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兒聰明,其他幾個耆老也不傻,微一愣神的功夫,當即也是拜倒,口中連呼“奚王殿下”不已,隨後附和的便是隴西奚軍戰士,隨即整個戰場上目睹神蹟的五部奚兵都響起了同樣的歡呼,耳邊聽着這山崩海嘯的歡呼聲,僞奚王臉色慘白,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大隊野蠻人在側,五部落士兵又均已再無戰心,這仗無論如何是打不起來了,初見白虎及絕美女子的震撼過後,等戰場上的歡呼聲漸消,除了僞王一部,其他三部奚族族長並耆老幾乎是不約而同的起身向這絕美女子一行走來,這其中甚至包括剛纔還站在僞奚王一邊對隴西奚兵大打出手的那一部奚族頭領。
北地部落多有,部落之間的戰爭更是常年不斷,作爲部落生存的最高法則,忠義誠信自然是靠不住的,在這塊兒一旦部族戰敗所有子民都要淪爲奴隸牛馬,甚至是有滅族慘禍的土地上,服從大勢,服從實力就成了各部落當家人鐫刻在骨子裡的生存自覺。眼前戰爭之中突遇如此變故,他們這些身負一部前途的族長耆老們縱然再恐懼那隻白虎及象野獸般沉默的野蠻人,也只能乍起膽子上來探聽虛實,此時一個準確的信息就將決定他們部落今後的走向,而這種走向的對錯直接決定了自己及部族的存亡興衰,子民的榮辱。
如果說這些族長及耆老們剛纔還只是驚訝於李騰蛟的絕世容光及出塵氣度,畢竟在這極北之地,限於服侍文化及梳妝技巧等等原因,難見李騰蛟這般女子,但隨後在知道李騰蛟的身份後,隴西一部奚族的耆老們固然是難掩滿臉喜色,而其他前來的三部族長則是立時色變。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眼前這個望之如神女一般的女子竟然是大唐前相公李林甫的幼女、現任監軍使唐離的正妻,僅僅是這兩個身份已足以引人遐思,遑論她的身後還有一隊隊沉默的野蠻人戰士!他們原本是與安祿山綁在一個戰車上的,自然知道那個才子之名播於塞外的唐離正是方今唐皇潛邸時的老師,如今的寵臣,此次朝廷平叛的戰略策劃者。聽說,就是他一手製定的軍略將二十餘萬包含本部族勇士在內的范陽精騎困死河東,同樣是他此時正率領三路平叛大軍在河東雲州與范陽軍決戰,難道說這位監軍使大人對塞外這片白山黑水也有了興趣?他又使得什麼手段竟能收復神獸白虎,進而使素來桀驁不馴的野蠻人都對他的夫人死心塌地……
一個接一個問題讓三部族長及耆老們百思不得其解,畢竟眼前這一幕太過於匪夷所思了,但疑問現在不明白不要緊,對形勢的判斷纔是最重要的,從眼下的情形看來,大唐監軍使唐離對阿三的支持遠不是如僞王所說的僅僅是隴西奚部的自吹自擂,而周圍那些彪悍沉默的野蠻人士兵更是實實在在的武力。幾乎是片刻之間,那兩個原本就心存觀望的部落族長當即半跪在李騰蛟面前,以奚族至高的尊貴之禮歡迎李騰蛟蒞臨饒樂奚土,在說出一長串兒讚頌的話語後,這兩個族長並身後本部耆老們發出了最誠懇的邀請,敬請李騰蛟無論如何要到他們的部族中做客些時日,以表他們全族上下對大唐朝廷的無限敬意及對監軍使大人的仰慕之誠。對李騰蛟表達完這番懇切之意後,兩部族長當即轉身向阿三行禮,這番言語中自然少不得深切的愧悔之意,對自己深受僞王“欺騙”表達了無盡的憤怒,對先王正朔流落異鄉的經歷表達了最爲深切的同情,對阿三能於艱辛萬難中不忘故土,矢志復位的決心與勇氣表示至高崇敬,最後的總結話語則是一致肯定阿三本是先王正朔,過往的種種經歷表明他必將是奚族不世出的明主,在他睿智勇武的引領下,奚族五部必將再現昔日輝煌,我等迷途知返的兩部必將忠心輔佐奚王殿下,戮力而爲,矢志忠誠云云。
