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正在屋裡給午睡醒來的蔣柏華穿衣裳,聽了白果傳的話還有些茫然:"青果和宋媽媽?爲什麼綁她們?"
"青果趁着太太午睡的時候,跑到大姑娘屋裡去偷東西。"白果垂手而立,語氣不緊不慢,"恰好姑娘回來,正逮着她,還打碎了姑娘的東西。姑娘說既有這膽子,想必平日手也不乾淨,去宋媽媽處一搜,果然搜出好些銀子來。姑娘請太太過去,商量着怎麼把她們送官查辦。"
"送官?"曹氏腦子裡亂哄哄的,青果怎麼去偷東西了,又怎麼打碎了桃華的東西?桃華怎麼又搜了宋媽媽的住處……不容她想明白,送官兩個字又把她驚着了:"我,我這就去。"宋媽媽和青果是她從曹家帶到陳家,又從陳家帶回曹家,最後又帶到蔣家的,素來最爲倚重,若是這兩人都送了官,她以後還有誰可用?
"娘,怎麼了?"宅子小,有什麼事大家都知道。蔣燕華在自己屋裡都聽到了動靜,也走了出來:"怎麼姐姐把青果和宋媽媽都捆了?好歹宋媽媽也是孃的乳孃……"這說捆就捆了?
"我也不知道啊,說是青果偷東西……"曹氏慌慌張張,"快,你快跟娘一起去看看。"
母女兩個進了桃華的院子,就見廂房的門開着,桃華坐在裡頭,青果和宋媽媽則被捆着,嘴裡堵着布團,都跪坐在地上。見曹氏過來,桃華不緊不慢地起身:"太太過來了。薄荷,把椅子給太太端過去。"
曹氏哪裡顧得上坐:"大姑娘,這是怎麼了?"
桃華淡淡地向着地上的碎塊點了點頭:"青果到我屋裡來偷東西,卻把匣子打翻了,砸碎了我娘留給我的玉雕水仙。"
玉雕水仙四個字闖進耳朵,曹氏彷彿被敲了一棍子,低頭看着地上那碎成七八塊的東西,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哪是李氏留下的那塊玉雕,分明就是曹五太太拿來的假貨!
"這,這……"曹氏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到這時候,她再笨也該想明白了,哪裡是青果偷東西,分明是桃華髮現玉雕水仙被調了包,這是來算賬了。不然青果什麼不能砸,偏砸了這塊現在不該拿出來擺設的玉雕?
蔣燕華一路跟進來,聽得半懂不懂的,但見母親臉漲得通紅,訥訥不成言,忍不住便道:"姐姐,縱然青果失手打壞了東西,也不該將宋媽媽捆了,好歹她是母親的乳孃,姐姐--"
話猶未了,桃華對旁邊一偏頭,桔梗兒立刻捧出個匣子來,裡頭全是成錠的銀子,足有五六十兩,還有幾件金器,也值得三四十兩銀子:"二姑娘,這些都是從宋媽媽屋裡搜出來的。"
看着匣子裡的金銀,曹氏也嚇了一跳。這是將近一百兩銀子,就是她一時也拿不出這麼些現銀子來。宋媽媽管着她的正院,不免剋扣下人,還藉着她的名義往廚房採買上伸伸手,能撈些油水她也是知道的,卻沒想到竟有這麼些。
"宋媽媽月例銀子是一兩,青果五百錢。"桃華語氣仍舊淡淡的,"這些東西是如何來的?"
曹氏很想說是自己賞她們的,然而她嫁過來的時候身上就沒多少東西,哪裡能給一個下人賞這許多銀子?一個不好,或許別人還當是她在撈油水呢。
"太太看過了,就把這兩個送官吧。"桃華轉過頭去吩咐薄荷。
曹氏猛地一驚,忙道:"大姑娘,這,這偷的東西都搜出來了,就,就不必送官了吧……"
"是啊。"蔣燕華雖心裡暗恨宋媽媽私自撈錢,但總歸這兩個都是曹氏的陪嫁,把她們送官便是打了曹氏的臉面,也跟着道,"金銀也都賠了,想來她們下次也不敢了,姐姐教訓她們幾板子,以觀後效吧。"
"偷的東西都搜出來了,那這玉雕呢?"桃華面無表情地看着曹氏,"太太也知道,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東西,且不說故人遺物無價,就單說這塊玉雕,也值得百十兩銀子,青果賠得起嗎?"
