一個要抽回去六兩銀子的客人也擺不出什麼好臉色來。
最後藏真心收回五兩四錢來,這還算她第一步,等到爲了故佈疑陣午後再來要重盤下房間的時候,只怕要給這位掌櫃當傻子看。
等到巳時,花子弄最懶的乞丐應該都醒來的時候,藏真心纔在夏嘗笑的領路下踏進了花子弄裡。
花子弄裡甚少有女人,一旦有女人自己踏進花子弄,難免就會有不懷好意的往她這邊湊過來。
一臉冷峻神色,整個人好像散發着寒氣一般的“下下籤”夏嘗笑,能掐斷不少這種人的念頭。
夏嘗笑確實在這一天凌晨突然想通,想要以新的面貌重新對殺手這行當投入,但是多年的習慣就是習慣,並非一時能改。
沒人敢近,沒人敢攔,但凡有點動作,夏嘗笑一對冷眼瞧過去,動作之人也就收起動作,還轉開目光不來和他對視。
淪落爲乞丐的人或者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可做乞丐做到覺得舒服的地步,這些人就必然有着相通的性情。
不敢和夏嘗笑這種看上去就知道有本事的強者對視,就是這些人共同的性情之一。
凡舉各地乞丐湊成所謂丐兒幫者,多是這種人,只有這種人才能憑着寡門行業結夥成幫,把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聚在一處好給每一位成員借勢。
看着這些人,“下下籤”夏嘗笑就覺得那位醉鬼玄衣校尉雷子辰想得還是太簡單了,像是花子弄裡這些人,有個現成的“大飯頭兒”就罷了,再讓他們聽從外人號令,那是難上加難。
同樣是下九流的行當,有所謂九老十八匠七十二寡門之說,其中七十二寡門中三項就都基本上最後會攢進所謂丐兒幫裡面。
九老者,剔腳、剃頭、行騸、補鼎、鏨磨、擺渡、殺豬、撈魚、打鳥也;十八匠師者,金、銀、銅、鐵、錫、木、瓦、窯、石、漆、彈、篾、染、畫、雕、酒、箍、皮也。在儒生、商賈、官員的眼裡這些九老十八匠雖然不是什麼上等人,總算得上是本分人。
何況時過境遷,當年天下第一鑄號“平陽號”以一己之力差點傾覆江湖、朝廷,如今的天下第一鑄號知風山通明山莊又把各類鑄造之單消化近三分之一。
九老十八匠早已沒人再提,七十二寡門也半數都在江湖上消失,而攢成所謂“丐兒幫”的“丐三門”卻是歷經歲月篾名不改,是偏門中的偏門,下流中的下流人。
“丐三門”其實不止三門,而是說除了有些丐兒幫會有人去做,更容易出問題的“沽紅”“拍花”兩門,丐兒幫一般都會有在做的“灰窩”“西行”“背大筐”三門。
“灰窩”就是拖着一身邋遢髒亂帶着根長棍去擠別人家的紅白事,你賞他飯他也是看不看一眼的,必須是錢,還得是能讓他們開眼的錢,兼鬧的都是小戶人家,既沒勢力親戚又不夠多的那種,是以民間有俗話說“花子頭兒賽土地,要錢不敢還他米”,說得便是“灰窩”一行。
“西行”便是找落單的人近了便開始以蓮花落唱贊路人,路人如果做不到無視,因此高興或者樂了,唱蓮花落兒的就開始訛錢,這時候他往往還會有一堆朋友出來幫忙,最後常是轉回了一人吆喝把給錢說成是人家說好的,另外幾人趁機行劫。
“背大筐”就是懷揣匕首,找出城的落單貨郎跟上行劫,如果他能給你把貨物揹回來找路子變賣,事後就是報官,贓物銷得七七八八,其中任何一個環節也難找到具體的人。
還有的地方丐兒幫有人懂“沽紅”“拍花”兩門,這些乞丐把懂這兩行的人稱爲偶像,奉之爲英雄、能手,其實只是需要膽子的更爲不堪的行當。
“沽紅”就是找落單女子強行污了人家清白再上門訛詐姑娘的孃家。
“拍花”是拐人的小孩兒。民間雖然對這行有個訛傳說是用種神奇藥粉拍一下迷了小孩兒讓小孩兒自己跟着乞丐去走,其實這不過是縣城文人儒生添油加醋後的訛傳,世上哪來那麼方便的藥?“拍花”的做法是兩人一組,一人一拍帶着孩子的大人肩膀,藉着便扮出一副可憐相纏住大人,另一人就趁機把孩子擄了去。
別說藏真心,就連夏嘗笑都沒法完全弄清所謂丐兒幫裡面的各種道道兒,夏嘗笑甚至還聽說有的做大勢力的丐兒幫把七十二寡門裡六十多門生意都涵蓋進去,可不止一般丐兒幫的三到五門。
這樣的組織,會聽藏真心的話,爲了一口安省飯改變生態唯她馬首是從嗎?
夏嘗笑深感懷疑。
按理來說丐兒幫這種隨時可能做大了就觸及江湖禁忌,做不大也是民間一害的組織,正歸着天衡府平安司玄衣衛的管轄。
那麼那個醉鬼雷子辰不可能不知道所謂丐兒幫是什麼尿性,怎麼還會獻了這一策出來?
