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少英在吹笛子。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清柔婉轉的笛聲,卻彷彿將關內的綿綿春風,都引進了這無邊大漠。朱七七不由拍手笑道:“倒想不到你竟有這一手,只是這曲子彷彿應該是江南女子,凌波泛舟時所奏,你這樣一個大男人在這裡吹,總覺得有些不倫不類呢。”
董少英忍不住笑道:“沈夫人好耳力,這的確是杭州採菱船上的姑娘們所吹奏的曲子。”
朱七七偏過頭去看了他一看,笑道:“這笛子莫非也是採菱船上的哪位姑娘所贈……”她見那笛子輕巧,上綴豔紅流蘇帶,彷彿也是女子用物,一時得意便說出口來,一看旁邊四孃的神色,心知不妥,便住口不說,策馬趕上,與沈浪並行。
只聽得四娘輕笑了一聲:“江南好?江南可真好麼。”
董少英連忙陪笑道:“江南再好,沒有四娘陪同着去,便不好了。”
四娘冷冷地道:“沒有四娘,也還有采菱船上的姑娘們,江南還是好的。”
他們二人在後面鬥嘴,漸漸地便落到遠處,聽不得在說些什麼。朱七七方纔聽得忍俊不禁,一拉沈浪衣袖,笑道:“他們二人倒是有趣。”
沈浪卻是面色凝重,半晌才道:“的確有趣。”
七七卻未看他神色,只管自己笑道:“像他們這樣,也好得很。若不是有了星兒,你我現在,也該是如他們一般,天涯海角,想去哪裡便去得哪裡。”
沈浪輕嘆道:“七七,我們回中原之後,將仁義莊交於別人打理,便可想去哪裡便去哪裡,你說好不好?”
七七定神看了看他,突然嘆了一口氣。
“當年李長青勸你做這仁義莊莊主的時候,我腹中有了星兒,便想着要安定下來,力勸你答應。你雖然應了,其實心裡是不願的,是麼?”
沈浪握住她手,柔聲道:“沒有這回事,只是你方纔說你想要如他們一般逍遙自在,我自然也是陪着你的。”
七七隻是仔仔細細盯着他從頭看到腳,方道:“你我初相遇時,總是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你便是跳火海,我也絕不皺眉地跟着。可後來有了星兒,便是你爲了我母子二人輾轉,你雖然不說什麼,可我也知你心裡是不甘的,你終歸是個浪子,家園雖好,卻要在天涯彼處思念着才顯出家的好來,是麼?”
沈浪將她手握得更緊,道:“七七,我是你的丈夫,星兒的父親,我做什麼,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你不要想得太多。”
七七終於展顏一笑,道:“當日你離家之時,我在你身後望了你許久,彷彿看見少年時的你,不是我的丈夫,也不是星兒的父親,只是我愛上一個的名叫沈浪的浪子。我此次出來,也是想要和你說,我們丟下這仁義莊,只帶上星兒,去過當年一般的日子,你說可好?”
沈浪看了她輕輕笑道:“當然好。”
七七便又歡快起來,笑道:“可是我們年少時,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我都不知道有什麼地方沒有去過了——不如我們買條船,去海上如何?海外仙山,蓬萊勝景,只是在書中讀過,倒真的想去看一看。”
沈浪只是微笑:“好。”
七七笑着喚熊貓兒道:“大哥,我方和沈浪說,此次回去之後,便要買舟入海去,你可要和我們一起?你至今還娶不到好姑娘,說不準去了便有哪個海島的仙女看上你。”
熊貓兒大叫道:“哪裡是我娶不到,只不過是我樂得單身逍遙,拖家帶口有什麼樂子!倒是我這輩子沒出過海,若真要去,也有趣的很。”
衆人互相取笑,歡聲陣陣。王憐花本來最愛賣弄他尖嘴利舌,此時卻默默無語,偶爾卻回頭看看董少英和四娘,再轉過頭來,卻一眼看到沈浪竟也在看那兩人,不由心中莞爾。
董少英又開始吹他的笛子。
方纔這麼一說,便叫人覺得這曲聲中竟有江南採菱女子的溫柔情意一般,動人心絃,再看四娘,只是閉着嘴不說話,面色冷冷。七七見了,笑着道:“這董少英也忒不識女兒心,便是再思念江南,但四娘既吃那些採菱女的醋,還吹這曲子,不是惹人惱麼?”
沈浪笑笑,只是四下張望一番,也未說些什麼,神色中卻有些瞭然之意。
太陽下山之後,沙漠之中便是酷寒無比。一行人生起火,搭起帳篷便歇下了。金無望皺眉道:“今夜無月,沙漠之中點這麼一簇火,怕上太引人注意。”
熊貓兒笑道:“金兄,你也忒仔細了些,中原的武林盟主,鳴沙幫的幫主和龍捲風的老大都在這裡,誰還敢來偷襲不成?”
