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簡聰的家就在本地,不過也是高牆大院,很不自由。他說他父親總是嘮叨他,怪他整天不務正業,還做那種生意給家裡丟臉,因此他只有週末纔回家,平時自己住在外面的私宅裡,以圖清淨。
他的私宅位於市中心,是整棟城市最貴的公寓樓,鄰居淨是政要名人。面積不及別墅,但自己住也非常愜意。
我進去時,裡面空蕩蕩的,一個傭人也沒有,唯一的活物是客廳裡的一缸魚,它們自由自在地在水裡遊動,在冷幽幽的燈光下,看上去十分美麗。
我一邊由着他幫我脫掉外套一邊問:“你喜歡養魚?”
“一般。”他說:“只是覺得家裡有點空,增添點活物而已。”
我問:“你不請傭人麼?”
“鐘點工每週來一次。”他邊回答邊脫了外套,解開了襯衫領口:“獨處比較自在。”
“哦。”我四下望着,見這房子格局四通八達,從玄關就能直接看到牀。他有一張很大的牀,鋪着白色的牀品,通透乾淨得就像從不曾有人在上面躺過。
餐廳的角落裡有個小酒吧,裡面有半透明的酒櫃,孟簡聰過去打開櫃子,拿出一支精緻的紅酒來,連同杯子一起擺到了桌上。
我過去坐下,問:“你真的有酒?”
“我也有花生米。”他又從桌肚裡的櫃子中拿出一個易拉罐,是一桶鹽焗花生。
我說:“不需要我油炸了?”
“我沒有生的。”他在我對面的高腳凳上坐下,拿起紅酒開始起它的軟木塞。
這酒瓶上寫着法語,但是一個我從沒聽說過的小酒莊產的。不過瓶塞打開後,一股香味瀰漫開來,坦白說氣味並不算太醉人,只能說不算糟。
我打開易拉罐蓋子,捏着花生米吃了吃,它就是超市裡賣的那種,味道自然也普普通通。這讓我覺得挺有意思,不禁問:“你喜歡吃這些?”
“不然呢?”他揚起眉。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居然知道這些。”
他拿過一隻酒杯,倒了一點酒,輕輕地晃動着,觀察它的顏色,一邊說:“你不也知道?”
“我告訴過你,我結婚之前一直在外面自己住,過着很普通的生活。”我說:“在那之前我跟外界沒有接觸。”
他揚了揚嘴角,說:“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
我問:“自己在外面住?”
“同居。”他說。
其實我挺有興趣知道,卻又覺得問下去不好,便沒說話。
他喝掉了杯裡的酒,似乎很滿意,拉過酒杯倒了兩杯,推了其中一杯給我,並且說:“你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很多,公平起見,我也應該把我的事告訴你。”
我說:“好。”
他端起酒杯抿了抿,然後似乎陷入思考,接着才說:“我談過兩個女朋友,有過幾個情人。其中一個你知道,她弄斷了我的腿。另一個早就已經結婚了,她是我十九歲那年交往的對象,我爸爸朋友的女兒,我們沒什麼感情,原本打算結婚,可惜我看上了別人。”
我問:“你愛上了弄斷你腿的人?”
他說:“當時我的腿還在。”
我問:“她爲什麼這麼做呢?”
他許久纔回答:“爲了錢。”
這太可笑了,“嫁給你還怕沒有錢?”
“我爸爸不希望我娶她,我本身也沒什麼事業。”他笑了笑,說:“我倒是願意放棄這些帶她走,她也答應了,不過事後證明她不願意。”
我說:“她不能忍受沒有錢的生活?”
“更嚴重一點,我在她心中,只是一個金錢符號而已。”
我不由皺起眉頭說:“她可真可惡。”
他倒是沒有生氣,只道:“她爸爸借高利貸被當地幫會追殺,她想拿錢還債,事前也不知道會把我搞成這樣子。”
我說:“那也太過分了,她進監獄了嗎?”
“沒有。”他說:“我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樣,真相只有我知道,她應該還過得不錯。”
我說:“你幹嘛這樣處理?還是愛她?”我以爲這世上蠢豬隻有我一個。
他搖頭,說:“我當時爲了她跟家裡翻臉,弄得很難看。我不想再想那件事。”
我沒聽懂。
他也看出我一臉茫然,又笑了,說:“你別看我這樣子,我的自尊心還是很強的。我當時什麼都不要了,可謂損失慘重,我前女友等着看我的笑話,我爸爸講話刻薄。我當時躺在病牀上,感覺自己脆弱極了,經不起一點嘲諷,乾脆就把這件事壓了下去。”
我說:“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一面。”
他微微地揚起嘴角,輕輕地說:“你不知道沒有腿的感覺。”
我不由看向他腿的部分,其實那條義肢已經做得很精緻,以至於從外面完全看不出任何差別,但我仍記得上一次看到它的感覺,它看上去就像鋼鐵,而且毫無美感。
我說:“你不說我都不記得了。”
他笑道:“謝謝你的安慰。”
“你很在意它嗎?”
