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詧老神在在,眼眸落在了失魂落魄的韋玄貞身上,含笑道:“韋公有何高見?”
韋玄貞咬着脣不做聲。
崔詧嘆口氣,道:“災情固然如火,可是蝗災已蔓延數州,就不可小視了,陛下已有明示,此事乃重中之重……哎……難啊,人能鬥得過天嗎?你我之輩,固是身居高位,立於廟堂之上,可是終究是血肉之身,定數的事,也只好安天命而盡人事了。”
他嘴脣抿了抿,手搭在案牘上,道:“韋公若是沒有高見,那麼就直髮門下擬旨吧。”
他旋即又要拿起一份奏疏,這空蕩蕩的中堂裡,崔詧行動遲緩,話音落下之後,除了偶爾幾聲咳嗽,便靜謐的可怕,有時崔詧擡眸,雖是眼眸對着韋玄貞,卻好似又沒有看他,而是眼眸看着虛空,那渾濁的眼眸深處,帶着幾分詭譎。
“這裡……”他拿着手在案牘上拍了拍,一字一句道:“關乎……”
韋玄貞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他做侍中,是來做宰相,而不是做孫子的。
先是鄭榮挑釁,他初來乍到,只好隱忍。
此後又是趙書吏捱了巴掌,明着是打趙書吏,實則卻是讓他顏面掃地,崔詧家大業大,絕不是好招惹之輩,所以他也只能忍。
可是現在,他已無法忍受了。
他可是未來天子的岳父,是國丈。
他豁然而起,惡狠狠的看着崔詧,道:“崔公,我的身子,也有不適。”
崔詧含笑:“今兒是怎麼了,怎麼大家的身子,都是多有不適,別忙,這裡呢……還有一份奏疏,卻是關乎於你的。韋公能否聽了再走。”他撿起了一份奏疏,打開,咳嗽一聲,慢悠悠的道:“臣京兆尹王如之言事。曰:萬年縣近有諸不法之人,本爲良家子,卻是欺行霸市,勒索錢物,與人爭水。而引百人械鬥,臣拿住七十三人,欲治其罪,一審之下,方知其中多爲萬年韋氏子弟,臣恐事涉侍中,踟躕難決,望朝廷處置。”
萬年的韋家……這豈不是韋玄貞的家族嗎?
韋家也算是枝繁葉茂,近支遠親在萬年盤踞,子弟有百人之多。韋玄貞的臉色驟變。
他猛地意識到,這是一個仙人局,是人家早就準備好了的釜底抽薪之計,京兆府便是長安,而萬年縣正是京兆府轄下,堂堂京兆府尹,是何等尊貴,一般情況之下,怎會關注鄉間械鬥這樣的小事,關中的民風素來彪悍。偶爾械鬥,尤其是爲了爭水,那是再稀鬆平常的事,便是萬年縣的使君。怕也一般不會過問,畢竟這個時代講究的是民不舉官不糾。
韋玄貞萬萬想不到,就在自己在洛陽城裡凱旋高歌的當口,自己的老宅居然被人一鍋端了。他冷着臉,腦子裡亂七八糟,不知該如何是好。
崔詧依舊含笑:“韋公怎麼看呢?老夫看啊。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是不小,也幸在這京兆府尹曉事,沒有貿然決斷,而是讓朝廷來抉擇,否則誤傷了韋家的子弟,那可就天下譁然了。只是……中書該怎麼註解呢?不如……老夫索性讓京兆府那兒,不要再過問了吧。”
韋玄貞臉色鐵青,道:“王子犯法與庶民罪同,何況是韋家?現在有不肖子弟,侮辱門楣,官府若不治罪,豈不爲人所笑,崔公,我看哪,就不必網開一面了。”
他說的正氣凜然,卻笑得擺在自己面前的,又是一個圈套,這崔詧要給自己開後門,可是別忘了,這是奏疏,奏疏是沒有後門的,固然崔詧可以表達自己的意見,可是最終,極有可能讓天子來裁處,假若自己剛剛上任就徇私舞弊,若是在往常情況之下,倒也不怕什麼,畢竟只是子弟不法。可是不要忘了,就在不久之前,狄仁傑這些人,直接撕破了臉皮,指斥自己是貪墨的罪官,不願與自己爲伍,這件事,很快就會震驚洛陽,現在再來一個徇私,這就是送死了。
崔詧皺眉:“韋公高義啊,只是……”
韋玄貞冷笑:“懲辦就懲辦,崔公不必多言。”
崔詧淡淡一笑,道:“好吧,既如此,只好按律處置了,韋公最好想清楚,縱人械鬥,乃是大罪,一旦嚴懲,輕者流三千,重者,便是死罪也不爲過。”他眯着眼,道:“這裡頭有幾個人,有一個,叫韋泚,卻不知是韋公哪個親眷,他的事可不小,已經讓京兆府枷起來了,到時候,只怕要論以死罪。”
