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準易說:“可以,但我得在外面等你。”
繁星說:“你離遠點等着。”
由林準易去跟繁爺爺請假,很快就被批准了。
墓地的位置很是偏僻荒涼,去得路上,林準易問:“需要我幫你遷一個好點的地方麼?”
“不需要。”繁星說:“她在這裡挺好。”
地方偏僻也不是全無好處,這裡的空氣十分新鮮。繁星自己過去,發現那裡已經變成了一座新墓,修繕得還不錯,明顯是這幾年的手筆。她將墓碑及其附近都做了清掃,上面依舊沒有照片。
她在空地上坐下來,難得感覺心裡如此平靜,如此通透。雖然是墓地,但跟自己的母親在一起,還是覺得安心。雖然不曾見過她,但這反而讓繁星更覺得舒心——她可以是任何模樣,符合自己的想象就好。
回去的路上,繁星說:“謝謝。”
“你喜歡就好。”林準易回答。
“我不喜歡。”她說:“希望你以後別再這麼做了。”
“是不喜歡我做這件事,還是不喜歡她都墓被修繕?”
“都不喜歡。”
“我以爲就算是我做的,你也希望有人修修她的墓。”
“小時候希望,但這幾年不了。”繁星說:“她的人生是她自己選擇的,死後也要過這種日子也是她自己選擇的,與我無關。”
林準易沒吭聲。
繁星又扭頭看向他,說:“我可不想因爲與我無關的事欠你什麼。”
林準易笑了:“這只是我自己的做法,與你無關,你不用覺得自己欠我。”
如今繁家每一個人都已經知道繁星的身世,也包括即將加入的林準易。也不知這時好時壞,她的母親並不是那個臭名昭著的惡女,只不過是一個籍籍無名的普通女人,或許她長得不錯,應該也有着還不錯的學歷,可能是出於一時困難,也或者是出於虛榮……因爲沒有留下任何資料,誰也不得而知,唯一能確定的是她有着白色的皮膚和藍色的眼睛,因爲她把這些遺傳給了繁星。
他不清楚繁星是不是也已經知道這個,但她從來都不提,也不會把自己對於這一切的感受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林準易。或許她根本並不在意自己的來處吧,就如那個來處也並不在意她。
因爲繁爺爺始終不鬆口,繁星始終沒有得到過什麼自由。
使這種局面起變化的,是她突然發現了林準易的記事本。
他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要記得事太多,不僅有自己的,也有繁爺爺得的,所以他有個記事本。這個本子基本不離身,繁星注意到後,就灌醉了他。
那裡面不過是些工作,林準易的忠誠無可挑剔,她越翻看越失望。直到她找到了他家裡出事那陣子的內容。
其實,在繁星的記憶中,林媽媽一直是個有些變態的存在。小的時候,其實總是會發生繁星找林準易的茬,然後林媽媽微笑着按着林準易的頭,令他乖乖道歉的事。每當那時繁星都並不覺得舒暢,她反而會覺得那個女人的目光很可怕。
他媽媽去世的那天他的行程尤其多,那天是他父親的葬禮,他需要招待賓客,他寫得很仔細,顯然行程是之前就記好的,因爲有些部分用不同顏色的筆標註着臨時起的變化,比如他母親死時,他把有關母親的部分通通都做了修改,並且在未來的行程中都做了仔細的安排,繁星也仔細看了,後面包括葬禮安排的部分,所用的筆芯顏色與這天做修改的顏色非常一致。這意思是,在他母親自殺後,他看到了屍體,悲痛的同時還仔仔細細地記錄了行程,安排了未來的相關行程。
難道不要忙着悲痛麼?繁星合上了本子,將它扔回了原處,扭頭看向林準易。他仍閉着眼睛,就像真的在熟睡似的,一動不動。但真正睡熟的人並不是那樣的,他做得太過了,無論他做什麼。這一刻,她又沒來由地想起林媽媽按着他頭逼他道歉的樣子,林準易那張漂亮精緻的臉很像他媽媽,繁星覺得他過猶不及的性格和骨子裡的強迫症也像。
繁星的失眠症近來越來越嚴重,每天幾乎只能睡到兩、三個小時,她的精神越來越差,身體日漸消瘦,醫生來過,卻並沒有說出個所以然,只說要她少用提神產品。
林準易去找繁爺爺談這件事。
繁爺爺並不擔心,笑呵呵地說:“她沒病,醫生都說她沒病。”
