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大戰,二十餘萬范陽軍潰陣,隨後在高仙芝及封常清兩路夜以繼日的催兵追趕下,潰軍沒能有機會重新集結,隨着逃跑線路越來越長,俘虜投降的不論,那些原本糾集在一起的潰兵也越來越分散,零星的幾個人或者是三五十人的潰兵隊伍再無能力與編制齊整的平叛軍對抗,至此,起兵南下時兵勢如火,盤踞河東幾達一年之久的范陽叛軍正式風流雲散。
河東叛軍戰敗的消息一傳回安祿山老巢河北道範陽,正與李光弼周旋的范陽留守史思明當即收縮軍力,此後三數日,范陽四城高閉。正是這幾日間,發自魏州的田承嗣軍正夜以繼日北上趕往范陽。
范陽閉城三日後,於第四日拂曉悄然打開,史思明率極力整合出的六萬大軍護衛着百餘輛大車並親族倉皇北遁。近年來在河北作戰時多是避實就虛的李光弼見狀當即銜尾跟上。史思明分三萬大軍由心腹將領統兵斷後,兩軍交錯,李光弼部人數即少,單兵戰力比之范陽老兵也有不如,雖拖住史部斷後軍,卻難阻擋其前軍行進步伐,如此者兩日,史思明前部已抵達榆關城外一百三十里處露營。
當日晚間,繞道滄州北上的田承嗣軍三萬人星夜趕至,因其是繞道而行,倉皇北逃的史思明部一時不察,被老狐狸田承嗣狠狠偷咬了一口,幸而史思明控軍能力甚強,得以支撐至天明,饒是如此,百餘車金珠也損失大半,三萬人馬僅剩半數。次日白晝,經過短暫停頓,田承嗣鼓勇再戰,一改往日保存實力第一的作風,不計傷亡狂衝猛攻,正當史思明部岌岌可危之時,幸得其心腹榆關守將傾力來援,接應之下逐步退往關城,至此,史思明北逃之路有驚無險的完成初步目標。
但到此爲止,史思明的好運也算到了頭兒,近日形勢變化太快,只顧收拾細軟倉皇北遁的史思明並不清楚榆關外奚族內部的變化,更不知道就在他率殘軍退往榆關的當日,千里尋妻的大唐監軍使唐離也繞道大陰山到達饒樂奚境,隨着他一起到的還有河東二十萬叛軍盡數潰敗的消息。
因近來兩河道形勢莫測,榆關守將外鬆內緊,尤其是在接到史思明將要北逃的書簡後,更是嚴令南北行客商旅一律只能進不許出。由是,原本奉命入關召集本部子民的奚族四部落信使皆被滯留榆關,本就焦急莫名的他們一見史思明殘部退往關城,當即四下活動,傳達本部族長指令,只是緣於形勢特殊,衆奚兵難有作爲,只能暫時隱忍。
榆關險峻,與李光弼合軍吃掉史思明斷後部隊三萬人的田承嗣兩軍只能望堅城而興嘆。驚魂初定的史部殘軍在關城內休整兩日後離關北逃。孰料出關城五十里即有奚兵譁變,史思明見機得快,譁變之初即率五千心腹“假子軍”脫離本陣北逃,此後兩日受盡驚弓之鳥的驚嚇,無奈在出饒樂境七十里處時,遭遇蓄勢以待由大唐監軍使統領的奚族五部落聯軍。
當此之時,已知必死的史思明行沉舟之戰,此戰持續大半日,五千“假子軍”除降者一百三十九人,餘衆盡皆力戰而死,野心未遂的史思明也在力戰過後自刎而死,令唐離生擒活捉的想法徹底落空。
史思明人頭在榆關下高高掛起,這座地勢險峻的雄關當即不戰而下。在眼見大勢已去,不堪忍受的宦官李豬兒刺殺安祿山之後,史思明也已自刎身亡,至此,安史之亂負責前後事物的兩大罪魁盡皆身亡,標誌着波及半個唐帝國的叛亂正式結束。
圍剿史思明之戰後,唐離在奚部再停三日,親自觀禮阿三的復位大典後,正式啓程南返,隨其車駕而行的另有聽其勸說前往長安請罪的奚族四族長及隨行十餘耆老。
