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離火籠,撤掉帷幄之後,暖閣中人感覺到呼吸清爽了許多的同時,也有絲絲寒氣隨着暖閣上半部的打開漸次傳來,隨着唐離的招手示意,一隊尚膳監的宮人魚貫而入,而好奇的玄宗邊由楊妃爲他披着大氅,邊支起身子觀看。
前兩個宮人手中捧着的是一個泥金盤龍爐,泥金爐上放置着一個渾黃顏色的粗陶三足釜,此時這個專用於貧家小戶的炊具中,正冒着絲絲的氣霧,淡淡的清香隨着這股氣霧在暖閣中流淌升騰。
除了這具三足釜,其他尚膳監宮人手中的東西倒也簡單,他們手中的托盤上盛放的是各式生蔬,在這萬物蕭索的寒冬,綠格茵茵的好不可愛。除了這些鮮蔬之外,還有各式肉類,只是與往日那些要麼斬成肉膾,要麼製成肥厚的乾肉脯,甚或大塊炙熟的肉不同,這些花色繁多的肉類都是取其生鮮,以刀工極好的御廚切成薄如蟬翼的肉片兒,而這些肉片兒此時正卷作一團,肥瘦相間中紅白兩色交雜,顏色甚是喜人。
綠格茵茵的鮮蔬,紅白相間的生肉片兒一一擺上了錦榻前寬大的案几,只看眼前這清爽的顏色,玄宗已是精神一震,將各樣菜式細看了一遍後,笑着向唐離道:“若單看顏色倒甚是喜人,只是愛卿要朕等怎樣食用?”。
“陛下少安毋躁,這不是有涮鍋嘛!”,唐離口中邊笑着回答,邊幫着那兩個尚膳監宮人在案几上放好三足陶釜。隨後才又在一邊的托盤中取過幾個早已調製好的味碟放置於玄宗及楊妃身前。
後世冬天裡,唐離最喜歡的就是這種食用方式,穿越之後離別千年,今天緣於一時的靈感使舊物重現,看着眼前琳琅滿目的一片,一種熟悉而親切的感覺油然自心底而生,許多前塵往事的畫面在這個片刻陡然涌上心頭,以至於唐離伸向三足釜的手都有了微微的顫抖。
眼前的這一切都可以再現,但流逝千年的時光卻難再回,“開鍋嘍”,伸手揭開釜蓋兒,在喊出這句後世重複過無數遍的話語時,在漫天而起的白色氣霧中,生性倔強的唐離微微紅了眼圈兒。
泥金盤龍爐中炭火噝噝做響,在寒意漸起的暖閣中讓人感覺分外溫暖,而隨着這一股濃濃的白色氣霧騰起,這種由視覺轉化出的暖意更是自玄宗等人心中油然而起。雖然只是一團普通的氣霧,其中卻別有一股溫馨,溫暖之意,尤其是在身遭寒意漸侵之時更是如此。
白霧散盡,玄宗探頭看去,只見陶鍋中乳白色的鮮湯翻涌,而在這翻涌的鮮湯中,嫩綠的鮮蔬火候正好的已被煮成了透明顏色,原本純綠的葉子現在看來就象綠水晶一樣動人,使人一見之下已是食慾頓生。
唐離取過鏤金的象牙筷夾起一片鮮蔬,在味碟中淺淺滾了兩下後,遞給玄宗道:“鮮蔬火候正好,請陛下嚐嚐味道如何?”。
滾熱的鮮蔬入口,其中既有麻油的清香,又有蔥蒜的調味,再加上香柔花汁的別緻味道和鮮蔬的原味,這幾下裡交雜,對於從不曾見過這種吃法的玄宗而言,這些獨特味道的混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味覺,不等那片鮮蔬吃完,已是連連點頭不已。
“你們都下去吧,吃這種火鍋還是自己動手吃的有興味兒”,順手揮退了那些湊上前來要幫忙的宮人,唐離給楊妃遞過一雙象牙著後道:“陛下,娘娘請自便”。
“今日又不是朝會,唐卿也坐下來吃就是”,楊妃這句話還沒說完,頷首爲謝的唐離已順勢坐了下來,與玄宗初次接觸的試探不同,拿過味碟的唐離一坐下來之後便全力發動。
雖然自外表看來唐離風儀出衆,但他有一個最不爲大多數人所知的缺陷,那就是吃相實在太差,穿越來此後雖然言語穿戴上他都有了許多變化,但唯有在吃飯上,經過後世十幾年的薰陶,最注重的就是穩,快,狠。
