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溪緩緩吸氣一口,平復了心中的怒意,將瓷瓶中的療傷丹倒了一顆出來,淡淡道:“這有什麼好稀奇的,天高地遠,只要我真死了,誰知道是他乾的?再說他膽子大不大,難道二皇子還不清楚嗎?”
她又起身端起桌邊的一碗水,走回楚輕侯身邊,將丹藥送到他脣邊,語氣不知不覺的就放柔了:“這是我上次煉的療傷丹,吃了就好了。”
根本沒想過他這傷是不是需要用到療傷丹這種丹藥,她只想他立即恢復。
這聲音實在太溫柔,完全不像唐溪平時的淡然清冷,方濯塵正驚詫惱怒,聞聲一轉頭,就見楚輕侯雙手輕覆在膝蓋上,看着唐溪笑道:“不嫌浪費?”
竟然是療傷丹?
方濯塵頓時想起,離開盛京之前,他身邊的劉先生單獨去見唐溪,不但相邀失敗,連一顆丹藥都沒有求得。而現在,楚輕侯不過簡單的手傷,唐溪卻毫不猶豫拿出丹藥給他吃,雖說二人的關係,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師徒……但這終究也是暴遣天物啊!
唐溪看着他淡笑,眸眼中有說不出的柔軟:“再煉就是了,有什麼浪費。”便將那碗水送到楚輕侯脣邊。
脣角一揚,楚輕侯也看了她片刻,沒再多說,一低頭湊近她指邊,將那顆丹藥含在嘴裡,就着送到脣邊的碗把水喝完了。
方濯塵一怔,這二人……
他怎麼越來越有怪異的感覺?他們什麼時候如此……
唐溪和楚輕侯卻誰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前者將碗放回桌上,然後又坐回他身側,眼神卻朝方濯塵看來,笑容淺淡:“我倒是真沒想到,二皇子竟然會在這裡。”
收回念頭,方濯塵劍眉輕鎖,嘆了一口氣道:“我也不想一直在這裡,卻是沒法。”
想要收拾安平城的爛攤子,他已經想了無數個法子,但思來想去,總覺得有漏洞不完善。無論他怎麼做,只要他插手安平城的事,一旦消息傳回去,他就免不了會被冠上一個擅自插手,干擾救災的罪名。
若父皇一時高興不計較,興許也就揭過不提,但他想要達到的目的終究沒有完成,結果也是白辛苦一場。若是父皇心情不好,加之方凌玄一系官員的彈劾指責,他好容易纔在父皇面前爭取到的那點好感,又會煙消雲散,而且只怕還會替方凌玄背了鍋。
若是能夠想到一個完美的對策,即便是他強行插手,也沒有任何人挑的出毛病,父皇龍顏大悅,他再一點點露臉慢慢控權,這纔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結果。
和方凌玄正面對上,這是從他打算參與閩貴巡視就想到的了,他並不懼怕。
但如今最關鍵的一點無法解決,還談什麼動手?有什麼意義?
方濯塵臉上明顯的愁悶焦躁表情,唐溪看在眼裡並沒有多問。
她本就知道他和楚輕侯之間的合作,所以他來做什麼,爲什麼不做,她都猜得到。以前她不插手,那是她不想陷進去,不想有一天讓唐家跟着她出事。只是現在……
看了
一眼楚輕侯,唐溪聽他淡淡出聲:“若你實在沒有法子,這次不如作罷。安平城如今事態嚴重,你已經並不適合插手了。”
絲毫沒有相幫的意思,方濯塵聽的心臟一縮,面頰上本就蒼白的顏色頓時蒙上一層灰敗,眸子卻爆發出一團精光:“可是……”可是他怎能甘心?
好容易抓到方凌玄出事,還是鬧出這麼大的事,上萬條人命,若是他不乘機動手,哪裡還有下一次機會?他隱忍了十多年,徘徊在衆人視線之外,從未被人看成皇子身份,僅僅是個會吹兩支小曲的風雅公子,如此丟人下賤,他怎肯甘心!
怎能放棄?
低垂着頭,楚輕侯沒有在意方濯塵的臉色,只看着自己雙手的明顯變化,轉頭朝唐溪淺笑,笑的月白風清,連眉眼脣梢都含着柔光:“你看。”
那雙白皙的手,一點點在恢復正常,原有的傷痕迅速蛻變,宛如新生。手指依舊修長有力,每一根都如此完美,唐溪展顏一笑:“那就好。”
那淺淡柔和的笑聲,聽在方濯塵耳中如此違和,他幾乎沒有勇氣看二人臉上愉悅的表情。只覺得渾身一點點緊繃,慢慢僵硬,本還溫熱的身體越來越冷。
“就真的……如此嗎?”