金無望道:“此次無敵寶鑑之事引得無數江湖人都進了這沙漠,沙漠中流寇本又很多,還是小心爲上。”他將那火熄了,看看熊貓兒道,“若是冷了,便早些安歇吧。”
熊貓兒苦笑道:“好。”心裡卻叫苦不迭。一共四個帳篷,沈浪和七七一起,董少英和四娘一起,金無望和王憐花自是不會同住,他自己一想起王憐花那狡詐神色和金無望的面無表情就頭頂發寒。此時王憐花卻看了他鬼聲鬼氣地笑道:“貓兒,你要和我同宿麼?”
熊貓兒一驚,脫口而出:“不用了,我和金兄一起。”噌一下就鑽到帳篷裡去了。金無望見狀搖搖頭,也進帳篷去了。
兩個高大男人擠這麼個小帳篷,又不能如人家夫妻情侶般相擁而臥,實在是很苦惱的一件事。
沙漠之夜若是無星無月,便是一片黑沉沉的死寂。天地間只剩下冷冽風聲,叫人聽得心頭也冒起寒意來。
倒是熊貓兒的鼾聲和他人深沉的呼吸聲,讓人覺得有安定坦然的感受,才知此處仍是人間。
其中一個帳篷卻在此時打開了一線,後面露出一雙人的眼睛。
那人先是四處看了一看,再伏在地上聽了一聽,隨即撩開帳篷出來。帳篷中另外一人也馬上跟着出來,兩人的動作都像貓一樣無聲而敏捷。
兩人側耳聽了一聽,沒有絲毫猶疑,便朝北向而去。只是他們在南邊,要繞過北邊的其他帳篷和車馬,因此兩人都輕手輕腳,格外小心。
終於出了那片地方,其中一人呼了一口氣,拉住另一人剛打算拔足飛奔,卻突然只覺得身後被什麼東西頂住了,不由全身僵硬,頓時連手指都不能挪動半分。
只聽得身後有人笑道:“董兄,這麼晚去哪裡?”
董少英強笑道:“沈浪,你如何知道。”
回頭一看,沈浪手中抵着他後心的劍,映亮了相對的兩人微笑的面孔,四娘驚惶的神色卻恰恰被黑暗吞沒。
沈浪嘆道:“本來我是真的相信你要放下大漠這一切的,只是你特意要吹那曲子叫我不解。”
董少英苦笑一聲:“我原以爲,用光明正大的理由總是容易騙過仁義之士的。”
沈浪道:“原本在下只是覺得這理由來得有點突然,卻也果真信了,未曾想深裡去,倒是七七一語驚醒了在下:雖是抒發對江南的思念之意,四娘卻不喜歡聽這個,董兄還執意吹它做什麼?”他搖了搖頭,繼續說道:“那末董兄吹這個曲子,就是給另外的人聽了,那另外的人又是誰?”
董少英嘆道:“本來也罷了,只是鳴沙幫與龍捲風是對頭,若我不找那樣一個理由,恐怕金兄要攜我來制鳴沙幫了。”
沈浪笑道:“若你只是想要逃走而已,也不至於露出馬腳,可惜你還想用笛聲引來幫衆,趁機將我們擒住,那便不能輕易放你走了,卻不知鳴沙幫的人馬離此處還有多遠?”
沈浪話音剛落,便有人笑道:“沈大俠果然高明,只憑這一點便看出馬腳。只不過在下卻比沈兄看出得還要早一點。”
這聲音叫沈浪也突然僵住。
就像方纔董少英被他的劍抵住後心一樣的僵硬。
說這話的人當然是王憐花。
只聽得他輕輕笑道:“你千錯萬錯,不該表現得彷彿一切事情都早在你掌握之中。沈兄固然謙虛,在下卻是不相信,這世上能有人將沈浪和王憐花一起算計,還能教我們二人毫無所覺的,因此在下斷定你所說的並非真話。”
但是讓沈浪僵住的並不是王憐花說的這兩句話。
而是他聽出來,王憐花的聲音竟是從他的帳篷中傳出來的。
那麼七七?
王憐花拉開了帳簾。
他的手中也有一把刀,雪亮的刀刃也映亮了兩個人的臉。
他的刀就壓在朱七七的脖子上。
“把他們兩人交給我,否則,我就把沈夫人殺了。”
他說這話時的神情,依舊是帶着一分輕薄,兩分譏誚。眉梢脣角,盡是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