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娘再滾一圈,嘴裡頭,“哎喲喲!哎喲喲!”
胡玉娘這麼些時日反倒長胖了,照她自己的話說,“苦難讓人吃得多,吃得多就讓人胖得快,這叫屯膘抗壓。”。
故而只穿着褻衣的胡玉娘在榻上滾來滾去的樣子…
像只白糉子,還是沾過糖的那種…
肥肥的,軟軟的,一戳還會叫…
長亭仰靠在椅凳上,笑眯眯地看玉娘,“你在陸家,我也不太放心,我已經讓人去找胡家叔嬸了,找着了離平成不遠。我在平成南端買了百畝地,讓他們都牽了過來。你是女人,戶籍上擱不了田地,我就先寄存在你叔叔腦袋上,等你婚事敲定,一畝不落的全當作你的嫁妝。我叫人先給她們敲警鐘,再把你送過去,這樣才能不受欺負。”
玉娘總不能一直在陸家。
長亭肯,胡玉娘自己都不肯。
玉娘身形一停,忙趴起身來,目光炯炯,“找到了!?爺爺只說在豫州,豫州這麼大,你咋找到的?!這才三兩日吧!?他們咋說!?問起爺爺沒?”再想了想,“等你們家的事兒塵埃落定了,我再回去也好,否則心裡頭掛憂着,反倒沒法子同叔嬸好好相處。”
最後一個問題…
長亭不曉得怎麼答。
那戶人問倒是問了,可問的是胡爺爺還留了什麼錢財地皮沒有…
長亭索性不回最後一句,笑了笑,“你說平成是陸紛的地盤?那我是怎麼做這些事兒呢?胡家叔叔在豫、幽兩州邊界入山打獵爲生,我派遣下去的人手在第二日便找到了他們,而後買地、過戶籍再林林總總的事兒一塊辦下來,耽誤了幾天時間。陸紛…”長亭輕聲嗤笑,“他的胳膊還不夠長,手還不夠大,他以爲豫州是他的了?那就拭目以待罷。”
陸紛一事尚未蓋棺定論。而已故者的身後事卻再難推脫。
對於陸綽的大殮禮,陸紛表現得很積極。
佈置靈堂、誠請高僧,做殮詩,再備下棺木、陪葬。勘測陸氏陵園,定穴位…
所有的事情,陸紛在三日內全都備置整齊。
長亭私心揣測,恐怕陸紛早就準備齊全了罷。
出棺日定在二月二十三日,從光德堂出殮,至平成以北的陸家陵園,陵園大多位於山郊野嶺,路程算遠,去一趟就得一日的時辰,再回來便是三日光景。
出殯摔盆之人。定爲陸紛長子,陸長平。
北地舊俗,爲身故者摔盆捧靈之人當以長子長孫,可去者若無兒無孫,便從旁支裡選擇出與之親近的小輩郎君來。而選擇下來的這位即默認成繼承去者家財的人。
陸紛絕口不提自己擔上這門差事的話頭,反倒將自己長子推了出來。
長亭以爲陸紛是怕遭報應。
可再一想想,他怎麼可能懼怕報應此種飄渺無物的東西。
凡事要講究一個名正言順,而子承父業更是理所應當,陸長平要繼承陸綽的一切,可他的父親還未亡故,他要攥到手必須從陸紛手上接過來。陸紛此舉只不過是轉了一道彎兒罷了。
可笑的遮羞布,可悲的自欺欺人。
讓陸紛的兒子來捧陸綽的靈。
長亭氣得心肝都疼。
長亭恨得不得了,真定大長公主自然知曉,親斟一盞清茶讓長亭靜靜心,只說了一句話,“小不忍則亂大謀。”
是。
陸紛此舉難免沒有含着試探的意味在。
她與真定大長公主忍不了。只能提前將長英接回平成,可陸長英如今身形孱弱,無異於羊入虎口。
若忍下了,未曾對此事有所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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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紛將會更信任我。”
真定大長公主淺啜一口清茶,面無表情。“畢竟,只有叫他放鬆了警惕之後,我們才能接着向下行動。陸紛未曾解決,長英最好別回來。天大地大,陸紛終究是他的長輩,我陸家下一任的掌舵人身上最好不要揹負任何污點。”
長英回來,陸紛消亡。
不管長英是否動手腳,在外人看來,這都是一場宅門內親眷相殺的好戲,陸長英都將落人話柄,得不償失。
長亭默了默。
忍這個字,寫來容易,做來難。
陸家早掛素絹,白燈籠等物,門廊上掛了一縷一縷的白綢帶花,服侍的人都屏氣凝神,不見笑顏。
追悼頭一日,絡繹不絕的人來來往往,謝家派遣了謝詢和幾位族叔過來見禮,拖了兩車的禮,那謝老夫人身邊的阿嬤拽着長亭的衣角就開始哭。
“太夫人是想來的,老爺也是想來的,可太夫人着了場大病,老爺來頂什麼事兒?畫畫罵那挨千刀的賊人?大姑娘是曉得的,這一路有多不太平!奴違心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謝家都搖搖欲墜了,大姑娘最後靠誰去?陸公過身,太夫人叫奴偷摸問問大姑娘,想不想回謝家去住?旁的不敢講,頭一條就是不叫姑娘受了委屈!若姑娘想離了這是非地,太夫人立馬派遣人手來接您!”
