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玄宗小獵驚馬之後,經二十七日傷腿方愈,然聖駕並不曾返回宮中,而是一如往年般在華清宮中宿冬。
北風呼嘯,轉眼已是年關,玄宗於除夕日輕車返京,次日主持祭祀大典後復返華清宮,直到正月十三日上元佳節將至,乃乘輦起駕回京,一併隨駕之王孫嬪妃,勳臣親貴三千餘人拱衛聖駕而歸,當其時也,華彩滿天,障車塞路,說不盡盛世堂皇氣象。
上元燈節,普天同慶,長安三日金吾不禁,論其熱鬧景象更勝於往年,正月十七日,宮城麟德殿大朝會,於此次大朝會中,當日返京自動交卸觀風使職的唐離得玄宗親封鴻臚少卿之職,專司管理各蕃邦海外諸國譴唐使及蕃邦往來事宜,一併兼任太樂署臣。
………
長安城外十里長亭灞水之湄
唐離緩緩自軒車中走下,擴胸展臂邊活動着有些僵硬的手腳,邊隨意往灞河水畔而去。
“少爺你看,這些柳樹上都了新葉了”,跟隨在唐離身後的唐七手指着那些綠意微的柳枝道。
灞水清澈,其間有數尾游魚在唐離投在河面的暗影中追逐嬉戲,“楊柳含煙灞岸春,年年攀折爲行人!眼看着寒食節將至,這些柳枝也該要新綠了”,俯身注視着水中嬉戲的游魚,雖然不曾擡頭。但想着春日將至,唐離地語氣中也有了淡淡的歡喜之意。
唐七聞言將要說話時,卻聽橋對岸一個宏亮的聲音傳來道:“別情!明知有人在對岸亭子裡等你,你偏在此下車觀魚,真是好情致!”。
唐七應聲看去時,卻見最近紅的紫的國舅爺正滿臉含笑的從灞橋上走過來,只不過短短大半月功夫。此人身上的官衣常服赫然又由深緋變做了淺紫。
“下官不過一小小四品官兒,如何敢當楊相公往來親迎?罪過罪過!”。轉身見是楊國忠到了,唐離行走間調笑了一句後,才瞅着那身淺紫官服笑道:“不錯,要說咱大唐這許多官衣,還就是朱紫兩色看着順眼提氣!單看你老楊這身打扮,還真是大有宰相氣度。”
“你若喜歡,我脫了給你就是!”。楊國忠走到唐離身邊,先笑着隨口還了一句後,才又問道:“怎麼樣?這次去洛陽感覺如何?”。
“西京洛陽之繁華竟是半點不讓長安,而其閒適處更有過之,若非官身不自由,我還真想住下不走了”,唐離邊走邊道:“只是那些‘蕃使’可恨,看他們這樣子竟是賴上朝廷了。老楊你可知西京理蕃院中備註了多少蕃使?”。
“多少?”
“一千三百多人!”,緩步上橋間唐離苦笑道:“我略排了排,這一千三百餘人中正式地使節怕是連兩成都不到,其他都是些偶爾傳信的胡客商旅,也有許多是花錢打點雜入各蕃邦使團地,這些人當初以這個名義住進了理蕃院。傳完信及朝見完畢後竟是就不肯走了。最可恨的是他們一邊在洛都做商賈貿易,一邊還靠着這個‘使節’身份領朝廷供給,我這次去見着一個最年長的,本是西域安國人,還是開元二年到的洛陽,住下後就不肯再走,四十年了,此人早已在洛陽置下大片產業,尤是如此,還每月領着朝廷的供給。我派人傳見他時。此人毫無慚色。竟是混成了油滑潑皮。當時我氣的差點沒一口啐在他臉上。一羣王八羔子,把我大唐當什麼了?”。
“噢。竟有這麼多!”,開元天寶間託名使節滯留三都的蕃人不在少數,楊國忠對此並不陌生,但真聽到這個數字,也是吃了一驚,隨即笑道:“不過他們倒也不單爲那些供給,最重要地是有了使節身份,這些人在三都貿易時能少許多稅賦,官面上也好走動些!”。
“噢,老楊你知道!”,詫異的看了楊國忠一眼後,唐離有些憤憤然道:“知道怎的不早管?單領供給已是可恨,居然還以此與我大唐商賈爭利,老楊你明知此事卻坐視不理,這就是你政事堂的失職!”。
“我入政事堂才幾天?別情你這話我可不應”,沒想到唐離在這事兒上叫了真兒,楊國忠回了一句後,擡頭見對面李騰蛟忙忙張張的跑過來,忙轉移了話題道:“這些個刁民的事容後再說,別情先伺候好了你家母老虎纔是正經”。
被那些寄生蟲一般的“蕃使”激起火氣的唐離應聲看去,卻見橋側地十里長亭中正有一個紅衣女子疾步而來,卻不正是李騰蛟?