曹氏很想說地上這幾塊碎塊連十兩銀子都不值,然而這話卻無論如何說不出來。地上的青果和宋媽媽也一樣心裡有鬼,只能拿眼看着曹氏,滿臉哀求。
蔣燕華並不知青果偷換了玉雕之事,但那塊水仙玉雕她也是極羨慕的,每年桃華擺出來的時候她沒少注意過,現下看着地上的碎塊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且她剛纔忽然發現,自她們進了這屋子,桃華對曹氏竟沒如往常一般呼"母親",卻只稱"太太",實在反常。
兩下里這麼一湊,蔣燕華一時倒不敢說話了。桃華眼看沒人出聲,便對薄荷一點頭,薄荷便和劉婆子上來,一人拖起一個就要往外走。
曹氏再忍不住,忙伸手攔了一下,哀聲道:"大姑娘,宋媽媽怎麼也是我的乳孃,你,你就算看在我面上,也不能將她送官啊。"
桃華看了她一會兒,笑了一聲:"也是。太太的陪嫁,若說因着偷東西見官,也不像個樣子。只是這等偷東西的賊卻不能留,叫個人牙子來,將這兩人遠遠賣了,也免得有人問起來,倒帶累了太太的名聲。"
雖說不用送官,但被髮賣也非曹氏所願。正想再說幾句話,桃華已經續道:"只是太太屋裡平白少了個人卻不好,我這個丫頭茯苓也是能幹的,就給太太補過去用罷。"說着回頭就叫薄荷,"把茯苓叫出來,送太太回去。柏哥兒這會怕也醒了,莫嚇着了他。"
說到兒子,曹氏的心思就飛了。方纔她匆匆忙忙的,還沒給蔣柏華穿好衣裳就跑了過來,說不得真的嚇到了兒子。乳孃雖然重要,但總還沒有兒子重要,何況玉雕水仙這事兒她還心虛,因此上被薄荷一攙,不由自主地就走出去了。蔣燕華欲言又止,看了看青果和宋媽媽,還是沒說什麼,跟着曹氏就走了。
地上的宋媽媽和青果全都慌了神。蔣家生活富足,活計又輕鬆,她們又是主母的陪嫁,日子過得比在曹家還要舒服。可若賣出去,還不知落到什麼地方,到時候吃苦受累,哪還有這樣好日子過?
兩人都只盼着曹氏能拿出主母的威風來,硬把人留下,誰知曹氏竟這般綿軟,三句兩句就被送出去了。平日裡還喜主母溫和好應付,這會兒卻是欲哭無淚了,只得又轉身看桃華。宋媽媽心思轉得快,想着若交待出曹五太太來,或許便可從輕發落,於是口中唔唔嗯嗯的,只盼能說上幾句話。
桃華卻是絲毫不加理睬,只對劉婆子道:"把人關到柴房裡去。今日就叫人牙子來,賣遠些,只要不是那等骯髒地方就行。"把人賣到窯子之類的地方她是做不出來的,至於以後碰上什麼樣的主家,那就看青果和宋媽媽的運氣了。
曹氏暈頭暈腦地回了自己屋裡,見蔣柏華被乳孃抱着,正在廊下看花兒,這才放下心來。轉眼便見身邊沒了青果,倒換了一個茯苓低頭垂手站着,心裡就如同被堵了一團什麼東西,上不來下不去,忍不住撫着胸口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罷。"
蔣燕華也打發走了自己的丫頭萱草,掩了門才小聲道:"娘,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曹氏不欲多說,"這,這是青果那丫頭不爭氣,還有宋媽媽,我竟不知道她貪了這許多……"