遵監軍使大人之命,榆關已由李光弼部接手,唐離夫妻一行在田承嗣率軍護衛下直達哥舒翰等三帥所在的北都晉陽,這其中頗讓唐離高興的一件事情就是田承嗣在范陽城中解救出一批在安史起兵時被拘禁的朝廷官員,其中就有屯田司主事杜甫,正是得力於唐離的舉薦,流落長安多年不第的杜子美才得以入職皇城,到官後接手的第一個委派職事便是前往河北道清查屯田情況,不料正遭逢安祿山叛亂,他這個芝麻綠豆官兒也就被集中於范陽拘禁,不想這次得脫大難。待一臉灰黑,瘦骨嶙峋的杜甫被送往唐離車駕時,二人相見如同隔世,唏噓處一言難盡。
待唐離到達晉陽,河東局勢已漸次平定,因時令已到五月,吐蕃高原冰雪消融,爲防止吐蕃人異動,作爲平叛主力的隴西軍已開始分批西返。高仙芝的潼關鎮軍在郭子儀軍掌控住地方大局後,也開始大軍南迴。而封常清所部六萬新軍則不退反進,連同榆關李光弼部兩萬人坐鎮河北,安撫地方的同時清剿叛軍殘餘。
河東決戰大捷,哥舒翰六百里加急報往長安,隨後又聽唐離建議派遣多路軍士持露布一路往長安宣示捷報,遂使此事周知天下,消息傳出,大唐上下震動,狂喜之情溢於言表,露布過處,鞭炮聲數日不絕,尤其是在史思明被唐離親率奚族聯軍逼殺後,一手主導此次平叛之戰的唐離在民間由原本的罵聲一片轉爲人人歌功,村村頌德,其當日山丘之戰的事蹟也被口口傳誦,狀元公的文曲星名號之外又加了武曲星轉生,儼然是天命降世的文武全才,民聲民望一時無倆。
河東道晉陽,觀察使府
自饒樂奚境安返晉陽後,唐離並未另置臨時的監軍使府,而是就住在了他的岳父、河東道觀察使鄭子文府邸,他的這一舉動直讓近年來飽受驚嚇的鄭子文夫婦老懷大慰。
這是一間清幽的書房,窗外修竹數竿,隨風婆娑,輕微的嘩嘩聲響除給書房帶來靜謐之外,也別添了幾分幽然雅意,但書房內兩人的談話卻沒有半分雅緻的意味。
書房內坐着的正是唐離與哥舒翰兩人,屏退服侍的下人,唐離親自爲哥舒斟了一盞茶水遞過後輕聲道:“再有十餘日我也該返京了!”。
唐離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哥舒翰身子一震,隨即臉上又故做平靜道:“別情你奉詔出京也有大半年了吧,也是時候回去好好歇歇了,可惜愚兄軍務在身不能送你,實在憾甚!”。
“你隨後也要奉詔進京,有什麼好遺憾的!”,臉上淡淡一笑,唐離側身正對着哥舒翰肅容道:“哥舒,陛下的回書已經到了”。
“噢!”,隴西大軍一批批開拔西回,哥舒翰卻一直沒有動身,在晉陽耗着的目的就是等這個消息,此時真到了關鍵時刻,他反而愈發能沉得住氣,實不枉了名將之譽。
見有些故作矜持的哥舒翰,原本肅容的唐離忍不住一個淺笑,“依陛下回書的意思,高帥及封帥隨後都將奉詔回京,官拜從一品,晉爵世襲一等侯”。
聽唐離說完這句,哥舒翰原本有些黝黑的臉上漸次涌其了一股暗紅,扶着案几的手指開始無意識叩擊起身邊的案几,“本朝一品都是虛職榮銜兒,看陛下這意思是要讓高帥及封帥回京榮養了!高帥倒還好說,畢竟他麾下原本就是從江南各鎮抽調來的鎮軍。然則封帥那六萬新軍可是他一手在河南道操練出來的。”
“兩位副帥爲國征戰多年,也該是好好歇歇的時候了!至於現駐守河北范陽的六萬新軍將由郭子儀接手,郭將軍於亂軍叢圍、外無援軍的情勢下艱勇果毅,力保北都晉陽不失,陛下對他的表現甚爲滿意,已囑意其接任河北護衛使一職”。
聽着高仙芝及封常清都將被解除統兵大權,哥舒翰只覺心中一涼,原本高漲的情緒頓時低落下來,看來經過平叛之戰後,朝廷對他們這些統兵大將仍是不放心。高、封二人與他同爲兵馬副元帥,戰事剛平就接至京中榮養,明顯是不欲他們再掌軍,由此觀之,只怕自己的安排也好不到那兒去,一時間,哥舒心中又是憤懣,又是心灰,沉默片刻後才幹乾的接了一句,“護衛使?”。