“阿離,阿離!”,帶着聲聲滿帶思念的呼喊,也顧不得這是人員往來極多的所在,近身來的李騰蛟就此撲入了唐離懷中,頭在夫君肩頸間來回磨蹭個不停,口中喃喃道:“你怎麼在對岸就下了車?”。
“在車中久了身子僵的很,下來活動活動,見着我家蛟兒不也精神些!”,低語解釋了一句後,唐離將懷中的李騰蛟扶起細細打量了一番後,面帶笑容道:“不錯,大半月功夫不見,氣色好地多了”。
“別情你是不知道,這大半月以來你家這母……大夫人在長安可是聲名鵲起,交遊往來,酬答拜客,這些做的可一點兒也不比你在京時候差”,楊國忠明顯帶有討好成分的向李騰蛟翹了翹大拇指後,才又嘖嘖聲道:“如今長安城裡的這些夫人及閨閣小姐們,誰提起狀元夫人不要讚一聲‘能幹’。”
愛憐的拍了拍如花的嬌顏,唐離笑着向滿臉渴盼誇獎地李騰蛟讚了一句:“蛟兒做的好!”。
讓李騰蛟出門拜客本就是他的主意。當日李林甫喪事完畢後,李騰蛟不僅整個人消瘦了一圈,性子也變的沉鬱,再沒了往日地活波靈動,整個人看上去灰灰地沒了生氣。唐離既怕她總是沉浸於悲傷之中,又怕長此以往難免要損了身子,當下就尋思着給他找件事做。左思右想的結果就是將府中不太重要地交遊往來及酬答拜客都交給了她。至此,年關里長安城中經常就能見到一輛綠油淄車在各坊間穿梭往還。狀元府的拜年酬答統一被李大夫人包辦,只是與別家不同地是,李騰蛟每到一家不是求見該府“老爺”,而是直接拜會管事夫人。從而無意識的開創了“夫人外交”的雛形。及至唐離接任鴻臚少卿一職並往東都洛陽之後,狀元公府一應接待外事更由其全權接手。
唐時社會風氣開放,婦人地位遠較後世爲高,李騰蛟勳貴之家出身。經見的極多,加之又隨在玉真公主身邊多年,接來送往並不陌生,所以接掌一府禮儀往來之事後上手極快,三兩次之後已是應節得體。如此以來她自己心情爽利,身子就好了許多,也省卻了唐離的許多功夫,且因爲是枕頭風的作用。這“夫人外交”的效果反而比男人間地正常酬答更要好上幾分。
三人上了楊國忠新置的氈車,唐離扶着李騰蛟坐定之後便道:“老楊你既然以戶部侍郎領同平章事,在政事堂中必定是主管錢糧的,我這番回來,不消說三都的理蕃院都要大肆整頓,但有一點要說清楚。不管鴻臚寺以後能省下多少供給,你老楊可不能順水推舟減了我們的錢糧劃撥,現在是多少以後還得是多少。這錢糧我留着後邊有大用處”。
不防唐離一上車說的就是這事兒,楊國忠微微一楞後苦笑道:“我說你怎麼一見面就是怒氣衝衝的模樣,原本有後手等着我!也罷,鴻臚寺錢糧我可以不動,但別情你也要幫我出個好主意才行”,言至此處,楊國忠收了臉上的隨意神色,看向唐離肅容道:“所謂在其位而謀其政。愚兄剛剛升任同平章事。不能不有所表現。當着這個官兒別地也就罷了,總要國庫有所增添我這臉子上才過的去。無奈李老相公在時早將那些開源之策用的乾淨。愚兄上任這小半月以來日思夜想也沒啥新招,別情你素愛出奇,此事無論如何要幫我出出主意纔好”。
冬末春初正是寒意逼人時候,氈車中卻暖和的很,唐離說完話後正在幫李騰蛟取下披肩的大氅,突聞此言,沉吟之間忽覺心頭一動,乃側過身子問道:“老楊,你還記的我去歲在關內道給你寄來地那封信?”。
“你是說逃戶那封?”,雖然不明白唐離怎麼突然提到這事,但楊國忠的記性卻着實不差。