可能跟自小孤兒出身,捱餓多的經歷有關,素來溫文爾雅的唐離一吃起東西來還真是霸氣十足,爲這一點,李騰蛟及鄭憐卿都沒少說他,但這種延續了十多年的習慣要改起來實在太難,對於唐離來說,你要讓他吃飯時還講究禮儀,那簡直就跟殺了他一樣難受,久而久之,既然改變不了,李,鄭二人也只索罷了。就爲這難看的吃相,上次往楊府赴宴時唐離還受過楊國忠好一番調笑,只是依然沒能改過來,或者說唐離從來也沒想到要改。與他而言,吃飯就是吃飯,若是連吃飯都不能盡興,那活人也委實是太沒味道了。
順著丟下一些薄如蟬翼的肉片,再捎帶上一些鮮蔬,丟下蔬菜的同時唐離已帶起了一筷子原本燙好的蔬菜,在味碟裡滾上一滾放進口中,一股熟悉的味道和感覺傳來,唐離在吃的同時,已是忍不住長嘆出聲。
這著蔬菜吃完,剛剛丟下的肉片也已經燙好,邊丟邊吃,面對時隔千年的美食,心情頗有些激動的唐離徹底忘記了顧忌,他的動作就如同一道熟練的流水線,邊燙邊吃,中間幾無間斷。玄宗及楊妃剛剛兩著下肚,唐離卻早已伸縮往復了不下十來回。
見唐離這樣子委實不雅,一直關切着他的楊妃不免輕輕咳嗽了兩聲,這本是意在提醒,誰知唐離聞聲擡起頭後,只是說了一句:“這肉切的太薄,下鍋滾湯既熟,燙久了就顯的老,如此就不好吃了”,一言既畢,復又埋下頭去全力發動。
自唐離中狀元以來,狀元的聲名,俊秀的容貌,天子寵臣及宰相愛婿的身份自使他成爲朝野關注的焦點,這一年多來,除了上述因素外,唐離最吸引人,或者說最爲人稱道的就是他的風儀,儒服白衫,飄逸淡遠,正是這種散淡爲年不及十八的唐離帶來了名士之譽,這種譽稱先是在民間,隨後逐漸傳入宮中。
但是今天,暖閣中上至玄宗,楊妃,下至那些侍侯的宮人,總算大大的見了一回西洋景兒,美風儀,以溫文爾雅著稱的唐狀元吃起東西來竟然會是如此,只看他現在的樣子那兒還有半點名士氣?尤其是目睹貴妃提醒而唐離猶自不覺,依然故我的憨態時,若非害怕君前失儀,那些侍侯當值的宮人只怕是早已暴笑出聲,饒是如此,他們的臉上也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這其中更有幾人忍將不住的用手掩了嘴。
見唐離如此,楊妃尷尬一笑的同時正迎上玄宗的目光,二人稍稍一愣之後都是忍不住的大笑出聲,見身邊的唐離吃的如此香甜,玄宗近日萎靡不振的食慾也被悉數調起。
“睿兒,你再不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扭頭對正呆呆看着唐離的涼王笑說了一句後,被唐離刺激的食慾大起的玄宗也沒了往日進膳時的漫不在意,一著一著絲毫不讓。
見眼前這兩個自己最關心的男人充滿孩子氣的動作,楊妃搖頭苦笑的眼神中滿布着溫情,安頓好涼王在下手坐定的同時,貴妃娘娘因笑着說道:“睿兒你也聽到了,這種吃法不講人侍侯,看看你父皇,今天也不立規矩了,你但盡興就好”。
雖然實爲父子,但涼王往日與玄宗共膳時那次不是肅肅然如對大賓,此次放開拘束,對面有父皇做榜樣,一側有偶像風捲殘雲,少年心性的涼王那兒還有什麼講究,自然是有樣學樣的全力開動,一時間這場火鍋宴真個是吃的熱火朝天,禮儀盡廢。
飯果然是搶着吃才香,這種吃法本來新鮮,此時食慾大起之下,玄宗竟是越吃越香,直到後來滿頭大汗後才擡起頭來,雖然撤了火籠,但此時的他卻覺得渾身發熱,與偎着火籠的肌膚髮熱不同,這種熱卻是完全起自身體內部,只覺五臟六腑都是一片溫暖,全身由內到外似被暖爐滾過一遍般,熨帖舒服的很。而悶了幾天的身子在出了這一頭淋漓大汗之後,原本悶悶的感覺轉化爲輕鬆的爽利,此時再吸一口自暖閣上部透入的寒氣,那種清涼入體的舒爽簡直難以言表。
