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貝州東南而行的大道上,一隻數千人的騎兵隊伍正護衛着一個儒衫打扮的青年慨然前行,這支騎兵隊伍中當先而行的千餘騎皆是一色的玄衣玄甲,正是前關內道節度使安思順一手創建的玄甲騎,而在玄甲騎之後相跟着的另兩千騎兵則是一色的黑衣黑甲,甚至連胯下的戰馬都是純黑顏色,與關內道的玄甲騎比起來,這些黑甲騎兵整體的氣勢更爲肅殺,尤其是這樣兩千騎結陣而行,雖隔着老遠,見者已覺一股透體的殺氣迎面壓迫而來。
若有識者見到這隻騎軍,只需看到這一片撲面而來的純黑,便知這支軍容嚴整的騎兵必是方今隴西節度使哥舒翰的護帳牙騎,這支全員配備近身黃樺弩弓的騎兵功績彪炳、聲名遠震於吐蕃,甚至於安西諸邦國。
“少爺,過了前面這條小河就該是榆縣了,此縣與博州高唐接壤,已是貝州邊境了”,玄甲護騎統領唐月策馬上前向正據鞍遠眺的青年稟告過後,就見那年不過二十左右的俊逸青年一揚手道:“既到了地頭便無需再急趕,傳令下去,全軍在此暫歇”。
眼前這被重兵環繞的青年便是大唐監軍使唐離,自得了玉珠的消息,原本不想受急促之罪的監軍使大人最終還是隨着哥舒翰帥營一起遷移到了刑州,到此之後,只約略休憩了數個時辰,便過鉅鹿出刑州進入貝州北部,由此過經城、清河,一路東行直到貝州與博州交界處的榆縣,原本他只想帶唐月率領的玄甲騎兵就儘夠了,那知哥舒知道他此行竟是要到貝、魏兩州交界處去見田承嗣時,二話不說立時將自己的貼身牙騎一起譴來隨行護衛,由此就成了現在的局面。
一路東來,唐離眼前的貝州早已是一片凋敝不堪的景象,此處原是河北道屬州,當日哥舒大軍東出橫向將河北道分隔爲南北兩部時,此地即已經過大戰,此戰平息不過數日,又經阿史那承慶殘軍渡河北迴,這部殘兵在河南道飢寒了數月,早已糧草睏乏,此時回兵後的日常糧草用度全仗在地方劫掠,由此以來更將本就元氣大傷的貝州南部折騰的生機全無,唐離一路行來,看到眼前這般景象,腦海中竟油然浮現出曹阿瞞“白骨盈於野,千里無雞鳴”的詩句。
數日前的臨清苦戰守城,最終勝利堅持到李晟大軍來援,這場有李青蓮參與的守城戰成功的同時,也將四面楚歌的阿史那承慶殘軍困獸猶鬥激起的悍勇之氣消磨殆盡,糧草充足、以逸待勞的隴西軍李晟部在臨清城下實施反攻,經過數日大戰,尤其是相衛四州兵馬使薛嵩舉旗歸唐,出兵在背後狠狠捅了一刀之後,阿史那承慶殘部士氣盡喪,短短兩日之間已盡丟貝州南部諸地,全軍被李晟及薛嵩團團合圍於貝州南部永濟縣的狹小之地,缺乏糧草、士氣低迷的殘軍敗亡只在頃刻之間。
在隴西軍東出佔領刑、貝及德州南部,薛嵩率軍歸唐,阿史那承慶敗亡在即時,河北道南部原范陽舊部就只剩坐擁魏、博二州的田承嗣一路。魏、博雖只兩州,但若論轄地之廣,便是相衛四州相加也有不及,且因其地乃是河套舊地,極爲富庶,有此之便,經營此地多年的田承嗣雖看似危若懸卵,但實仍有一搏之力,也正是有鑑於此,唐離方纔不辭勞苦來與之相見。
唐離一行在此休憩了個多時辰後,便上馬繼續東行,路經榆縣縣城而不入,當日午時已抵達榆縣東南之躍馬坡。河北道南部本是平原,躍馬坡也不過是一連綿的山丘,此丘橫跨貝州榆縣及博州高唐,誠可謂是雞鳴兩州之地,田承嗣選擇在這個地方與唐離見面,的確是花費了心思。
躍馬坡下囤住了軍馬,自有唐月帶人先行上坡四處查探,帶他回來稟知一切無事後,才護衛着唐離徐步向坡上山亭走去,此時田承嗣早在亭中等候,年近四旬的他身材微胖,身穿一襲福領團衫,臉上帶笑,似極了鄉間富家翁,不僅是他,便是身後帶着的幾人也沒一個是穿皮甲的,皆是一身普通人裝扮。
不等唐離入亭,揮揮手示意從人退出亭外的田承嗣已遠遠的迎了出來,彎身拱手施禮道:“魏博田承嗣見過別情先生!素來日日便聽離辭,今日能得先生當面,幸甚何如!”。
見田承嗣不以官職見禮,只以“先生”名之,唐離嘴角微微一笑,揮手示意唐月等人就在此等候後,也一拱手道:“田將軍有禮了!”。