“但她的狀況很不好。”林準易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撐不住時她自己就會好好睡了。”繁爺爺說:“你不用管她。”
“可是我媽媽當時就是這樣的症狀。”
“就是因爲你媽媽就是這樣的症狀,她才也會是這樣的症狀。”繁爺爺笑着說:“你真的不要管她,免得入她的圈套,我們家星星雖然不成器,但手段還是有一些的。星星已經狠狠算計了你一次,你得記得教訓。”
林準易沒有說話。他覺得繁爺爺說得對,但孫女他有得是,繁星不是他最在乎的那個。
林準易沒記這個教訓,他想盡辦法令繁爺爺同意了他的決定。
不過繁爺爺並沒有被他說服,他只說:“我答應你,只是因爲如果我不答應,你也會偷偷安排,讓你偷偷安排,還不如我同意,看着你怎麼做。如果她跑了,你下次就必須要聽我的。”
林準易點頭,說:“我只是不希望她也有事。”
“她纔不會有。”繁爺爺看得清楚。
林準易開始把繁星放出來,帶她出去走走,見沒什麼效果,慢慢開始迴避,這樣便起了效果,她的狀態好了許多。
畢竟每個人都討厭被關着,繁爺爺又請了幾位醫生來,得到的結論都差不多,他們覺得她正常得很。
有那麼幾天,繁爺爺心裡覺得不安,決定把她再關起來,但她割了腕。
林準易又把她放了出來,繁爺爺見狀便沒有再管了。
事實上,在這老頭的心裡,這不是什麼壞事。他希望林準易愛着自己這個孫女,這樣他永遠都會對繁家忠誠。
繁星終於可以自由活動,參與一些事情,由少變多。她沒有輕舉妄動,她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在得到最好的機會之前,她一動不動,這樣不僅免得被疑心,還容易慢慢得到更多的信任。
等待沒有辜負她,機會在不久之後來了。
她接到了繁太太的電話,知道這件事的那幾天,繁星興奮得機會睡不着。她在腦海裡設想了好多與未來有關的事:出去之後,她不打算繼續讀書,她要找一份工作,她不再回到繁家,她要在外面生活。她這輩子都不想見林準易了。
在計劃中,本沒有要殺林準易,繁星自己也不停地猶豫,如果殺了他,爺爺大概會用這事做文章,繁星能感到爺爺已經對她十分失望,現在家裡情況不好,他們需要林準易。可如果不殺她,她又無法平復自己內心裡的那股火,家族的麻煩與她完全無關,但大家都推她出去承擔去挽救,但她已經被弄得傷痕累累,她沒有提起過,不是因爲不憤怒,相反是因爲太憤怒。因爲太憤怒,所以要殺了他,因爲不想承擔殺他的後果,所以纔不說。
直到動手的前一天,繁星依然在糾結這個問題,但她已經準備好了一切。
那天早晨繁星纏着林準易去打獵,那陣子鹿正肥。
林準易陪她去了,因爲“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所以林準易其實挺討厭打獵這項活動,所以他只負責跟着她。她一如往常地不怎麼跟他說話,眼睛忙着四處尋找鹿的蹤跡,林準易就看她,他喜歡她騎馬的樣子,因爲她的模樣長得並不溫柔,能夠很好地駕馭野性的騎馬裝,有時他甚至想要成爲她胯下的那匹獵馬——她對它特別好,總是撫摸它的鬃毛,摟着它的脖子,甚至親吻它的臉頰,他相信她是出於真心的。
但他不喜歡她打獵的樣子,大概是因爲她眼中流露出的狠意太像她父親,總讓他感覺她正瞄得不是獵物,而是他。
這天,繁星經過了嚴峻的心裡考驗,起先它獵到了一條小鹿,打傷了它到腿,但母鹿很快便來了。其實她可以放它們走,但不行阿,她今天的目的是得到一把刀。
自從她開始搞自殺,刀就沒那麼容易搞到手了,只要經她手,就要不停地記錄,不停地查,她今天之所以摸得到刀子,是因爲獵物需要剝皮。
林準易歷來不參與這事,他受不了這麼血腥的場面。
繁星開槍驚走了母鹿,下馬去收拾小鹿,林準易果然不肯看,調轉了馬頭,背過了身。繁星趁機藏好了刀,上馬來到已經躲去老遠的林準易面前,問:“你吃得時候不是挺開心的?”
“你以前不是不殺幼仔?”
“幼仔肉嫩。”繁星笑着說。
林準易見繁星身上沒有血跡,又朝小鹿那邊看去,問:“你沒去剝皮麼?”
“我不是不殺幼仔麼?”她聳聳肩,道:“本來想請你吃晚餐,但既然你怕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