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葉鎮的煙花,一連放了三日。
煙花滅了,人也該離開了。
過了幾天安逸日子,人都懶了,胡玉娘與嶽番日日糾在一塊兒出門撒歡,有時候帶着小阿寧出去,有時候不帶,有時候回來的時候一身泥漿,有時候拿着一小碟兒蔥油餅子。
真定大長公主皆緘默允許,長亭卻明白這是她的忍耐與即將擺脫她眼中口裡“庶民”的如釋重負,長亭心裡明白卻裝作什麼也不曉得。
過了正月就該啓行了,青葉鎮的鄉親們與將士們全部出動,將封路的大雪都疏通到了河裡和井裡。過了二月二龍擡頭,二月初五,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出了青葉鎮,高鄉紳備下兩車厚禮,說是田莊裡頭的農戶自家打的野味、釀的果酒、還有幾條老鄉湊出來的臘肉坨坨,誠如高鄉紳所說“禮輕情意重”,真定大長公主未曾推辭,馬隊後頭便又跟了兩頭騾子。真定大長公主一早打包好了百來柄長刀留在青葉鎮,高鄉紳瞬時感激涕零——這年頭,庶民農戶家裡頭都沒多少利器,有把菜刀好燉肉了不得了,真論起來又有多少庶民吃得上肉的?如今世道不安定,青葉鎮就算倚靠豫州,要真有什麼事兒,豫州怕是也顧不過來。給銀兩給吃食都是解近渴,給長刀才叫青葉鎮上上下下百來戶人好說歹說有了抵抗的力氣。
故此來送的人不少,口口聲聲感懷的都是,陸氏大善之家的恩德。
上了馬車,白春已將檀香燃好,滿秀將氈毯鋪得絨絨的,內廂暖烘烘的亮堂堂的,長寧與胡玉娘在湊近輕聲,長亭靠在軟枕上聽白春唸書,未隔許久。車輪往前一滾,軲轆軲轆地向前駛去。
滿秀斟茶遞給長亭,“…總聽人說豫州平成,這回俺。哦,奴可算是能見着實在地兒了。”
“那還得等大約一旬吧,豫州大着呢,咱們進了豫州城再回平成滿打滿算得十天左右。”長亭手擡了擡,白春唸書的聲兒淺了下去,“要是路走得通暢,估摸着能快點兒。”
滿秀點頭,手輕擱在膝上,過了良久,想了想方俯身輕道。“昨兒娥眉姐姐管教的綠翠扯着我說了好長時間的悄悄話…”
長亭微愕,“都說了些什麼呢?”
“大長公主前兒接了封信,是幽州發過來的。”滿秀聳肩,一字一句努力讓自己的官話說得順溜,“…沒走官道。戳是正月十五的日子,一路過來將好近二十天,俺就覺着這信不是走的官道。要快馬加鞭,送個信十天就到了…”
長亭大讚,“聰明!”
滿秀憨實笑一笑,“綠翠說她沒聽見是誰寄來的,就隔着窗櫺聽見大長公主說“活該”再將那信又封回了信封裡去。後來俺琢磨既然綠翠都能偷偷透信給俺。那娥眉姐姐也應當沒啥顧忌的,就又趴上去問娥眉姐姐。這才聽明白,那信是幽州的姜郡君寫來的,幽州刺史一死,那位掌城的大人把幽州刺史的故舊殺的殺,關的關。姜郡君帶着兒女逃了出來。順道就把信寄到了豫州…”
再傻的人都不可能自投羅網。
姜氏那信鐵定是寄給陸紛的,寄來的時候,秦相雍還沒把賬冊子昭告天下,姜氏便以爲抓了根稻草要逼陸紛就範——至少要把她和周通令兒女的命保住。
哪知信被真定大長公主截胡了,賬本也被趙暨提早拿到了秦相雍面前。
姜氏盤算徹底落空。等待她的是無邊無際的逃亡。
就像當日的她與阿寧。
姜氏可憐嗎?姜氏尚未懂事的稚女和尚不能擔當起責任的長子可憐嗎?
不可憐。
成王敗寇。
他們要陸綽一家死得透徹,如今不過是原樣奉還罷了。
至少,陸家還沒有派遣人手去追擊,已經仁至義盡了,等等…
“娥眉提到了將士裡有人員調動沒有?”
長亭偏頭問詢。
滿秀蹙眉想了又想,確定地點頭,“有,娥眉姐姐特意交待了,‘一路過去怕遇賊匪暴徒,若姑娘有要緊事能不調動兵馬就忍下一忍,大長公主才調遣了百來名將士出城去…’”
長亭笑起來。
她高估了真定大長公主的“善良”,同時也低估了“不留後患”這四個字帶給世人的影響。
滿秀沉下心來想,雲裡霧裡地搞不太明白,手疊了疊,埋頭問道,“娥眉姐姐肯將這一長串事說給俺聽,自然是希望俺說給姑娘聽。娥眉姐姐是大長公主身邊的人,那是不是也代表是大長公主希望姑娘也曉得這些事兒?”
“孺子可教。”長亭讚賞點頭。
滿秀再蹙眉,“那大長公主爲啥想讓姑娘知道…還有,爲甚不和姑娘鑼對鑼,鼓敲鼓地說…中間躥了一道,不容易出茬子?”