蔣燕華卻直搖頭:"娘,我瞧着沒這麼簡單。青果膽子再大,也不敢去姐姐院子裡偷東西。再者,娘沒注意到麼,姐姐方纔一直管娘叫--太太。"
"啊?"曹氏倒真沒注意到這事兒,怔了怔才明白過來,"這,這事--這事都是你舅母攛掇的,可算是把大姑娘得罪了。"
"舅母攛掇了什麼事?"蔣燕華沒想到還真有事兒,"我瞧着地上那些碎塊,不大像那塊玉雕啊。莫不是姐姐弄了塊假的來栽贓給青果?"只是青果實實在在是在桃華屋裡被抓住的,無論如何這偷偷摸進姑娘的屋裡就違了規矩,否則她方纔必要指出那玉雕的蹊蹺的。
曹氏一把抓住她的手:"我的兒,幸而你沒說。你不知道,那塊玉,那塊玉早就給你舅母了……"
蔣燕華聽完曹氏的話,臉色都變了:"娘,你,你怎的這般--"硬將糊塗二字嚥了下去,"你怎能聽舅母的話去偷換那塊玉雕!"若是別的東西或者也就罷了,這玉雕卻是李氏心愛的東西,舅母可真會撿好東西要。
曹氏此時也有些後悔了,嘟噥着道:"你舅母也是爲了我好……"
蔣燕華氣得直跺腳:"那這玉雕拿出來,是給了我還是給了柏哥兒?"
曹氏被問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你舅母也是想讓我能當家,再說那些東西,若是能分你和柏哥兒一些也好。"
蔣燕華氣道:"當家是這般當的麼?這事鬧出來,若是爹爹惱了,娘還想當家?"
想起蔣錫,曹氏不由得縮了縮,喃喃道:"不,不至於罷……"自她嫁了進來,蔣錫對她還是十分溫和體貼的,"再說,你舅舅若得了好差事,咱們孃兒倆也有人撐腰。"
她說着倒傷心了起來:"我的兒,你跟着娘是吃苦了。若不是你那死鬼爹爹去得早,咱們孃兒倆又何至於吃這份苦。就因爲娘是二嫁,所以總擡不起頭來。"
蔣燕華眉頭一皺,連忙打斷了她的話:"娘說什麼呢!"若是留在陳家,哪有蔣家的日子過得舒服?這個娘真是糊塗,這些話若是被蔣家的下人聽見,可有什麼好處呢。
曹氏聽了更是傷心:"咱們孃兒倆到如今,竟是連話都不敢說了……"
蔣燕華瞥見站在門外的白果,急得恨不能將母親的嘴捂上:"別說了!娘快別說了!"這個娘從前就糊塗,在陳家時就不得陳老太太歡心,被訓斥得似個鋸嘴葫蘆一般,又哪敢說什麼話呢?後頭進了蔣家還算謹慎,怎麼如今生了兒子,這糊塗勁倒又上來了呢。
白果立在門外,耳朵裡這些話一字字聽得清楚。她面上毫無表情,心裡卻只管冷笑。陳家雖不在無錫,但既然要娶曹氏,自然要將她從前的事都打聽清楚。
都是小門小戶,哪裡藏得住什麼秘密,故而曹氏在陳家過的是什麼日子,蔣家的下人們,尤其白果這樣的大丫頭,心裡都明鏡似的--因着沒生個兒子,在陳家跟避貓鼠似的苦熬,如今在蔣家做了主母,倒嫌起苦來了,真是吃了幾天飽飯就覺得自己尊貴起來了。
白果是蔣家家生子兒,也侍候過前頭的李氏。李氏父親是個小官,因着太過方正,仕途上很是不順,索性早早就辭了官,在家親自教導兒女。
李氏自小是父親教導出來的,女兒家讀書不爲博才名,專爲了明理。嫁了過來行事大方端正,當初在京城住的幾年裡,蔣老太爺都是誇獎過的。到了祖居自己管家理事,下人們也沒有個不服的。