聲音沙啞低沉,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壓抑,乍一響起,方濯塵幾乎被自己嚇一跳。他渾身一凜,迅速調整心情恢復正常,心中大是後悔。
現在的他,不過是個隨時能被人拋棄的卒子,根本沒有資格擺臉色。想要做什麼,必須繼續隱忍下去纔是。至於以後……有以後再說吧……
禪房中一時寂靜下來,楚輕侯沒有說話,唐溪也不知道該不該插手二人的事。
清晨的陽光從殘破的窗櫺外射來,在地上留下一大塊金色的斑痕,如此秋日晨光,風和麗日,那個坐在竹靠椅上的男子越發消瘦蒼白,完全的病態顯露淋漓。
他緊攥着拳頭,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太過用力,連脖子上的血管都顯露了出來,一根根猶如猙獰的青蛇,在他如玉般的修長頸脖上蔓延扭曲。
那雙隱含憂傷的面容,此時卻是如此不甘,如此憤怒。薄脣緊抿,羽睫微顫,眸光卻顯得空洞悠遠,他在想什麼?
“二皇子,你在擔心什麼?”終究有些不忍,想起方濯塵那如泣如訴的悠揚笛聲,唐溪開口。
方濯塵看着面前的金色光斑,似已入神,喃喃道:“我實在,實在不想如此就放棄。”
“那你現在對安平城的局勢瞭解多少?”
這清亮的聲音,帶着一絲慎重,方濯塵倏地擡頭看過去,就見唐溪平靜看着他。眸光清明,臉上再無笑意。
渾身衝至腦門的血剎那間冷了下來,這一刻,方濯塵無比清醒冷靜,劇烈的情緒波動讓他忍不住輕咳兩聲,卻被他竭力控制住。
“這次離京,實在冒了很大的風險,不過……也等來了這次難得的機會。”
他毫無隱瞞,直接顯露出破釜沉舟的心思,沉聲道:“如今的安平
城,疫情雖然嚴重,但是有你和楚大人在,我自是放心的。無論方凌玄怎麼弄,只要死亡人數不增加,就還有挽回的可能。”
唐溪一聽,深深注視在他浮上一抹粉暈的俊臉上。
方濯塵毫無察覺,語氣沉沉:“無論是突發的洪災,還是現在的疫病,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失,我想了很久,卻不知道如何才能徹底完美的解決安平城現在的問題。要賑災,就要錢糧,無論是重建還是糧食問題,我算過了,花費最少也需要三百萬。只是如今父皇的私印不在,盛京的賑災款就無法撥下,而且即便是撥下,也頂多不過百萬而已,僅僅是杯水車薪……”
“郡主,你說,我要如何才能解決這個問題?”他語氣越發沉重,似有絕望和無奈。
“沒有錢,這的確是個問題。”唐溪點頭,“只是這……”
她剛想說德慶帝私印的問題,楚輕侯卻淡淡道:“當初偷走德慶帝私印這事,你也是知道後果的,你以尋找飼養良馬配方離京,若是擅自插手安平城的事,方凌玄絕對會乘機發難,就算你是皇子身份他是你大哥,他也容不下你破壞一切。”
“所以,你必須有私印在手,纔有勉強和他一爭的可能。至於你究竟要不要走出這一步,你自己衡量。不過我要提醒你一句,如今安平城的局勢,你以前佈下的計劃全部作廢,就算想出了新的點子,只要動手,你就落下了一個把柄在方凌玄手中。
說到這裡,楚輕侯聲音一頓,擡眸看着他,而後一字一句,充滿了肅殺:“除非他死!這結果……你應該明白。”
房中的陽光忽的變得冷了下來,方濯塵身體一震,呼吸爲之一沉。
片刻後,他眼瞳一縮:“我明白。”
兄弟相殘,終有一天,也輪到他主動出手了。只是他非但沒有懼怕彷徨,反而有一股熱血冉冉升起,直往腦門衝去。
“成王敗寇,又有何妨?我自走出這一步,已經是被逼到極致了。”
方凌玄倏地站了起來,眸色清雋深沉:“私印,給我吧。”
楚輕侯似也一怔,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決定好,想了片刻才問他:“你考慮清楚了?”
沒有說話,方凌玄只等着,蒼白俊秀的臉龐上似帶着越來越強烈的瘋狂,不管不顧,破釜沉舟。
淡淡的笑了,楚輕侯轉頭,脣角一勾:“溪兒,給他。”
沒有多問,唐溪取出一直帶在身上的那枚小玉印,走上前放在方濯塵旁邊的小桌上。
原來一直不解楚輕侯爲何要偷這枚印璽,現在唐溪終於明白了。
方濯塵視線轉到這枚青玉色的寸許大私印上,目光一滯,而後緩緩拿起,只覺得似有千鈞分量。他才一晃神,卻聽身旁那清秀俏麗的女子道:“既然二皇子已經決定,我也有些想法跟你商量下。”
“郡主……”
“不過這想法有些突然,我還沒有確認好。”唐溪微微一笑:“等會吧,下午未時,我和二皇子好好談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