他這兩部一如此表態,原本爲僞奚王財帛所動,剛纔還恨不得要致阿三於死地的那部奚族頭領頓時全身直冒虛汗,眼見這兩個該死的牆頭草已向阿三效忠,有了這兩部支持,坐擁三部之力及野蠻人和唐離支持的阿三實力暴漲,他接下來該幹什麼事兒就是傻子也知道,眼見自己及部落的命運就在這一念之間,此部族長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地跪下身來,一把捧住了李騰蛟的靴子,也顧不得上面沾染的塵土,死抱着猛啃不已。吻靴重禮!這可是奚部中奴隸對主人的表示,一旦行出這個禮來,就意味着施禮者本身徹底承認了自己的奴隸身份,願將自己的生命、家人、財產盡付對方處置,對於這些族長們而言,一生中行這個禮的機會只存在於傳說中往黃金之城朝見天可汗時纔會用到。李騰蛟處是如此,而到了阿三面前,這族長誠然是未語淚先流,話雖然與前面兩位族長沒有什麼兩樣,但其中的追悔懇切之意卻增添了十倍不止,猶是如此,此人還覺不能表達心意之誠。話到末尾,竟然就此起身,將遭遇突變仍呆癱着的僞奚王連拉帶拽的拖到了阿三等人面前,手起刀落處僞奚王已是人頭落地。
看着這個渾身染血的族長手舉着僞奚王血淋淋的人頭跪在阿三面前,隴西奚部耆老們終於人心大定的同時,另兩個族長也自心寒的感嘆平日還真沒看出來,這廝竟然是如此的狠角兒。
由四部族長及衆耆老手扶着奚部權利象徵的旗鼓移交到阿三手上,在五部戰士的齊聲歡呼中,當年倉皇南逃,數年流離的阿三在這一刻終於成功復位。
若依李騰蛟的意思,此刻既然出了大山,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到唐離身邊,只是一來那些野蠻人長老一聽說他要走,頓時一副天要塌下來的表情,跪滿一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苦苦攔阻;再則,這些奚部族長們好容易攀上這麼個能巴結上唐離的機會,沒好好表現一把之前,如何肯放她走?畢竟五部中有四部都在實際上支持了安祿山的叛亂,這戰後唐朝廷到底怎麼處置他們,他們的下場如何可就賭在這一把上了;第三則是大頭阿三了,自當日迫於安祿山暗殺隨着貞華道人返回隴西,阿三就再沒見過唐離等人,此時難得在這數千裡之外遇見李騰蛟,又如何肯放她走?至於輔佐阿三的那些耆老,更是恨不得李騰蛟在奚部住的越久越好,好歹要等隴西族人遷回故地,阿三王位穩固後再離開。畢竟就憑他們眼下現有的實力,在這遠離部族子民的所在,縱然知道不會再有什麼變故,但心裡總是難免惴惴。有這麼多因素摻雜起來,加之擔心回程安全,心中別有想法的黑天王也就順勢勸說李騰蛟暫留一段時日,至少要等唐離譴來迎接的隊伍到了纔好走。當日唐離在長安時,無論地位如何,每見黑天王必禮敬有加,潛移默化之下,黑天王對於唐府中人而言身份就自然顯得貴重,加之有過在勝州被野蠻人擄掠的經歷後,李騰蛟對於安全之事也有前車之鑑,由是也就點頭答應前往奚部王城一行,以長姐的身份觀禮阿三的復位慶典。
