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用詞可謂是極重。
可是鄭榮卻是不以爲意,依舊盛氣凌人。
韋玄貞大怒,偏生他是初來乍到,卻是不敢造次,只得壓下怒火,辯駁道:“你這是什麼話,清查剋扣貪墨,何錯之有?”
鄭榮鄙視的看他:“我早說過,什麼時候可以查,偏生這個時候,萬萬不能查,晉州前年謀反,朝廷雖拿了不少反賊,可是民風卻依舊強悍,今日又是大災,朝廷賑濟即可,卻只能賞,萬不可罰,你從前也是州刺史,州官若是貪墨,必定與本地大姓有關,如今又是非常之時,御史一去,非要遭大變不可,去歲朝廷可以派去御史,明歲也可以,唯獨現在萬萬不能,這是煽風點火,是要命的。”
韋玄貞還要爭辯,公房外頭已經圍了不少的人,大家都冷眼相看。
韋玄貞不禁怒了,這是當衆讓自己出醜,他氣呼呼地道:“你這是苟且之道。”
鄭榮冷笑:“治大國如烹小鮮,豈是你說苟且就苟且的,許多事,哪裡有這樣做事的,你還是刺史……”他故意把刺史二字分貝提高一些,滿帶諷刺:“即便是刺史,難道連這點爲政之道都不知嗎?還有,黑齒常之的錢糧調度,你竟是批註說,戶部何不先行撥付錢糧,以免出現欠糧之事,哈……真是有意思,拖延送糧,這是朝廷蓄意爲之的事,裡頭的內情,說了你也不懂,可是你卻說朝廷有糧,大可以先送一年半載的糧去,真是可笑。”
韋玄貞憋紅了臉,氣的瑟瑟作抖。
鄭榮惱怒道:“朝廷怎的讓這樣的草包來治事,哼!”
罵完了一通,便揚長而去。
外頭的官吏都在看,有人低笑着竊竊私語。
韋玄貞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便也長身而起,自是下值去了。
到了次日。又見了崔詧和狄仁傑,見二人都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他拉着臉上前寒暄了幾句,崔詧則是笑道:“昨日的事。不必在意,鄭子介就是如此的,口沒遮攔。”
這句話,韋玄貞宛如揭了傷疤,卻偏生是發作不得。這種憋屈,實在是難受的很。
他沒說什麼,只是訕訕一笑,便到一旁的公房去。
這一次書吏有抱來一大疊的奏疏,韋玄貞卻謹慎的多了,卻不輕易動筆,只是不停的踟躕,索性,就坐在這裡呆坐片刻,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姓鄭的嘴臉。心裡恨恨不已。
及到正午,卻有書吏過來,笑呵呵的道:“崔公那邊說,得有一批奏疏趕緊的送進宮裡去,韋公,不知這奏疏都批註好了嗎?”
韋玄貞道:“暫時還沒清理好,且等一等。”
那書吏只得泱泱去了,足足到了傍晚時候,韋玄貞卻還是沒有把事處置好,崔詧便閒庭散步過來。道:“韋公,奏疏……”
韋玄貞滿臉通紅,踟躕着不肯說話。
崔詧的臉色微微一變,卻是喚道:“請趙書吏來。”
過不多時。那趙書吏來了,道:“崔公有何見教。”
崔詧怒道:“老夫讓你及早知會韋公,你爲何沒有知會?以至韋公措手不及。”
趙書吏忙要解釋,道:“崔公,已經知……”
“還敢胡言!”崔詧怒道:“如非如此,怎的讓韋公耽擱了事……”
“崔公……”趙書吏還要解釋。
崔詧卻是勃然大怒。揚起手來,狠狠一巴掌,結結實實的打在書吏的臉上,趙書吏忙是捂着腮幫子後退一步,這一巴掌其實不重,可是卻嚇呆了他,趙書吏支支吾吾的道:“學生……學生萬死……”
崔詧厲聲道:“再有下次,必不輕饒。”說罷,氣呼呼的去了。
韋玄貞坐在那裡,真是無言以對,誰不知道,趙書吏作爲書吏,能在尚書省辦公,那必定是個極爲謹慎的人,一個如此謹慎的人,會如此重要的事都有疏忽嗎?既然沒有疏忽,崔詧把怒火宣泄到趙書吏身上,分明就是趙書吏代人受過,代的是誰的過?還不是他韋玄貞,明着是打趙書吏,實際上卻是結結實實的打在韋玄貞的臉上。
這樣的態度,卻是讓尚書省的許多人看在了心裡。
平時大家對韋玄貞的笑臉不見了。