“我倒是不想在意,”他說:“但畢竟得護理它。”
我就算很慘,好歹四肢健全,因此不知該說什麼來寬慰他。
坦白說,我一直覺得他蠻快樂的,但他是個有距離感的人,或許這是他刻意營造的,金邊他很和善。
接下來我們沒有聊太多有意義的事,孟簡聰沒有詳細講它悲慘的經歷,我也沒有再提起繁音。我已經在試着不再提起他,徹底讓他淡出我的人生。畢竟總是撕開傷口來重溫痛苦是相當愚蠢的,就讓它過去吧。以前都是我蠢。
我倆喝了這瓶口味一般般的紅酒,又互相提議再開一瓶,並且吃光了花生米。起先我還記得聊了什麼,後來便徹底忘了,待我再睜眼時,突然發覺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上面開着巨大的窗,此時窗外是黑夜和白天交接的時刻,天上有一抹淺淡的月牙,還有白色的微光,十分美麗。
我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一股腦地坐起身來,才發覺這裡竟然是孟簡聰的那張牀。它依舊乾淨潔白,光我自己就佔據了一整張。我又看向天花板,我記得來時它還不是這樣的,但它可真漂亮。
我發呆的功夫,天便大亮了,陽光有些刺眼,而與此同時,頭頂上傳來微微的摩擦聲響,室內重新恢復黑暗。
我打開燈,聞到滿屋的酒氣,頭稍微有點沉,也有點痛。
我光着腳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在閣樓的書房裡找到了孟簡聰。與樓下的大開大合不同,這裡是森林風格的裝潢,有一個樹洞被裝成了牀,卻在極裡面。找到那張牀時,孟簡聰正躺在裡面睡覺,如同一隻在樹的心臟中過冬的松鼠。
我見他蜷着身體,覺得他似乎是冷了,便拉來地上的毯子蓋到他身上。沒想到這樣一下子驚動了他。他張開眼睛,愣怔怔地盯了我許久,才突然鬆了一口氣,說:“是你呀。”
我問:“怎麼了?”
他坐起身,露出一抹懊惱的表情:“這裡從沒來過別人,我剛剛嚇了一跳。”
我拉了一個樹墩子坐下,沒有說話。
他拎起扔在一邊的襯衫穿到身上,一邊繫着鈕釦一邊問:“你怎麼醒了?”
“天都亮了。”我說。
他誤會了我的意思,“你餓了?”
“現在還不。”我說:“不過如果你餓了,我可以煮早餐。我覺得你不會煮飯。”
“我確實不會。”他笑着問:“不過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剛剛路過廚房時,我發現你的竈臺完全是全新的,但你的餐桌不是。”我說:“你有食材嗎?我煮早餐給你吃。”
他也沒客氣,說:“只有簡單的,不過我這就去買。”
早餐不費什麼事,很快就搞定了。
此時已經早晨六點,空氣很是清新。
我倆一起坐下吃飯,他顯得很開心,說:“好像有一點已經結婚的感覺了。”
“我也是。”我說:“不過我真沒想到你居然真的是叫我來喝酒的。”
而且我早晨數了數瓶子,我倆喝了四瓶,難怪我都已經不省人事,就是辛苦他如此單薄還要扛我到牀上去。
他笑道:“當然不是,可你喝得爛醉,我這幅身體能把你怎樣?”
我心裡明白他這只是個藉口,但我實在是好奇:“你是突然改變了主意?”
他微微一愣,卻沒說話。
“我昨天看起來並不勉強吧?”我問:“還是我喝醉了以後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都沒有。”他這纔開口,神態有些落寞:“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難道這傢伙不止傷了腿?卻不敢問。
他卻看出了我的意思,“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我連忙說。
他笑了:“不要擔心,不是生理性的。”
我這才緊張起來:“難道你也有精神病?”
“不是,”他立刻搖頭,“等到合適的時候,我自然會解釋的。”
我便說:“只要不是因爲我說了不該說的夢話就好。”
他眯起了眼睛,笑着問:“你夢到了什麼?”
“什麼都沒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