大口呼吸了一番,腦眼一片清明的玄宗低頭看去時,卻見身前的案几上三足釜中淡淡湯霧繚繞,對坐的幼子及下左側而坐的臣子正埋頭大吃,沒有了一道道的傳膳,沒有了這樣那樣的禮儀,在眼前淡淡湯霧繚繞帶來的感覺平靜而溫暖,眼前的一切如此平凡,卻又如此真實,只是這種真實中卻別有一股溫馨之意,不知爲何,玄宗腦海中就莫名出現了自己小時坐在父親膝頭吃食時的場景,在這一刻,原本早已忘卻幾十年的場景就這樣突兀而又理所當然的涌上了心頭,恰在此時,楊妃的目光淡淡迎來,看着愛妃笑容恬淡的臉上那自然生髮的溫情,一股迥然不同剛纔的溫暖在玄宗心間涌起,感受着眼前廢除一切華麗及皇家禮儀後平凡的溫暖,玄宗心中最爲柔軟的那根心絃被柔柔的撥動,不知爲何,他竟感覺鼻翼處微微有些發酸。
“長安城裡的小戶子人家進食時就該是這個模樣吧?”,淡淡的霧氣中,楊妃的聲音柔柔傳來,“說來也怪,怎的臣妾現在滿腦子都是少時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情景?”。
聽着這柔柔的聲音,看着愛妃臉上純淨流淌的溫情,年過六旬的玄宗在發酸的鼻翼外,眼眶處也有了微微的溼潤。似是爲了掩飾這種不應該出現在君王身上的感情流露,扭頭之間他已大聲吩咐道:“來呀,取劍南春釀上來!”。
“且慢!”,耳聽玄宗的吩咐,正自吃的盡興的唐離擡起頭來向玄宗笑道:“陛下,臣現在舉薦一酒,陛下此時飲之必然百倍爽利”。
“噢?”。
“魚兒酒,現在最宜就是魚兒酒”,雙眼發亮的唐離說完,也不等玄宗答話,已自向那正要應聲而出的宮人道:“順便送些魚兒酒來,速去速去”。
見玄宗點頭之後,那宮人隨即忙忙的跑了出去。
血紅的波斯葡萄釀注入琉璃盞中,晶瑩剔透的小冰魚沉浮其中,玄宗似唐離一般持樽而飲,冰涼的酒漿入口,原本發熱的臟腑經此淳綿的酒液一激,那種冰火交纏的美妙感覺簡直難以言表,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忘情的玄宗幾乎是與唐離同時叫出了那聲“好”字兒。
剛纔那番狼吞虎嚥也吃的差不多了,此時的同樣全身發熱,額頭一片細汗的唐離持樽而品,真個是愜意的很,聽玄宗叫好。唐離會心一笑的同時淺笑道:“看月不妨人去盡,好花只恨酒來遲!飲酒不僅要持節,更要適境,如此方是真解酒中真趣。若說這飲之所宜,飲花宜晝,襲取光也;飲雪宜夜,消其潔也;飲得意宜唱,尋其和也;飲將離宜擊罄,壯其神也;飲樓宜暑,資其清也;飲水宜秋,泛其爽也;至於現在飲火鍋,自然最宜魚兒酒,取其色如血而寒如冰也!”,許是想到最後這句飲火鍋實在太不倫不類,話剛一說完,唐離自己已是忍不住哈哈而笑。
適才狼吞虎嚥的吃相着落在此時正持酒閒淡清談的唐離身上,分外有了別樣的滋味,那些宮人們雖然說不清楚,卻大多不約而同的想起另外一個人來,天寶初年,那位被賀知章親口讚譽爲謫仙人的李青蓮在面對陛下時同樣如此該吃就吃,該醉就醉,醉了就睡天子的八寶牀,醉中渴醒就吃玄宗親手喂的蓮子羹,十年之後,眼前的狀元公雖然不曾如此恣意,但他們身上流淌的情韻卻差相彷彿。
“是真名士自風流!此言果然不假!”,玄宗這句感嘆的言語剛出口,驀然就見一頭汗水,臉色酡紅的涼王霍然而起手指唐離道:“父皇,兒臣不要王侍讀,兒臣要他!”。
看了看這個幼子手上空空如也的琉璃樽,再看看涼王直愣愣跟誰賭氣一般的樣子,玄宗與楊妃相視一笑後道:“王府侍讀不過從七品職銜,唐卿卻是五品侯爺,如何伴讀?”。
見父皇高興,又仗着幾分酒勁而起的涼王聞言,臉上的表情真是失望到了極點,恰在此時,才聽玄宗又笑言續道:“罷了,唐卿畢竟是一榜狀元,雖不能做侍讀,但做睿兒的老師卻是才學儘夠的!”。
目睹這個近來承歡膝下的幼子臉色轉爲一片驚喜,玄宗也是哈哈一笑後扭頭對唐離道:“朕就將這個幼子交給唐卿了,那些治國的本領倒也罷了,卿家倒是可以多授他些詩詞歌舞的本事,如此睿兒年長之後也能有所寄託,而我皇室更多一位風流王爺,豈不美哉!”。