如此,皆大歡喜,原本激戰的雙方頓時一團和氣,奚族五部刀箭入庫,調轉馬頭由西往東而行,那些野蠻人戰士大部雖未跟隨,卻也分出一千最健壯的漢子由兩個長老領着以充護衛,知道攆也攆不回去他們,李騰蛟索性也就任他們隨着,唯一不習慣的就是這些野蠻人每一見她時那古怪的“阿魯西亞”(虎神聖女)的稱呼。
白虎現世,神女蒞臨,原本骨肉相殘的同族兄弟化干戈爲玉帛,本族又有了背景深厚,能令五部歸心的正朔奚王,這一路回軍自然是士氣高昂,人強馬壯,當晚歇宿時,得黑天王面授機宜的虎神聖女借花獻佛設便宴宴請奚族諸族長,賓主融融間李騰蛟有意無意之間點到奚族勇士也征戰的累了,眼見新王復位,正該是他們回鄉之機,衆族長體恤部族子民,也不忍其久留異鄉云云。
她這般一說,這大半日爲衆多變故折騰的有些心思恍惚的衆族長們頓時恍然大悟,一邊痛罵安祿山殘暴跋扈,本部爲其所逼無奈出兵;一邊自責愚笨,言明立即譴人赴關內召喚本部勇士罷戰還鄉,當然這其中行動最爲激烈的就是那個行吻靴禮的族長,一等李騰蛟這話剛說完,四五十歲的人了,幾乎是跳腳起身出了王帳後就在帳外叱喝連聲,讓本部耆老立即譴人連夜馳往榆關,明日一早過了關城召喚本部兒郎回鄉,其聲音之大,語氣之急促彷彿天都要塌下來一般,唯恐帳篷裡的李騰蛟聽不清楚。當然,這些族長們口中表態的同時,少不得大堆的溢美之詞獻上,言說李騰蛟慈悲心腸實不愧爲虎神聖女,我合族上下同感大德等等。
第二日一早,衆族長往李騰蛟及阿三處請安問好之後,大隊繼續向東行進,每過一處必有領地所屬部族首領派遣的快馬通報消息,準備接待事宜。聞說神獸白虎現世,虎神聖女及本族新王駕臨,沿途百姓莫不蜂擁來拜。無論是爲阿三穩固王位,還是出自本心,李騰蛟自然不願這些遠道而來的奚族百姓失望,是以也就領了阿三及白虎在前僞王碩大的氈車上安撫道邊百姓。
白虎一出,神威無敵,眼見氈車上這隻昂然做嘯的猛虎果然如故老相傳般全身雪白,無一雜色,奚族部衆百姓應聲拜倒的同時,無不激動難言,更有許多當下涕泣出聲者。隨着白虎聲威傳開的是虎神聖女聖潔的絕世容光與慈悲天下的心腸,此次大戰波及五部,幾乎每一個家庭都有男子應徵出戰,刀槍無眼,誰知道自己的親人能否安然返回?而如此同族相殘的大戰就正是由虎神聖女一力消弭,這份慈悲與恩德可謂是澤披整個奚族五部,尤其是李騰蛟命人入關傳召正在征戰的奚族男兒返鄉的消息傳開,聖女慈悲的名聲更是越傳越廣,絕美的姿容,山高海深的慈悲,更有白虎神獸安然奉命的神蹟,這一路行來,李騰蛟於不自知之間已被這片土地上的人給捧上了神壇。在這些奚民心中,神獸在側、聖潔絕美的李騰蛟就是應時而生的神女,正是爲解除奚族內亂及奚民們家人分離的痛苦而來,是以隨着氈車一路東行,“大慈大悲虎神聖女”的長生牌位在無數個奚民的帳篷中被供奉起來,更有一張張她的畫像四處流傳。所謂水漲船高,大頭阿三在一次次陪同李騰蛟安撫奚民的過程中,潛移默化的被這些質樸的族民所衷心接受,本就是奚王正朔的他此次重返王庭,愈發顯得上應天命、下合民心。
因一路上聞風來拜的族民越來越多,李騰蛟一行的車駕自然就行的慢,連走了**日,也不過四五百里遠近,這一日黃昏紮營,喧鬧了一整天的李騰蛟早早歇下,見她如此,衆族長們自然識趣兒的沒再來小意兒討好,警戒護衛遠遠撒出數十米開外,唯恐驚擾了聖女休息。