以往大家巴結韋玄貞,是給自己一個前途,反正現在是大勢所趨,陛下眼看着是不成了,連秦少游都如此這般不要臉面,大家不過是隨波逐流罷了,可是如今,這尚書省中的火藥味卻是濃厚了,崔公的舉動,似乎對這韋玄貞多有不喜,要知道崔家這麼多年,門生故吏遍佈天下,和武家和韋家不同,武家和韋家,至多也就是個外戚,張狂個幾年,漸漸也就冷落了,如那武家,曾幾何時,是何等的風光,現在呢?可是崔家不同,崔家無論是改朝換代,還是換了天子,恩榮都從未有過衰減,得罪這樣的人,這是自尋死路。
更何況,那鄭榮也突然朝韋玄貞發難,鄭家也絕對不容小覷,至於那狄仁傑,更是與崔詧近來走的很近,幾乎和韋玄貞沒有任何的私交,再加上楊再思那個平素不太露頭,卻向來是風吹兩邊倒的人,如此一來,韋玄貞立即成了孤家寡人。
從前的時候,還有不少人巴結,可是如今,卻是門庭冷落。
只是這顯然是個開始,崔詧那樣的人,既然已經表露出了點對你不爽的端倪,當然也不可能留着一個後患在自己身邊。
三省議事,各省的大臣分坐一邊,韋玄貞前腳剛到,尚書省的侍郎張昌明便突然冷笑,道:“韋公,我有一事不明,還望賜教。”
韋玄貞道:“不知是什麼事?”他已經連續幾宿沒有睡覺,此時腦子有點混沌。
張昌明正色道:“你在刺史任上,曾有人上書,說你貪贓不法,侵佔人的田地,這件事可是有的嗎?”
“嗡嗡……”韋玄貞頓時臉色大變。
這個事,說起來是有緣由的,當時的時候,他還在做刺史,可是自家的女兒,卻希望自己入省做宰輔,因而便慫恿了當時是皇帝的李顯,李顯自然對韋氏言聽計從,結果卻讓武則天抓住了把柄,當時武則天可不只是對付李顯,更是慫恿了不少御史彈劾韋玄貞,韋玄貞也正是因爲這個理由而罷官。
這個案子,幾乎可以定案,這麼多御史,蒐羅瞭如此多的證據,再加上武則天下旨專門申飭了此事,因爲韋玄貞是皇親的緣故,而從輕發落,可是現在張昌明突然問起,這分明是把韋玄貞一腳踩在了爛泥裡。
韋玄貞期期艾艾,心裡的震怒卻是可想而知,他還未說話。
張昌明更是咄咄逼人:“若是貪墨大罪,和侵人田地的人,都可以入這堂中議事,這是要置朝廷的威儀於何地,置百官於何地?張某不才,忝爲尚書侍郎,卻不肯與贓官爲伍,這樣的人侮我殿堂,這殿堂,莫非成了藏污納垢之所?這事,不議也罷,諸公,容請張某告辭。”說罷,揚長而去。
張昌明就這麼大喇喇的走了。
張昌明一走,又有人含笑站了起來,不是狄仁傑是誰,狄仁傑笑了笑,道:“啊……這兒啊,悶氣的很,老夫身子有所不適,出去透口氣。”
狄仁傑和那張昌明不同,他是天下聞名的人,如今他表了這個態,大有一副誰若是留在這裡,便是奸賊的意思,想想看,一個以清直著稱的大臣做一件事,你若是和他背道而行,他是忠,你豈不就是奸了?
於是更多人起身,有人帶着冷笑,有人顯得有幾分猶豫。
楊再思開始坐立難安起來,他當然清楚,現在發生的是什麼,他是蛇鼠兩端的人,當然不肯摻和進這事裡去,可是這裡的人已經越來越稀少,若是再留下去,反而顯得另類,他咬咬牙,索性站起,走了。
只片刻功夫,堂中的人便走了個乾淨。
獨獨只有一個目瞪口呆的韋玄貞,還有一個老神在在的崔詧。
崔詧沒有走,他是主持三省議事的宰相,當然不能學狄仁傑他們這般的‘任性’,所以他只是含笑,不發一言,眼眸半張半合,若有所思。
韋玄貞徹底的垮了下來。
他萬萬想不到,事情會惡化到這個地步,他自然知道是誰在搗鬼,可是偏偏這個人,依舊還是不動如山,反觀他自己,竟是舉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辦纔好。
崔詧清咳一聲,道:“今日是議事之日,事關重大,不可輕廢,今日議事的人雖少,可是隻要朝廷還在,就不能荒廢了,韋公,且坐吧。”
一種強烈的恥辱感自韋玄貞的心裡生出來,他不由冷笑,道:“議個什麼,還議個什麼,還不是一切,都是你們說了算!”
崔詧不以爲意,卻是撿起一份奏疏:“這個月,最大的事,莫過於蝗災,如今河北之地,蝗災已經蔓延數省,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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