田承嗣肅手邀客,唐離隨着他進了山亭,見這個外形樸拙的亭子中早已是另一番天地,不僅青石雕鑿而成的桌椅精細非常,便是地上也鋪了厚厚的旃檀,而石几上香爐中嫋嫋燃香的氣息分明便是自己最喜歡的雞舌檀香,而香爐一側正有一隻紅泥小爐其火正旺,爐上鼎中水已兩沸如魚眼,看旁邊燃火之物,竟然是自己平日精心烹茶時最喜歡的松果。
“別情先生請!”,待唐離坐下後,田承嗣便沒再開言,坐下身子的他只是雙目察火,隨後扇火煮茶、分點茶花,動作嫺熟如行雲流水,一舉一動間的神韻竟與唐離專心烹茶時頗有幾分相似,尤其是他煮茶時眉眼間的神情,也暗合清幽淡遠之意,儘管唐離心下已知此人真面目,但目睹眼前這一切,還是難免對他生出絲絲好感。看來大奸之人必有出衆之處,其若真心想要討好某人時,那手段端的是高明,這也難怪他以漢將身份能如此得安祿山歡心。
將一注碧綠的茶湯注於極品刑窯白瓷茶盞中,富家翁一般的田承嗣微笑言道:“此水乃取自黃河小洲中冷泉,茶是今春新出的蒙頂石花,爲使此茶能及時送到,我那茶商好友不惜累死了兩匹大宛名駒,若能得別情先生一言之贊,也不枉他這番心思了”。
分茶已畢,田承嗣捧盞自呷了一口後,這才舉盞邀客道:“請!”。
就茶入口,茶香極清而淡遠悠長,自出京以來唐離久已不得如此好茶,是以一口呷下,不免出言讚道:“好水,好茶!”。
這田承嗣竟也是個雅人,聞言也不接話,只靜靜品茶,此後山風輕拂,亭中寂靜無聲,唯有淡遠的茶香悠悠輕揚,如此場景實有幾分出塵之意。
“田將軍猛將之名傳於兩河,不想竟是如此雅人”,放下手中茶盞,唐離直入主題,“今日將軍舉旗歸唐,異日你我再續今日茶會,實是快意!”。
“末將願降,還請監軍使大人收錄”,田承嗣倒也沒有多彎彎繞,起身向唐離行了參禮後續道:“末將十六歲從軍以來便在魏博,二十餘年軍中生涯實難再變,此番歸降監軍大人,只求能仍在軍中,在魏博效力,便是爲一守營老卒也心甘情願,此事還請監軍大人體恤。”
“田將軍但坐便是”,唐離聽他提出這樣的條件並不吃驚,“某此來兩河只行監軍之職,具體戰事自有哥舒大帥居中主持,田將軍若降自然便在哥舒大帥麾下,這一節將軍還需牢記;爲守營老卒的話且莫再說,當今聖上賢明,豈能如此對待有功之臣?便真有委屈將軍處,本監軍也斷然不能坐視。至於戰後如何安置衆將,朝廷自當賞功罰過,將軍勇武,此次平叛之戰中定能克建功勳,介時是要大用的,如何能以區區魏博束縛了手腳”。
唐離話雖說的入耳,卻將其所提之事係數堵死,田承嗣聞言眉宇間微微一皺,但臉色卻沒什麼變化,反是繼續笑着言道:“多謝唐大人迴護之意!大人詩名動於天下,魏博兩州雖三歲小兒亦能誦的幾句離辭,只是世人皆知大人文才天成,卻不知大人於武事上也是才華橫溢,至少我魏博軍中上下皆知此次大戰方略皆出自大人,數月之間不廢一兵一卒便使范陽軍自困河東,只讓我等武夫欽佩不已,正是緣自於此,某一有歸降大人之意,營中上下皆彈冠相慶,願爲大人效死。今日爾等若知大人不肯收錄,還不知這些粗笨兒郎又該生出什麼心思來?至於此戰之後,若朝廷有意譴新任官吏來魏博兩州,我等臣子自不敢有違王命,但願能全軍北出榆關,爲朝廷鎮守塞外諸部,此願若成,魏博上下四萬將士感激不盡”。
奸狡如田承嗣,自然知道範陽大勢已去,此次主動聯絡請降,並花下偌大心思投其所好的招待唐離,一則是爲自保,免得在此次大戰中落得身死無地;另一個更重要的則是爲戰後的安置與出路。如今唐廷中的形勢他自然知道,而唐離一黨漸漸勢成的景象他也清楚,在他想來,若是能如郭子儀、李光弼一般成爲其心腹統兵將領自然最好,是以開篇說話時便直言要投奔監軍使大人門下,並希望以此能保住魏博老巢;及至唐離回絕,知道此路不通,他便立即拋出心中早就定好的方案,出河北,離開中原到榆關之外的大唐藩屬部落中去做土皇帝,若是能得如此,實在是進可攻、退可守的最佳選擇,當初安祿山就是以此起家。