“是,護衛使!此次平叛之戰後,除劍南及隴西兩鎮軍節度使外,朝廷有意裁撤其餘八處鎮軍節度設置,改設護衛使。與以前各鎮節度使統管民政、軍事、稅賦徵調諸事不同,此後的護衛使只掌軍事,地方民政及稅賦徵調等另設觀察使管轄,護衛軍兵員招募及糧草輜重供應交由戶部及地方觀察使統一負責”。
安史亂前,自玄宗朝設立節度使制度之後,駐守邊鎮的節度使權利越來越大,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除此之外,凡地方賦稅徵調、兵員招募、官吏任免都一手管起,簡而言之,這節度使就是地方的土皇帝。若如唐離所言,朝廷分明是有意改變這種狀態,沒有了兵員徵募及賦稅徵調的權利,只能掌管軍事的護衛使一舉一動都將受到制約,顯然這護衛使之設就是爲限制統兵大將的。越聽越是心涼,原本意興昂揚的哥舒翰此時真沒了說話的**,此時也只能懷着僥倖心思道:“別情適才說劍南及隴西依舊保留節度使建制,只不知這是怎麼個保留法?”。
細看着哥舒翰臉上的神色變化,唐離卻沒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伸手持甌爲兩人續滿了茶水後,唐離才一笑道:“哥舒好耐性,竟沒問我陛下對你有什麼恩旨!”。
笑着說完這句,唐離也不等哥舒翰接話,直接說道:“官拜正一品太尉,爵晉世襲二等護國公”,言至此處,唐離向前側了側身子,雙眼炯炯道:“另外,陛下已譴畫工北來,爲哥舒你繪像,異日進京受封之時,由陛下親奉哥舒將軍畫像送至凌煙閣,自此之後,日日年年受皇家供奉香火,與我大唐國運共始終”。
隨着唐離這句話出口,原本情緒沮喪的哥舒翰猛的扭頭看向唐離,臉上一道逆紅竄起,雙眼間更是如深夜的羣星一樣,散發出熠熠光輝。繪圖凌煙閣,這可是唐朝武將終其一生的夢想,此舉不僅意味着對其功勳的認可,也不僅僅意味着每年一次能得帝王親身向其畫像致拜,更在於青史留名的長久,人生有三不朽,對於武將而言,繪圖凌煙閣就是“立功不朽”的極致,人生至此,夫復何求?與這等榮寵想比,那世襲二等公的賞賜也顯得黯淡多了。
“繪圖凌煙閣,陛下親手懸掛畫像。開國功臣不論,自高宗朝至今數十年間武將何止千數,但能得如此殊榮的也僅只哥舒你一人而已,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呀!”,笑着說話的同時,唐離真個站起身來,端正身子向聽聞這個消息後還在發愣的哥舒翰端正一禮。
正是唐離這一禮驚醒了哥舒翰,驚喜太大,也來的太過突然,以至於他都有些手足無措,唐離正色一禮後又接着道:“哥舒你雖拜正一品太尉之職,但並不需回京榮養,仍在隴西領軍抵禦吐蕃”。
一個驚喜連着一個驚喜,且都點在哥舒翰的心口上,卻讓他如何不喜,“此話當真?”。
“君無戲言!”,這句說完,唐離卻又笑容一收道:“只是……”。
“只是什麼?”,原本聽說高仙芝及封常清皆已被朝廷收回兵權,統兵最多,此次平叛中戰功最著的主力軍統帥哥舒翰也自忖難以倖免,在他想來,朝廷之所以肯給他繪圖凌煙閣的待遇,想必正是爲了安撫他這平叛第一武將,也以此來堵天下悠悠之口,免去“鳥盡弓藏”的流言。只是他這一生幾乎都在隴西軍中度過,剛剛到達人生巔峰時卻不讓統兵,反而去長安養老,心中的難受滋味也是難以盡敘,此時再一聽唐離說朝廷並無剝奪其統兵大權的意思,這份驚喜又自與剛纔不同,當下急着接過唐離的話頭,“不過什麼?”。