“不錯!”,思及此事,越想越激動的唐離離了李騰蛟,直接坐到楊國忠身邊,雙眼熠熠生輝道:“若說開源,似加徵些鹽稅,鐵稅之類實在是些小道,既在民間爲你這新相公招罵,在朝堂上也顯不出手段,如今我倒有一策,老楊你若能推行天下,不僅國庫收入倍增,更可使老楊你與千古賢相併列!”。
“噢!有這等好事,別情快說!”,唐離此言出口,不僅是楊國忠急不可耐,就連李騰蛟聽夫君情緒激動,語氣又大的嚇人,也正坐了身子凝神細聽。
“稅法!”,唐離站起身來負手在氈車中緩步而行,目光迥然有神而又飄忽不定,“我大唐自定鼎之日採用的就是千百年來一以貫之的稅人之法,租庸調三項皆是按人徵收。由武德至貞觀,此法誠爲良善。但世移時移,昔日之良法到今日實已到了難以爲繼的地步,河東道富庶之地百姓寧可拋家逃亡便是顯證”。
楊國忠本就有極強的計算天賦,自入仕以來又是一直在戶部辦差,自然對唐離所說目前朝廷稅法積弊瞭解極深,聽唐離言至此處,他也是一頷道:“國朝百年間人口增長兩倍有餘,而地畝恆定不變。人增而地不增,授田自然就不足。加之百年承平。太宗當初頒佈的《均田令》日漸鬆弛,如今富家大戶或以寺觀爲名遮蔽,或賄賂地方改動田畝品級,總之千方百計少繳賦稅,而這些相應地賦稅就轉嫁到貧家小戶身上,由此以來,這些貧家小戶難以支撐之下不免就拋家逃亡。有地往隴西這樣地廣人稀地邊地。也有的舉家入豪門爲佃戶。朝廷爲此事沒少花功夫,僅是據我所知。這兩年間陛下就曾三下詔令,命地方檢括逃戶。只是這些逃戶縱被遣回原籍,地方拘管稍鬆,他們又會再度逃亡。別情若想在這些逃戶身上下功夫,只怕是難!難哪!”,一番話說完,大感失望地楊國忠長嘆了一口氣。
見楊國忠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唐離也不說破,顧自一笑道:“授田不足而賦稅愈多,辛苦一年連飯都吃不飽,兼且還有種種科役,遇見這等事,別說是那些貧家小戶,就是讓我碰到,也早帶着蛟兒跑了。根本問題不解決,縱然再檢括逃戶又有什麼用?朝廷能押着他們回鄉,還能押着他們勞作不成?”。
聽唐離說的好笑,迎着夫君回來地李騰蛟咯咯笑出聲來,看她此時的模樣,依稀恢復了幾分二人新婚時地風采。
“別情所言極是。然則卻又如何措置纔好?”,楊國忠應聲一笑間續又問道。
“其實說來也簡單,不過是改變延續千年的舊稅之法,由稅人改爲稅地!”,收了臉上的笑容,唐離復又坐下道:“貧戶逃亡之根本原因在地不在人,倘若朝廷變更稅法,不再按人授田取稅,而是依地取稅,則再無此慮。”
迎着楊國忠的目光。唐離一步步解釋道:“人能走但地可沒長腿!再則。若改稅人爲稅地,擁有土地多者繳納的賦稅多。而那些貧家小戶田畝本少,他們需繳納的賦稅自然就少,如此以來又何需再逃?老楊你擅長計數,你且算算如此以來朝廷不加一分賦稅,但國庫能增收幾何?”。