韋泚……
韋玄貞如遭雷擊,韋泚是他的幼子,平時最受寵愛,一直都讓他在萬年讀書,家中幼子放浪一些也是情理之中,韋家不是小族,反正出了什麼事,自然有人來幫着料理,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兒子……
韋玄貞眼眸一閃,既然幼子都出了事,爲何萬年那邊,沒有立即傳書信來,唯一的可能就是,書信已經送了,而且還是急報,只是可惜,崔詧這些人更高明一籌,他們早就預備好了此事,這邊一點頭,京兆府立即便開始動手,而後以雷霆之勢,火速送來奏疏,根本就不給韋家一丁點緩頰的餘地。
這是一個時間差,還沒等韋玄貞反應,奏疏就擺在了這裡,結合狄仁傑、鄭榮等人的動作,這一切都是環環相扣,直接將韋玄貞推到了牆角。
而擺在韋玄貞面前只有兩個選擇,要嘛現在就跪地求饒,保住自己的兒子,立即上書致仕,而一旦稍有猶豫,京兆府想必會立即採取行動,到了那時,一切都已經遲了。
而對韋玄貞來說,他若是致仕,則是滿盤皆輸,可即便打算魚死網破,京兆府將這麼多韋氏的族人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再加上三省之中自己的孤立處境,那些逢迎拍馬的人,還有人敢和韋家有什麼牽連的嗎?韋家連自己的子弟都保不住,誰還指望,跟着你們韋家能有什麼前程?如此一來,接下來就不是在三省之中被孤立,而是整個洛陽,都會被孤立起來,崔詧舉手投足,立即便可籠絡九成九的官吏,到了那時,一聲令下,迎接韋家的,會有多少彈劾的奏疏,又會有多少人受到韋玄貞的牽累?
一切的一切,真如一幕好戲,絲絲入扣,沒有韋玄貞任何還手之力。
崔詧含笑着看着韋玄貞,而韋玄貞最後艱難的道:“崔公……有句話……叫得饒人處且饒人…”
他終於還是決心服軟了,族人無所謂,可是事涉到了兒子,則全然不同。
崔詧卻含笑道:“噢?韋公改變了主意?”
“我……我……”
崔詧正色道:“那麼,就請韋公想一想吧,想好了再說,不急的。”他慢悠悠的端起了茶盞,卻沒有表露出勝利者的姿態,一切……都是這樣的行雲流水,無悲無喜,榮辱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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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簡直就是糟糕透頂,先是洛陽城裡,到處都在傳揚韋家貪瀆的舊事,接着又聽說,狄仁傑率三省官員紛紛告假,都說是病了,這病,當然不可能一塊病,小道里的消息卻是,是因爲狄仁傑不願與韋玄貞爲伍。
轉眼之間,時局大變,此前還在誇讚韋玄貞的人嗅到了風向,當然知道,韋玄貞此番遇到了麻煩,麻煩還很大。
於是市井議論紛紛,大多對韋玄貞多有嬉笑。
次日一早,韋玄貞上書請辭,自稱百病纏身,不能視事。
宮中不肯。
韋玄貞又上了一道奏疏,哭告自己身子孱弱,還望陛下恩准。
宮中則留着奏疏不發。
等第三份奏疏遞上去的時候,總算批了下來。
韋家一下子如喪考妣,若說此前,他們沒有做宰相,倒也罷了,韋家的能量擺在那兒,這叫引而不發。可是如今,剛剛做侍中,轉眼便被碰了個頭破血流,於是乎,聲名狼藉,除了被人輕視和嘲笑之外,便什麼都剩不下了。此前韋玄貞私下裡結下來的關係,轉瞬之間蕩然無存,原來許多賓客,也都不見了蹤影。
人世間的百態,人情中的冷暖,這滋味竟只在短短几日之間,嚐了個遍,韋玄貞告病不出,可是這時候,卻還是有人前來探望。
來的人,乃是秦少游,秦少游下了門貼,起初門房去回稟,韋玄貞避而不見,可是秦少游卻是不肯走,韋玄貞無奈,只好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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