“不過哥舒將軍乃是本朝名將,又是剛剛立下大功的勳臣,陛下雖有意推行軍政分離的護軍使制度,卻又不願以此拂了將軍的面子,說起來這倒是令人爲難了!”,言畢,唐離看着哥舒翰,口中嘖舌不已。
“好你個別情,來跟我打這個花呼哨!只怕改節度使爲護軍使就是出自你的主意吧”,心情大好的哥舒翰半真半假的調侃了一句後,當即道:“別情你但請放心,我這就回帥府草擬奏本,請陛下往河西、隴右派遣觀察使負責民政及賦稅徵調事,至於兵員招募及糧草輜重調配,與其它軍鎮一樣就是”。
“好!哥舒你深明大義,不愧是國之良將”,唐離撫掌而讚的同時,也自正色道:“哥舒你既能如此,我也在這兒給你打個保票,此後隴西但凡兵員有一人缺少,糧草有一粒短缺或是延誤,你儘可來我府上問罪!”。
“一言爲定!”,此言剛罷,哥舒翰朗朗笑聲即在書房內響起。
目送哥舒大步離去,唐離也長舒了一口氣,今天這事是他近日與李睿章本往還多時的結果,可以說他之所以在晉陽逗留這些時日,爲的就是辦好這件關係唐王朝長治久安的大事。後世穿越而來,唐離自然明白人心有多少善變,將天下安危寄託在人心的忠誠上又有多麼不可靠。此次安祿山暴起叛亂,除了此人狼子野心之外,也未嘗不是朝廷縱容的結果。其人坐擁河北一道,軍事、民政、賦稅、兵員招募、官吏任免,甚至連羈縻北地各族都一應統管,權勢如此之大,且任職河北十多年不挪窩,以人本性之貪婪想不出事都難。眼下改節度使爲護軍使,唐離提議於此的目的正在於給這些原本權勢甚大的節度使們上個套,制度的約束遠比人心更爲可靠。有了戶部及地方觀察使接手兵員招募及糧草輜重供應,縱然護軍使有異心,脖子被卡住的他們想必也難鬧出什麼大動靜兒來。畢竟在原本的歷史中,導致輝煌一時的唐帝國最終崩亡的諸多原因中,排在第一位的直接原因就是藩鎮之亂,當朝廷對這些節度使已制約無力時,在節度使的眼中,朝廷的威嚴自然也就是可有可無了。
正在唐離神思浮動時,卻見岳父府中官家鄭思奇快步走了進來,說來這個鄭思奇還是唐離舊識,當日他還在這府中做小胖球兒的伴讀書童時,鄭思奇就已是鄭府負責外事的官家,此後隨着老管家被仗斃,他乃接任大管家之職,這幾年謹小慎微,倒也甚得鄭子文夫婦器重。
“姑爺,適才您與哥舒大帥敘話時,門房來報,有一位自稱魏博田承嗣的武將請見”。
“噢,他來了!”,手指輕叩着身邊的案几,沉吟片刻後唐離一笑道:“我正要派人找他,他來的倒巧,請他來此相見就是”。
“遵姑爺命!”,鄭思奇答應一聲後卻又未走,略壓低了聲音道:“這位田將軍來時一併用黑布蒙着的大車帶來了十口黑漆箱子放在門房裡,言說是送給姑爺的薄禮,小的聽門房通報時一時多了心思,就讓門房裡伺候茶水的小廝偷偷開箱看了看,姑爺,這十口大箱子裡裝的可都是金珠古玩,其價怕不下上千萬貫!”,說到這裡,官家鄭思奇口渴似的咂了咂嘴。
“噢,這麼多!”,聽說有上千萬貫,唐離也是一驚,隨即一笑道:“這廝還真是個好撈手兒,入了一趟范陽竟是賺的腦滿腸肥了,可笑那些河東叛將竟是爲他人作嫁衣裳”,笑過之後,唐離一撫茶盞道:“即是他誠心送來,就收下吧!你親自將他請進來,路上也一併謝過。另外吩咐廚下,中午治備一桌精細酒菜,我要宴客!迎過田將軍後你去老大人官衙看看中午是否有暇,若有便命人來報一聲兒,屆時我自去請老大人來陪客!”。
擡頭看了看笑吟吟的唐離,心下暗自咋舌的鄭思奇低頭掩飾住臉上的詫異神色,點頭答應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