躺下不多久,正自滿心思念着唐離的李騰蛟就覺一陣心悸,慌慌的定不住神兒,她剛一坐起的同時,帳中便榻下臥着的“神獸”小白慵懶的身子也猛的竄起,毛茸茸的耳朵直豎片刻後,“嗷”的一聲嘯叫聲裡就此衝出帳幕去了。
見狀,李騰蛟也顧不得穿鞋,光腳踩在柔軟的旃檀上跑到了帳篷口,剛一掀開帳幕,就見遠處一騎正拼命打馬而來,馬上的奚人戰士邊打馬邊口中連聲急叫道:“西邊正有大隊騎兵向我部而來,準備接戰,準備接戰!”。
這奚人一喊,剛剛紮下的營帳立時如沸騰的開水鍋,人叫馬嘶個不停,倒是那些蠻人戰士反應最快,見勢不對,一千蠻兵也沒了什麼陣形,口中高叫着“阿魯西亞”,撒丫子亂糟糟跑過來將李騰蛟所在的大帳給團團護住。
只是那西邊來的騎兵速度端的是快,這邊報信的奚人剛叫完,隱隱就覺地面有了一陣微微的震顫,隨即如遠際隱雷般的聲音響起,這邊奚族戰士開始跨馬抽刀集結的當口兒,剛纔隱雷般的聲響越來越大,隨後就見遠處地平線上約兩千人的騎兵隊伍正勢若奔雷而來。
眼前來騎裝備精良、氣勢驚人,衆族長聚兵的呼喝聲也越來越大,恰在此時,就見對方騎陣中一馬當先衝出一騎,鞍橋上豎着一面玄紅節旗。
此騎衝出之後,西來的整個騎陣開始逐步減速,唯有這鞍插節旗的騎兵卻是越跑越快,隨着距離越來越近,作爲奚族高層,幼習唐文的各部族長漸漸看清狂風中烈烈飄動的節旗上六個泥金大字:“欽命監軍使唐”。
自當日得知李騰蛟的消息後,大戰定局後的唐離就再也按捺不住,虧得哥舒翰一陣好勸,他才遷延了兩日,與高仙芝、封常清會議過後,又處置了送京報捷奏章的事,待一切做完,便領着哥舒撥出的兩千黑甲護騎北迴關內道,由此繞過河北史思明控制區,經由回鶻國界的大陰山腳背插入奚境,因走了繞道的遠路,是以他雖連日急趕,到達時也是九日之後了,一入奚境平原,健馬配置冠於天下的黑甲軍速度更快,竟是比報警的奚人騎兵也不慢多少。
那一馬當先的黑甲騎兵奔行到離奚人紮營地百步遠近時,便將鞍橋上的玄紅泥金大旗重重往地上一插,頓時,這面旗幟便在草原大風中飄拂展動。
看到那個“唐”字兒,李騰蛟頓覺心下一空,隨即也不知那兒來的力氣,就此光着腳跑出去,三兩下就爬上了帳篷邊停放的高大氈車,白衣飄飄之間,向着遠處的黑甲騎陣跳腳招手不止。
她一亮相,就見對面遠處本已停下腳步的騎兵軍陣分開處,一個全身金黃鎧甲的身影在四騎騎兵的護衛下高速馳來,這五騎行到一半兒時,原本爲兩千騎兵齊衝的氣勢所攝的白虎驀然從一邊躲着的草叢中蹦出來,忽然之間見着這麼只白老虎,五騎嚇的昂然直立,若非騎士馬繮控的緊,只怕這下就要跌落下來,只是如此以來,這幾匹馬兒是無論如何跑不動了。
正在那四個護騎及後面的騎陣欲有動作時,卻爲那正中的金甲騎士舉手製止,這個當口兒,速度如風的白虎已跑到翻身下馬的金甲騎士身邊,然而大出黑甲騎兵們意外的是,這隻身長近丈的純白大蟲見了自家監軍使,不僅沒有虎嘯猛撲,那搖頭擺尾、蹭手蹭腳的撒嬌動作竟似家養的波斯貓一般。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直讓兩千黑甲護騎看的瞠目結舌,莫名所以。
撫了撫小白毛茸茸的大頭,大唐監軍使的目光立即熾熱的向前方氈車上那個白衣女子看去,隨後,他再沒有半分耽擱,就這樣在萬衆矚目之中,一步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