夏嘗笑就算心中再生疑惑,面上也是一貫的冷峻,絲毫不表現出來。
前範“大飯頭兒”的“宅邸”那座破廟,如今花子弄裡一堆花子在外等聽消息,顯然這撥丐兒幫如今剩下的要緊人物必然在裡面開會。
這幫人還拉來兩扇木板一合,權當是門,夏嘗笑有意爲藏真心吸引乞丐目光,走在她前面把青成衣衣襬一撩,腳一動把兩扇沉重的木板當中踢破,隨後自己踏進去站定中央。
這破廟中各個草團上坐了七八個人,有老有少,目光一齊投向闖進來的兩個人。
夏嘗笑帶着冷峻面容昂頭和每個人對視,其中卻有兩個壯碩者沒移開目光,正和他雙眼對上。
夏嘗笑也不多和這兩人互瞪,收起目光,他心中知道能不能談成,這兩個人必是關要,剩下的端看藏真心如何發揮。
夏嘗笑雖沒說什麼,但是卻順利用這一手壓服了在場多數人,而且攔住了這幾個人對藏真心這名女子的覬覦之心。
所以先開口的那名壯碩漢子,就是敢和夏嘗笑對視也敢搶在他前面開口,卻不敢直接繞過夏嘗笑去問他身後的姑娘:“好厲害的漢子!
不知道你是什麼來路,這裡爲範‘大飯頭兒’悼喪,你來把水攪渾,喝下去是當自己肚子不會痛嗎?!”
說着,這人一拳落下去,砸了自己身邊喝水的碗。
這漢子沒什麼功夫,一砸下去瓷碗是破了,他的手也血流不止,耍這麼個狠雖然能體現出狠勁兒,但是他沒能堅持太久就把手收回去用布開始包,還是顯得漏氣。
剛纔開口的漢子一頭癩痢,他說完話耍完狠後另一個長臉的漢子替他來唱起紅臉,恰是剛纔也敢和夏嘗笑對視的另外一人:“這位英雄,本花子弄如今有喪事,不管你是走投無路求個避風處,還是有什麼別的差遣都請暫時在外等等。
待我們決出一人來帶着大夥兒吃飯,纔好聽英雄差遣。”
這話三分客氣後藏着七分不客氣,等等兩字強硬得近乎威脅,差遣兩字又似譏諷,夏嘗笑一聽之下便知這人只會比剛纔砸碗那位性格更爲強硬。
藏真心往前邁出一步,道:“我們正是爲‘大飯頭兒’治喪而來,我們也可以替‘大飯頭兒’帶着大夥兒吃飯。”
這話一出,剛剛砸碗那位起個頭兒,馬上升起一陣鬨堂大笑。
夏嘗笑冷哼一聲,只有兩三個人被他嚇得收聲。
長臉那位手一揚,才止住這陣笑聲。
長臉那位道:“馬某走了眼,姑娘和範‘大飯頭兒’什麼關係?憑什麼帶大夥兒吃飯?”
砸碗那位趁機譏道:“怕不是‘大飯頭兒’學起了‘沽紅’,‘沽’到了個癡心的小情人兒,倒是這胖子身前豔福不淺。”
藏真心雖然不懂“沽紅”什麼意思,想來不是什麼好話,她眼珠一轉,回嗆道:“那這位一頭爛瘡的大哥又是範‘大飯頭兒’的什麼人?私生子麼?
有子如此,‘大飯頭兒’身前真是福氣綿長!”
夏嘗笑在心中暗讚一句。
砸碗那位馬上動了肝火,道:“誰是那胖子的私生子?!”
藏真心馬上回瞪回去,厲聲道:“你三番五次對‘大飯頭兒’出言不遜,若你是他私生子便也罷了,那樣你還有因爲他害你孤苦罵他胖子的三分道理。
你既不是他私生子,又頻頻口出惡言,你這種人都可以爲他悼喪,我自然不是什麼‘大飯頭兒’的小情人同樣可以爲他悼喪!”
砸碗那位乾脆站起身來,只是懾於夏嘗笑一對冷眼不敢往那邊衝過去,只擡手遙指藏真心道:“你這小娘皮說什麼?!”
藏真心絲毫不懼, 怒目回瞪。
那位長臉的這時知道打個圓場:“好了,進這花子弄兒前,我們怕是連範‘大飯頭兒’也不曾認識。
今天出來一位英雄,一位巾幗,想要帶着大夥兒吃飯,這是好事。
只是姑娘,範‘大飯頭兒’人是‘西行’的行家,懂‘拍花’的能人。
姑娘又有什麼本事,能帶着這麼多張嘴一頓一頓吃上飯呢?”
要接着黑話,藏真心就完全沒轍,好在這時夏嘗笑插嘴問了一句:“那你和這位老兄,又是擅長什麼行當,今天來這裡想接前‘大飯頭兒’的筷子敲碗開飯?
‘灰窩’?‘西行’?‘背大筐’?”
長臉的不只要答,還要代砸碗的那位爛頭的答:“這一位都管叫‘牛爛頭’,‘灰窩’裡掙杵兒的老海,兄弟雖然被人叫‘馬長面’,卻沒什麼需要關竅的本事,平時只會守個‘背大筐’。”
夏嘗笑完全沒對這個回答意外。
他這一問,他和藏真心都明白了,兩人闖進之前這“背大筐”的“馬長面”基本上就已經壓服衆人,兩人闖得還是有些晚了。
誰接過範“大飯頭兒”的喪事,誰就接過範“大飯頭兒”敲碗開飯的那雙筷子,看來這廬江城花子弄裡丐兒幫雖不成型,卻也有了這麼條公認的規矩。
藏真心雙眼一轉,靈犀上心,又道:“範‘大飯頭兒’身故,害他者爲澤生幫中人,藉着討這個說法,就可以讓大夥兒開一頓飯。”
藏真心想要將奪“大飯頭兒”位之事押後,先以利益釣一釣這位“馬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