“臣遵旨”,唐離對這個如璞玉一般的涼王並不討厭,是以聞言之後乃含笑應命。
唐離話音剛落,滿臉歡喜的涼王已離坐而出,站在唐離面前恭謹的連施了三禮,算是把這師徒的名聲給徹底敲死。
涼王這番小心眼的的動作自然又引來玄宗及楊妃的莞爾而笑,隨後幾人邊吃邊聊,氣氛着實輕鬆愜意的緊。
“愛卿親身參與隴西戰事,以愛卿之見,朝廷如欲一雪此次遭襲之辱,需派遣多少軍力往攻吐蕃纔好”,伸手替楊妃拈了一著在暖房中培育的鮮蔬,玄宗向唐離淡淡開口問道。
不防玄宗突然問起這個問題,唐離幾乎是不假思索的答道:“一兵不能派!”。
“噢!”,詫異的看了唐離一眼,素知這個臣子脾性的玄宗淡淡一笑道:“這可不象愛卿素來言語。”
聽玄宗話裡意思有暗指自己好記仇的意思,唐離也不免有些老臉微微發紅,凌州是他永遠不能忘懷的記憶,不是他不想報仇,只是現在實在沒法報,眼看着明年安史之亂將至,朝廷實在無力再打這一仗。
“不是臣不想報仇,實在是現在沒法子報,吐蕃地處高原,其境內多處終年積雪,加之兵力悍勇,我王師若舍守城之長入其境內野戰,不僅氣候無法適應,供給也無法保障……”,羅列了一條條不能戰的原因後,唐離方纔總結道:“總之,我王師萬不能爲一時意氣入吐蕃”。
靜聽唐離侃侃而談,玄宗眼中的讚賞之色隱藏的極深,反是面容上略帶怒色道:“如此,朕難道就白受了這口氣不成?”。
“有機會,不是還是大食嘛!”,淺淺一笑,唐離放下手中酒撙,身子微微前傾道:“自阿巴斯謀逆改白衣大食爲黑衣大食以來,彼邦東擴之心可謂無一日止歇,其東道節度大使之設置就是顯證。只是大食若想東侵,必須翻閱蔥嶺方可,而與大食隔蔥嶺而望的正是吐蕃。若我王軍現在往討吐蕃,則鷸蚌相爭,大食得利。反之,我既不攻,吐蕃無論願意不願意,爲捍衛疆土都需力阻大食東侵,如此以來,鷸蚌相爭則我大唐得利,如此不攻既爲攻,正是兵家上策”,言至此處,唐離冷冷一笑道:“再等上幾年,待吐蕃大食打的實力大損時自然就是我朝發力之機,介時不僅要報吐蕃襲擾之仇,更要報安西都護府高仙芝將軍兵敗之仇。將當日臨陣叛逃的葛邏祿生擒回長安,千刀萬剮以警這些敢於賣國求榮的漢奸!”,後世的教育裡,對漢奸可謂是恨之入骨,雖穿越千年,但唐離在這一點上不會有絲毫改變,是以此時他說到葛邏祿時,滿心的恨意簡直是溢於言表。
“漢奸!”,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呼,玄宗微一思索之後臉色有些發暗。
見玄宗如此,醒悟過來的唐離才暗罵自己不該一時情緒激動之下口無遮攔,竟忘了李唐皇室也是有一半胡人血統的,只是這時節若強自解釋不免更露形跡,索性面色不改的繼續恨聲道:“‘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臣等辭人每在詩作中好以漢代唐,這所謂的漢奸便是指背叛我大唐之奸賊”。
“恩”,盛唐詩人作詩時每好以漢代唐,這乃是時俗如此,是以聞聽此話之後,原本臉色隱隱不快的玄宗隨即釋然。
雖然對唐離這番奏答極爲滿意,但玄宗依然沒在神色間表現出來,而且話語中更是無一字置評,反是淡淡的轉移話題道:“哥舒翰有本章承上,請自范陽調六萬精騎入衛隴西,愛卿剛纔隴右回來,對此事以爲如何?”。
“來了!”,見玄宗終於問道這個問題,心下激動的唐離沉吟了片刻後才肅容開言道:“臣以爲……”。
此事唐離早有腹案,此時自然是抓住這難得的機會一一陳述,一時間,整個暖閣中只聽見他那滿帶着自信的聲音清朗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