長亭笑着默了一會兒,“這就是士族習以爲常的教導。”
既是教導她,也在調-教她身邊的人。
如果滿秀迷迷糊糊答幾句就將此事囫圇過了,那自然就沒有今日這碼子事兒了,長亭自然也不會知道真定大長公主對姜氏的追擊,或許真定大長公主會挑一個好時辰將此事揭開,順道以滿秀個性木愣,不適合近身服侍的理由把其他的人,其他和陸家,和她更親近的人調上來,難道不順理成章?
要到平成了,對白春、對滿秀,甚至與長亭,都是一個全新的陌生的生活。
“在教導我們要謹慎。”
長亭輕擡眸,認真地教滿秀,“到了大宅,我出不去小院,可是你可以。我出不了二門,可是你可以。你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必要的時候,你還是我的嘴巴。論心機,我們玩不過浸淫內宅幾十年的那些女人,可我們趨利避害的本性和相互信任的本心是她們望塵莫及的。”
滿秀面色慢慢鄭重起來。
這又是極長的一段路。
以前是走在歸途上,如今…
如今算什麼,長亭也說不清楚。
至歷城,落榻驛館。不過再翻一座山就到了光景,真定大長公主偏偏下令全都安頓下來,看架勢是在等人,蒙拓折轉兩次。先託嶽番和玉娘說,玉娘再來和長亭咬耳朵,“八成是在等小秦將軍回來,石家的人先寄了信來,估摸是和阿拓透了點底兒。”
去冀州明面上是與石猛會面,暗地裡卻是看探陸長英的小秦將軍!
長亭陡然一激!
哥哥究竟醒了沒!?
蒙拓告知從京都而來的秦相雍的信箋,真定大長公主一直未曾同長亭談及,她心裡清楚,等到談及那封信,就是真定大長公主做出選擇的時候。
要不要保陸紛。以極大的犧牲爲前提?!
這段時日,真定大長公主不好熬。
離平成越近,長亭心裡頭反倒越平靜。如果真定大長公主過不去那道坎兒,無非就是將她草草嫁人或是投進廟裡當姑子或是栽一個瘋魔病給她,她篤定真定大長公主不會要了她的命。只要命不掉,就還沒走到絕路。
她還有哥哥,陸長英在石家很安全,石猛還留着這張底牌要躍龍門呢,等陸長英醒過來了,她的哥哥一定會駕馬來救她。
甚至,蒙拓與石家也不可能平靜地看着她結局悲慘。
她不怕。
她比誰都有底氣。
要想在歷城停幾天。都可以,一行人都在等着小秦將軍,和真定大長公主的決定。
歷城在山腳,比山上暖乎些,驛館裡便換上了薄窗幔,長亭每一拉開。便可隔着天井遙遙看到蒙拓落腳的後罩樓,坐在窗櫺前,看着看着便覺得舒心極了。
在歷城留了兩日,小秦將軍風塵僕僕歸來,回來的時候恰逢黃昏暮色。真定大長公主沒叫長亭避讓,去請玉娘將小長寧抱回房,也默許了蒙拓與嶽老三留下。
小秦將軍無多贅言,單膝叩地之後,言簡意賅直入主題。
“是大郎君!”
長亭清晰看見真定大長公主神色一舒!
“也醒了!”
小秦將軍說得極爲大聲,怕旁人聽不見,“在某本欲先行離開的前一晚醒的!石家二爺親來喚某,某一進屋,只見大郎君半眯着眼靠在牀沿上,見是某便擡了擡手臂,叫某…小秦將軍…還說‘對不住了’”
錚錚男兒哭是什麼場景?
長亭淚眼婆娑地看小秦將軍伸手抹眼睛。
跟在陸綽身邊的秦將軍是他的長兄,故而纔會稱他爲小秦將軍!
陸長英才醒過來卻還記得第一句話要對爲陸家拼死拼活的將領們,說一聲,“對不住了”!
長亭雙手捂着嘴,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墜,是陸長英的做派,是她哥哥的做派!
小姑娘哭聲嗚咽,是喜極而泣,蒙拓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兒,腳下緩緩往長亭處挪了挪——他們之間隔了整整一個大堂,就算盡力挪動,也只是近了幾步罷了,杯水車薪。
“那怎麼阿英沒有跟着你回來!?”
真定大長公主急切之中,一針見血。
長亭打了一個響嗝,神容迫切地看向小秦將軍。
“小郎君…”小秦將軍難得結巴哽咽,“大郎君他如今走不動道兒!”兩個女人皆渾身一抖,小秦將軍連聲補充,“郎中說是因爲氣鬱於腦,又兼體內久無陽氣,只消時日,便有八成的機會能好!”
八成!
長英只有八成的機會走得動道兒了!
長亭一時間手足無措,淚眼婆娑一擡眸卻在迷濛之中蒙拓右手向下一摁,示意稍安勿躁。
“郎中口裡的八成,多半都是十拿九穩。”
蒙拓突兀出聲,“恭賀大長公主,嫡長孫完好無損地歸來。”
ps:
今天只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