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月兒一臉驚奇地叫了一聲:“嫂子——你們……”
惡鬼田之行唸完解魂咒,生怕楚江童變卦,便急匆匆地,連頭也沒敢回地離開了。
祖父喬耕氣乎乎地將鐵戟往地上一杵,厲聲喝道:“田之行,你這個惡鬼,若再做亂作惡,別說楚江童不饒你,我也不會放過你。”
地上,那些傷痕累累的狸貓,跌跌撞撞地鑽入山林,剛纔的狂囂兇殘,蕩然無存,那些血肉模糊的死狸貓,樣子更是觸目驚心。
眉月兒急忙奔到嫂子佳勃和清智和尚的身邊,只見他們倆抖抖索索地伏在原地,好像剛從天上摔下來,很害怕,不敢擡頭,更不知道自己此時置身於何地,因何會落在這裡。
他們互相扶攜着,清智和尚以身體掩護着佳勃,一串黃澄澄的佛珠垂在胸前,身上的僧衣和佳勃的衣裙一樣,凌亂不堪。
趁大家不注意,他們突然提身,撒腿便跑,一會兒沒了蹤影。
楚江童雖然並不認識清智和尚,卻對佳勃印象深刻,她一向潑辣粗拉的性格,在這一刻卻消失殆盡,不免讓人對他們的遭遇感到同情。再想佳勃曾經與自己的幾次歡娛,不知不覺中,臉上熱乎乎的。
眉月兒欲要去追嫂子,祖父擺擺手制止道:“月兒,暫且讓他們去吧!也許,追上她結果會更糟!“
沒想到,這雙狸居然是被惡鬼田之行施了陰術的,而且還將佳勃和清智和尚的陰魂鎖附在雙狸身上,怪不得如此厲害!
祖父要去見孫兒喬閈,眉月兒擔心地說:“爺爺,先不要去了吧!我怕哥哥仍然執迷不悟!”
祖父說:“不礙事,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月兒,爺爺走了後,你要安心靜養,這雙狸之患已破,你們也該好好休養一番了!”
祖父與楚江童告辭,老人高闊筆直的身材,在山坡上顯得異常偉岸和執着。
直到此時,楚江童才知道,眉月兒爲救自己被狸爪所傷的事,好在傷口已基本痊癒,只留下幾處隱隱的痂印。照祖父的話說,再過幾日就完全康復了。
楚江童商量眉月兒和老婆婆,搬到家裡去住,老婆婆說:“我一個老婆子家,在哪兒住都行,只是月兒姑娘,也該有個家了,你們去村裡住,也好有個照應,我想你們了就去找你們,再說,村子離這兒也不遠,這不還像住在一個大村子裡一樣?眉月兒,你就隨小童回家吧!”
老婆婆銀絲閃爍,臉上洋溢着寬悅的紅光。
眉月兒趕忙擁住老婆婆:“老婆婆,看您說到哪裡去了?我和小童,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與您分開的,還有院門前的古柏公公,本來,我們就是一家的。待虎兒回來,娶了親,立了業,我纔去村裡住。”
老婆婆哀嘆一聲:“你們倆老是這麼分着,也不是個事兒啊!”
眉月兒羞紅了臉:“您又說笑了,自古有情人終成眷屬,老婆婆,您再不要提這件事了,啊!對了,小童,你也回家吧!還要畫畫,有空再上山來,行嗎?”
“那好吧!你們多保重!你要安心養傷!我忙忙就回來!”
“去吧!別婆婆媽媽的,嘻嘻……”眉月兒窈窕的身姿,看不出是受過重傷的,這多少也讓他寬慰。
爸爸這幾天很興奮,像喝了醉心漿。
原來,鎮長田之程一個電話,把他變成了工地上的一個包工頭。負責招民工爲古城的3號樓羣裝修。
這個活兒,將爸爸變了一個人似的,忙,一天到晚的忙。也許,直到此時,他才真正體會到,一箇中年男人的成就感,並不是將時間荒廢在無聊的網絡閒聊上,而是投入到屁滾尿流的淘票子行動中。
只有淘票子才更讓人朝氣蓬勃,前赴後繼。
前兩天,向老婆胡海雲借了三千塊錢,這是爲民工墊付工資。在他眼裡,自己是包工頭,建築公司不是小門小戶,那是中國古城縣第一建築安裝工程有限責任公司,批款撥錢,統一部署審覈,就是賒一個饅頭,買一捆蔥,都得報批計劃,層層領導批覆簽字,馬虎不得。不能有一點兒馬虎哪!
胡海雲文質彬彬地放下書,取來錢:“好好幹吧!我支持你,建築公司批款就像咱們老百姓家過日子,有計劃的,咱鋪墊一點資金,理所當然。咱決不能欠農民工兄弟的工資,拿去吧!”
楚仁貴攥着熱乎乎的一沓錢,心裡滾燙滾燙的:“海雲,到年底,我連本帶息,全劃到你卡上,現在購房貸款利息是六釐多,我給你一塊,放心吧!要是早知道,幹工地利潤這麼高,前幾年還跑啥屁業務呢!”