曹氏在這上頭與李氏根本比不得。她是姨娘生的,曹老太爺一屋子的庶子女,曹老太太哪裡肯用心去教導,只叫她們跟着自己姨娘。那做姨娘的又懂得什麼了,當初才嫁到陳家,就因着不會理家吃了婆母的排頭,之後家裡的事便半點做不得主。
及至嫁到蔣家來,家下事早有桃華管着,她也不過管管自己院子裡的事,後來才漸漸接了些別的。單就這些事,她也管得不甚利落,若不然宋媽媽也不能趁機撈了油水去。下人們眼睛都尖着呢,若不是因着她進門不久就生了蔣柏華,只怕根本就壓不住人了。
不過生兒子歸生兒子,主母行事不高明,下人們嘴裡不說,心裡照樣會比較。白果是貼身侍候的大丫鬟,看得更是清楚。曹氏實在沒甚本事,別說大姑娘把着外頭的帳不給她,就算交給了她,她也管不好。且時常拿了蔣家的銀子去貼補曹五太太家裡,如今又把主意打到前頭太太的陪嫁上,白果是蔣家丫頭,哪裡能向着曹家呢?礙着禮數對主子自是要恭敬,心裡怎麼想卻由不得人了。
聽門裡曹氏母女兩個沒了聲音,白果才往前一步打簾子進去,低了頭道:"太太,大姑娘既叫了茯苓過來補缺,太太看,可就讓她住了青果的屋子?"
一提茯苓,曹氏頓時心裡一口氣又堵上了,半天才問:"青果和宋媽媽……"
白果聲音平順,毫無起伏地道:"大姑娘着人叫了丁牙婆來。"
本地牙婆有好幾個,丁牙婆是名聲最好的,買人賣人,從不沾那風塵地兒。既叫了她來,宋媽媽和青果至少不會落到見不得人的地方去。曹氏聞言倒鬆了口氣,想了想又道:"她們屋裡的東西,叫她們帶走罷。"
白果肚子裡冷笑了一聲,仍舊那般平平地回話:"大姑娘說,那玉雕水仙且不說是前頭太太的嫁妝,單說這塊玉也值得百十兩銀子,宋媽媽和青果房裡的東西,去了貪下的,還不夠賠這玉一半。"
曹氏被噎了個倒仰,哆嗦着手道:"好歹也是伺候過一場的人,就這麼光着身子趕出去……"好歹想起一句話,忙道,"若是傳出去了,不叫人說大姑娘刻薄了下人?"
這話說出來,白果頓時一氣,忍不住便道:"太太,若換了別家有這樣偷東西的是必要見官的。只怕傳出去叫人說太太的陪嫁丫頭偷前頭太太的嫁妝,害得太太和二姑娘沒臉,這纔要發賣得遠遠的。"
白果這話說得厲害。說到底這事也是曹氏打起前頭原配嫁妝的主意,若是傳出去,曹氏沒臉且是小事,蔣燕華是她從陳家帶來的女兒,有了這樣的親孃,女兒名聲也不好聽。曹氏就算不怕自家被人揹後指點,豈能不怕女兒名聲有礙?空自生了一肚皮的氣,卻不敢再說什麼了。
白果等了一會兒,見她沒個示下,便自己帶着茯苓去了下房。
青果和宋媽媽的東西已經被搜檢了個乾淨,白果便指了那間房給茯苓:"這屋子大些,你且住着。若太太有了示下再說。"
茯苓挾着自己鋪蓋,看着空屋子發愣。偷換玉雕的事既沒揭出來,她自己的東西,桃華自然準她全帶了過來。可是這事兒幾個大丫頭都知道,看她的眼光都不比從前。再說她頂的是青果的缺,只怕曹氏也不待見。原想着左右逢源,如今倒是兩頭不靠,纔想着跟白果說幾句話,白果已經轉頭就出去了,只留她站在那裡,方纔後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