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臉向被窩裡藏了藏,堪堪藏住晶晶亮的雙眸和緋紅的臉頰。
繼續說呀…
長亭屏住呼吸,炯炯有神地看向玉娘,在心裡頭急聲催促着。
胡玉娘動了動手肘,讓自己枕得更舒服些,啐了一口,“我叫他莫渾說,我們家阿嬌以後是要當主子娘娘的。他這麼渾說,往後你和蒙拓見面都難自在,那小兔崽子真是叫人操碎了心肝。”
玉娘頓一頓,再道,“嶽三爺也讓阿番別胡說,說他要再敢胡說就拿馬鞭抽他。”邊說邊把身正過來,語氣頗爲感懷,“我們到了,他們就該走了,一路過來的弟兄就真再也見不着咧…”
長亭屏住的那口氣兒一下子泄了出來。
有這樣的嗎!?
有這樣的嗎!?
提了話頭然後再岔開!
朝河裡投了枚石頭子兒然後忘記撈上來!?
是蒙拓自己告訴嶽番?還是嶽番胡亂猜的?嶽番是認真說的還是就像往常那樣吊兒郎當隨口說說!是不是想借玉孃的嘴巴委婉地告訴她?嶽番給玉娘說這些話,蒙拓知道不,他知道不?知道不?!不!?
長亭目光綠油油地看着胡玉娘,好想使勁搖胡玉孃的肩膀,你快回答我啊!回答我!
生活總是殘酷的。
現實是長亭眼睛綠油油地死死瞅着胡玉娘——直到玉娘從感懷悲嘆舊戰友、明朗展望新生活、再到暢懷了一下前些時日吃過的糯米糊糊,最後便咂巴咂巴嘴,大腿放在長亭身上呼呼睡着了。
沒錯。
她睡着了!
在把長亭撩撥得眼睛發綠之後,胡玉娘無憂無慮地睡着了!
長亭眼淚汪汪地揪着被角狠狠咬了兩口。
那些沒問出口的話,都變成了烏青的黑眼圈。
長亭隱約覺得三更天的梆子聲過了沒多久,各廂房的門便挨個兒打開了,長亭麻利地幫小阿寧綁了髮髻,洗漱之後下樓用早膳啓程,兩架馬車換成了一架極大的雙匹馬車。女眷全都合坐在一塊兒。
長亭想了想,許是一則真定大長公主害怕最後一步功虧一簣,還是將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較安心,二則或許方便大長公主與她說話。
恰好。長亭兩個緣由都猜對了。
一上馬車,真定大長公主看了看長孫女眼下的烏青,伸手拍了拍長亭的手背,溫聲安撫,“昨兒個沒睡好吧?”
長亭趕忙埋下頭來,平白無故臉上升起一陣羞赧,點點頭。
“阿嬌,別怕。”真定大長公主聲音沉得低低的,“到了平成就挨着我住,吃喝住行都在我眼皮子底下。阿紛的手伸不到那麼長,等阿英回來塵埃落定,你與阿寧就更不用怕了。”
長亭再點頭。
怕就怕,真定大長公主做得太過太明顯,叫陸紛鬼迷心竅。
一母同胞的兄長都下得了手。
就算是母親。又能怎麼樣?
狠下一顆心,豁出一條命,照樣說剷除就剷除。
長亭反手握住老人的手。
未知即恐懼。
長亭卻並沒有感受到太大恐懼。
用過午膳後,娥眉將滿秀與白春拉到外廂交待陸宅的細碎瑣事,上到各房主子,下到浣衣各司房的下人僕從,娥眉聲音高低起伏如碧波小湖。長亭在昏昏欲睡補覺中聽了個全——娥眉確實教得很仔細,難得連“小司房的王媽媽喜歡喝疙瘩湯,再加兩勺辣子”的話都說了…
作爲一個近身服侍的大丫頭,娥眉不可謂不盡職,可…洗衣服的王媽媽喜不喜歡吃辣子,真的不管上房的事兒啊…
大傢伙的都緊張得如臨大敵。連身邊的丫鬟都謹言慎行得不知如何是好。
真定大長公主本眯着眼數佛珠,聽到這句話,也笑了起來,斂了斂手裡頭的佛珠,攬在掌心裡。溫聲道,“逗得我連經都沒誦完,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提了提音量,言簡意賅地親自管教,“其實做下人的記得一條便夠了。主子只有一個,別的人都是別人家的主子,不用管。”
外間娥眉恭謹唱聲稱是。
真定大長公主話頭一轉,看向長亭,慢下語調來,“下人有下人的準則,下人的天就是主子,滿心滿眼都是主子,如此就算蠢點鈍點也沒什麼大礙,大不了慢慢教,只要她做到這一點就是好樣兒的,就算做到頭兒了。可人的地位不一樣,擔在肩上的職責就不一樣。我們的眼睛裝的是什麼?”
這是突擊教導?
長亭想了想。
她要什麼?
突然一下愣住。
她的眼睛裡…應該裝什麼?