楊國忠在戶部供職已久,這筆簡單的賬目那兒還需要算,唐離話剛一說完,心下激動不已地他已自按捺不住的站起身來,負手繞着碩大的氈車轉個不停,良久之後,他才猛然轉過身來盯着唐離道:“一字之變足實有云泥之別,怎的前面這麼多人都不曾想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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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早知道他有此一問,唐離笑笑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自禹傳位兒子啓建立大夏以來,歷商周秦漢魏晉南北朝直到前隋,千年以來用的都是稅人之法,按人頭收稅就如同太陽東起,河水東流一般天經地義,沒人想到自然也不足爲奇。”
“那別情你是怎麼想到的?”,冷不丁問了這麼一句後,楊國忠隨後又跟上一句道:“既然以前都行,那爲何現在卻不行了?”。
“你還真是羅嗦!”,唐離沒好氣的回了一句後道:“夏商周諸朝自不用說,便是後來那些王朝,有那一個似本朝這般人口繁盛地?人少田畝自然就夠用,授田既足,稅人就無礙,我朝人口繁盛,人多地少之下,稅人自然就行不通了,你老楊如此聰明,這麼簡單的道理還不懂?”。
見楊國忠若有所悟的點頭不已,唐離壓低了聲音,以極居誘惑力的語氣道:“土乃寶中寶,民以食爲天!賦稅之徵收乃是國朝根本,由稅人爲稅地,一改千年成法,老楊你以本管宰輔推行新稅法,無論成與不成,也必定青史留名;若果真能將此良法推行天下,傳之後世,僅憑此一功績已足以儕身名相之列!流芳千古!”。
“流芳千古!名相!”,聽到唐離的這番話,原本就面色紅的楊國忠眼角處肌肉微微跳動不已,對於這個已經身居相位地國舅爺而言,如今最能打動他的就莫過於“聲名”二字了。出身的缺陷是他心中永恆的一根刺,抱着這個心結,他愈看重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愈看重自己的聲名,唐離這番言語可謂是正中其心,尤其是那“流芳千古”四字,更是爲這個已經爬到仕宦頂點的國舅爺立下了一個新的目標。
“對!流芳千古!”,再次給了楊國忠一個肯定的答覆,唐離心中也是一陣熱。自大唐開國而到開元天寶間實在是已經到了盛極而衰,弊端叢生的地步,而安史之亂地爆其實就是種種弊端累積爆地結果。而在這許多弊端之中,尤其以作爲國朝根基的稅法最爲糜爛,也爲禍最烈。舊地稅法早已不適應現在的王朝,尤其當這種稅法並其它種種弊端已經開始逼迫百姓們四處逃亡之時,安史之亂的爆其實就成了一種無可迴避的必然。
其實唐離適才所言也算不得新鮮,由稅人改爲稅地,本是德宗朝宰相楊炎“兩稅法”的核心內容,他只不過是將這個更爲適應唐朝實際的稅法提前三十年說出而已。而原本歷史中,經過安史之亂後藩鎮林立的唐朝之所以能夠繼續支持一百多年時間方纔徹底破國,後世史家統一認爲兩稅法的實行居功甚偉,因爲正是這種稅法保證了唐朝廷在失去大批子民及直管土地後依然財源不斷,然而可惜之處也正在於這種稅法推行的太晚,若其能早上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五十年又會是什麼模樣?也許唐離鼓動楊國忠的目的就在於想要知道這個答案。
兩人各懷心思,各自沉思,一時間整個氈車中一片寂靜,只有清脆的馬蹄聲得得向長安城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