“亡羊補牢,猶未晚也!”胡海雲來了靈感和激情,“我可不是放高利貸,只要你年底把掙到的錢全存到咱家卡上就行!”
二十年前,民工找不到活兒幹,二十年後的今天,找不到幹活的民工。
要不,田鎮長常說,寧找仨情婦,不找一民工。
此一時彼一時,勞動力的匱乏與民工身價的提升,讓包工頭和用人單位,一改故轍,謹慎小心起來。
家裡一下子出了個包工頭,誰都得力挺啊!
可沒過幾天,不上午不晚上的,爸爸卻鑽進楚江童的畫室,臉上洋溢着雖累猶榮的光芒,汗水拂在額上,如快燒熟的柿子一般。
“小童哪!恐怕這個活兒要幹到年底,有幸讓田鎮長多看咱一眼,也算是沒白和他同住一個村子,哎,我粗略、保守地算了算,年底能掙到這個數——”
爸爸得意地竄出五根手指,這五根變得粗糙皸裂的手指,像一把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炬,連他的心都快燒紅了吧!
望着熱情如此高漲的爸爸,自己不好說什麼:“爸爸,你幹活得注意安全,掙錢多少,幹活多少,都不重要。啊!對了,建築公司沒有預付款嗎?”
爸爸感覺兒子的這句話很不給力,有點潑鹽水的意思,他縮回“火炬”。
“兒子啊!你還年輕,你再聰明,也逃不過年齡的把守,有些事,你還不明白啊!噢!建築公司給了一萬塊預付金,都是正正規規的大單位,款是沒事的,這幾年不同以往了,小童,你手頭有錢嗎?我先用兩個——五千就夠!”
“爸,民工的工資還是一天一結嗎?”
“當然,他們都是靠掙血汗錢養家的短工,一天不結,第二天準罷工,要是罷了工,再招回來,準得向你討價還價,咱名聲好,幹完活付工資,這不,有個工頭現在還不是先付工資再幹活……”
“爸爸,正好,畫廊老闆剛走,這是四千塊,我再給你準備兩千,晚上給你,行嗎?”
爸爸再次攥緊一沓熱乎乎的鈔票,心裡再次滾燙滾燙的。
時下正值秋種季節,田裡的忙碌,雖然沒有過去那三春不如一秋忙的熱烈,但是卻更換了一種忙碌的方式。
村民們以前將種田看作是職業,將外出打工看作是業餘,現在卻正好反過來,田地不種不行,花費太大精力就更有點可惜。
有人算過這麼一筆賬,種一季小麥,畝產五百斤,在古城縣畝產五百斤的麥田算是一等田,也就賣六七百塊錢,過去的莊稼人,種田的功夫不作錢,化肥、農藥、種子……算把算把,一畝小麥也就剩下三百多塊錢,另外加一季苞米,頂多也是剩個三、四百塊錢,一年下來,在田裡沒白沒黑的守着,也就比得上在外打工一週的工資,嘁——這還有誰傻乎乎地守在田裡?
因此,莊稼裡的忙碌,基本就是年老的,或是急急趕回家搞突擊的民工。農田裡,幾乎看不到年輕人。
但是,人們縱然是拼命地在外邊打工,沒白沒黑,掙的錢再多,也從沒誰覺得,今年多好啊,掙了個讓自己滿意的數字。
誰都想象着明年比今年碼到更多的票子。
人們你追我趕,忘記了自己是活着還是死了,忘記了碼票子的真實用途,更忘記了碼票子與人情世故,道德品質的關係……
楚江童換了一身潔淨的舊衣服,別看這傢伙平時一副懶散模樣,真幹起活來,還真有兩下子。
家裡的半畝水澆田就在古城河邊,豐潤的沙土,刺激着這個年輕人將土地看作畫宣一般的激情,別人家,用耕牛,拖拉機耕翻田地,他則不用,手裡的一張钁頭,上下翻飛,就像一個鐵獸在啃着腳前的沙土一般。
爺爺那一代人,對土地有着極爲深厚的感情,他們有着粗糙而純潔的眼神,至今仍然記得,爺爺臨終的前一天,還專門去每一塊田裡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回家後,又一遍遍地擦磕着這張钁頭,好像很擔心它會飛走了似的。
他們用一種依賴和誠懇面對這一片土地,從來沒有將自己的農具和汗水打上工資表的印記,他們或許認爲,自己就是土地的兒子,根本沒有和它討價還價的資格。他們已經融入了土地所賦予的責任與清純。
到了爸爸這一代人,經歷過土地與經濟的碰撞與交錯,把他們過渡到了今天,他們雖然並沒有忘記土地,仍然用一種被動的方式耕耘着,但是,他們的眼神不再粗糙、清潔,他們的心不再寧靜安然,因爲,他們已經將農具和汗水附上了一張清晰的工資表。
到了自己——已經基本上忘記了土地。對土地的感覺,遙遠而模糊,像一張沒有沖洗好的底片。要自己說,現實並不殘酷,殘酷的只有那一顆顆因爲慾望膨脹而騷動不安的心。
古城河裡的採砂船仍在可憐巴巴忙着,河裡的砂已經少得夠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