“我們的眼睛裡裝的不是內宅女人,細瑣雜事,更不是以極卑微的姿態揣摩男人心事,這樣活得不會快樂。”真定大長公主伸手將長亭的散發別到耳朵後面去,“我們的眼睛裡裝的東西應當有三樣,自己、善良與勇氣。”
長亭怔愣地看向真定大長公主,突然間好像看到了陸綽。
每次抵達目的地都好像那時辰計算得很好,馬隊趕在城門閉合之際抵達平成,隔得極遠,長亭便聽見了馬車外難以抑制的歡呼聲,有兵士們的如釋重負,也有重歸故土的歡天喜地。
小阿寧趴在軟枕上將馬車簾帳一把撩開。
古城牆上兩個大字兒,鏗鏘有力且飽經風霜。
平成!
他們用了整整半年的時間,近千人的性命,難以計算的陰謀手段,終究回到了這裡。
對長亭來講是回,對長寧來講是往。
長亭靠在車廂內壁,從幔帳的縫隙望出去,正好看見將士們挺直的脊背與云云背影之後的那堵泛着黃沙的城牆。
嗨,平成。
長亭在心裡向這座老城揮一揮手。
老馬嘶鳴,馬車穩穩停靠,馬車外響起了一管清冽乾淨的聲音。
“母親,阿紛來接您了。”
真定大長公主深吸一口長氣,手臂擡起,長亭順勢扶住,真定大長公主在抖,且抖得厲害,長亭能感受得到她在強迫自己平復下來,可胳膊穩住片刻後又不可抑制地顫了起來。
長亭穩穩撐住大長公主,輕擡下頜吩咐娥眉,“把簾帳撩開。”
娥眉看向大長公主,卻見真定大長公主也擡了擡下頜,娥眉便趕緊佝首半跪着探身去撩簾,哪知手將捱到布幔,只聽“譁”的一聲,幔帳被人全部拉開,黃昏時分天際邊絳色的光傾斜入內。
長亭下意識地向後一退,再蹙眉睜眼細瞧,卻瞧見了陸紛那張清雅得如水墨畫的臉蛋映在生絹燈籠上,光從下巴向上照,眼如清泓,口擬朱丹。
陸紛長得確實好看,是一種可與女子媲美的好看姿態。
長亭再狠,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陸紛繼承了陸家人所有的優點,直而挺的鼻子,茶褐的瞳仁,翹而長的睫毛,還有頎長的身姿,平緩的聲線,不徐不急的動作與語態,就算年逾中年,仍舊風雅翩翩。
“母親冬祺。”
陸紛抿脣笑着將幔帳掛在銀勾上,眼神向後移,不輕不重地放在了長亭的身上,半側頷首,“許久未見阿嬌,阿嬌可曾念想叔父?”
“念想着的。”
長亭亦婉和斂眉應承,“自是念想的,畢竟父親去後,與阿嬌血脈相承的親眷已所剩無幾了。”
陸紛挑眉笑,斜靠在車廂外,隨手搭在門框上,他越笑便越像書中的一幅畫。
“怕是念想着要把叔父悶死在雪裡頭吧?”
長亭心猛地一跳,擡起眼來,隱約可見大開的城門裡熙熙攘攘的全是人,馬車外也盡是人,她千算萬算也沒算到陸紛會在此時此刻說這樣的話。
他瘋了嗎?
長亭眼神移到陸紛的臉上,美人尚在似笑非笑,她能覺察到真定大長公主的胳膊在暗自發力。
“叔父。”長亭也展眉笑起來,“您別這樣。”轉頭看了真定大長公主一眼,“好歹祖母還在這兒呢。”
陸紛扶在門框上哈哈大笑,笑過之後陡然收住,頭向上一擡,再側身讓出條道兒來,“母親,阿紛扶您回家。”
真定大長公主周身一僵,再慢慢軟和下來,擡了另一隻胳膊遞出去。
長亭不明白陸紛的意思,甚至無從揣測起,那個會把她架在肩上看熱鬧的叔父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陰柔損狠,喜怒無常,哦,或許他一直都是那個人,只是戲演得太好,無從看起端倪。
長亭居右,陸紛在左,左右攙扶着真定大長公主向裡走。
陸紛擺下了軟轎,又吩咐小廝向人羣中撒錢道謝一番,便又向老宅去,長亭上軟轎時多了個心眼,手往坐墊下兜了兜,摸出了一顆磨得極光亮的小針刺,就那麼豎着固定在座椅上,人恐怕一坐下去便鮮血淋漓,長亭將針兜在袖中,輕聲吩咐滿秀去照看阿寧,來去不過片刻。滿秀隔着軟轎,似心有餘悸,“還好還好,白春記着姑娘的話兒一早就查過了,阿寧姑娘坐墊下沒有!”
長亭指腹棱了棱那枚針,有點笑不出來。
陸宅自百年前就在平成建起,一代一代地將宅邸的地兒往外推,越推越寬,越推越大,時至今日,陸宅裡大大小小建起的院落共有六十八個,廂房統共有八百八十九間,旁系、庶出一戶一戶的人佔據了近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