“某是大唐監軍使,歸降大唐與歸降我何異?哥舒大帥總領三鎮,能對屬下二十餘萬大軍愛兵如子,又豈會對魏博軍士另眼相看?田將軍過慮了!”,看着眼前神態溫和,恭敬異常的田承嗣,唐離心下暗歎一切皆是天定。其實自范陽起兵以來,田承嗣便多是率軍鎮守魏博兩州,護持糧道,並不曾參與河東大戰,與其他胡將比起來,相對與朝廷結怨並不甚深。且此次隴西軍攻打阿史那承慶殘軍時,他雖相距甚近,也不曾稍有異動。他的這種種作爲,實在是朝廷最好,也是最理所當然的招降對象。其後,不等朝廷上門,他已知情識趣的主動歸降,且對來商談此事之人用盡了心思的投其所好。以上種種,若不是遇上盡知其底細的自己,隨便換上另外一個人,只怕也要對他滿是好感,沒準就應下什麼來,只是既遇上自己,他這千般做作也只能無用了,“戰後安排之事實非某能私自決斷,田將軍如此要求某實難應承”。
見自己前後兩條路都被唐離堵的死死,田承嗣臉上再也忍不住的露出了失望之色,唐離見他如此,福至心靈的心頭一動,一個從不曾想過的主意驀然浮上心頭,腦海中電石火花般將此事又過了一遍覺得可行後,便再不猶豫的放低了音量,懇切聲道:“田將軍既有歸降之意,不去哥舒大帥帳下,卻直接尋上我這有名無實的監軍使,分明是刻意贈功於我,加之適才初見,將軍種種佈置無不是費盡心思,某又非泥人,焉能心中無感?”。
見唐離突然話音一變,由剛纔的事事拒絕變爲溫言撫慰,正在心中盤算是該降還是拼死一戰的田承嗣頓時精神一震,細聽唐離說話。
“勸降敵軍大將這樣的功勞某豈會不想要?並不是我處處要駁將軍,事已至此,我也再不相瞞了”,略略靠前了身子,唐離的目光愈加柔和,聲音也愈發懇切,“先皇待安祿山可謂極盡君寵,但其不思報效,竟生出這樣的虎狼心思,范陽一反,實在是傷透了先皇、今君及滿朝文武之心,此次某離京北上之前陛辭時,陛下已下了嚴令,縱然兩河流血千里,也要將安賊生擒活捉,送往京中凌遲處死,其餘安賊九族以內概不能放過。至於隨其起兵之人,朝廷也絕不寬赦。當今陛下年少氣盛,實在已是將范陽叛軍上下恨到了骨子裡”。
聽唐離此言,田承嗣倒並不吃驚,這本是意料中事而已,耳邊唐離的聲音續又道:“田將軍雖有心歸降,但某也說句實話,縱然將軍在其後大戰中立生擒安賊之功,再想續留河北道也是不可能的了,更別說仍留魏博兩州。至於率全軍北出榆關之事,只怕將軍剛一出口,立時便有殺身之禍。將軍聰慧,自能解得我這番話可有半句虛語?”。
唐離所說沒有半點高深,字字句句都是大實話,田承嗣雖然聽了心中一片冰涼,也只能無奈點頭。
“明知此是犯忌之事,又何必執意而爲?適才將軍所說之事,便是我爽快答應,將軍可能信的?畢竟這朝中並非我可一言專斷”,唐離似真似假的一聲長嘆後,因又勸道:“其實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得?以將軍之才,換個所在未嘗不是另一番新氣象?眼下范陽軍龜縮河東,外乏糧草、內有爭鬥,覆亡只在早晚之間,此正將軍建功立業之時,設若魏博軍能在此戰中立下大功,某雖不能達成將軍所願,卻也願爲將軍承諾一個‘節度副使’之職”。
“大人說什麼?”,田承嗣神情一震:“節度副使?”。
目光沒有半點遊移的迎上田承嗣的眸子,唐離斬釘截鐵道:“是,只要將軍能在此戰中功勳相當,戰後朝堂敘功,某必當還將軍一個節度副使之職,當然,將軍是難回兩河了,不過也不必掛懷,今日在此,某願擊掌爲誓,不論將軍此後在江南何鎮任職,某必說服聖上,准將軍至低帶三萬舊部隨同上任,如何?”。
到唐離這句出口,田承嗣臉色終於大變,如果說剛纔的“節度副使”還有可能是個架空的圈套,那唐離答應其帶三萬舊部同行就是打消田承嗣顧慮最好的良藥,“大人此言當真?”。
“將軍是信不過某有說服陛下及楊相之能?此次大戰某任總監軍,戰後敘功,若要力保一個節度副使當無問題”,傲然說完這句,唐離眼神一變,注目田承嗣沉聲說道:“又或者將軍是信不過本監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