謝詢是長房長孫,他都過來了,謝家已經很夠意思了!
長亭背過身去,抹了把眼角,撐着阿嬤的手,“哪兒都不去!請外祖且放一百個心,阿嬌連那段路都挺過來的,現在沒道理挺不住!”
靈堂裡頭,阿嬤摟着長亭哭,與堂下嚶嚶啼啼的哭聲,倒是相得益彰。
長亭面容平靜地看着堂下諸人世態萬千,看了一連三日,胸口突然泛起一陣噁心。
靈堂裡停着四口棺木,陸綽、符氏、陸長英與陸長茂,這靈堂裡來來去去幾十人,究竟有幾個人流的眼淚是真的?
人吧,真太他孃的虛僞了。
石家人是最後一天到的,石猛哪個兒子都沒派,將就使了還在豫州沒走的幾位心腹去追悼拜會,常將軍打頭陣,蒙拓跟在後頭,嶽老三和嶽番不夠資格登不進靈堂。
長亭便戴錐帽,身着麻布舊衣裳,垂手立在真定大長公主身邊,靜靜地看着蒙拓面色凝重沉穆地執三炷香,恭謹屈膝作揖再緩步將香插進香爐中。
他大約是真傷心吧?
長亭眼神落在蒙拓拿着香些許發顫的指尖上。
蒙拓是真的傷心吧?
他未曾流淚,亦未在她跟前緬懷過陸綽,可是長亭覺得蒙拓的傷心是真的,至少他不會下作到要將蔥蒜汁擠在袖口,只爲哭嚎那麼幾嗓子。
真定大長公主留了幾家小歇時日,謝家自然算在其中,謝詢就客居光德堂,在起棺捧靈之前,謝氏族叔與大長公主閉門相談許久,長亭遣滿秀去打探,娥眉只是笑嘻嘻地拱手道賀,說是極好極好的事兒。
長亭腦子一轉,瞬時明白了。
四張棺材,兩列行伍。
長亭披麻戴孝走在陸長平身後,送靈前頭吹嗩吶,敲邊鼓,兩頭白旗招展,風一吹,白布便一下子鼓了起來。
像揚在船上的風帆。
長亭手裡捧着的是符氏的靈位,長寧懵懵懂懂地哭,手裡頭緊緊抱着陸長英的牌位,陸長英三字兒拿小楷寫,木牌上刻得很深,染了硃紅的漆很莊重端嚴。
等長英回來,一定要請大師唱幾天佛經,去去晦氣…
也不曉得,這樣犯下忌諱了沒。
真定大長公主安慰她說,人活着纔是最要緊的,就算是犯下忌諱,老天爺不瞎,總會看得到咱們的難處。
或許請大師唱佛經不夠,聽玉娘說民間有灑狗血去晦氣的說法…
長亭埋着頭胡思亂想,腳下踩在鋪成一路的紙錢上,軟軟綿綿的,她的上下左右都在哭,可她眯着眼睛憋都憋不出來眼淚。
道路兩邊被肅清了,可各家樓上卻有庶民探出腦袋來瞅熱鬧。
吹吹打打,送靈的隊伍從街頭走到街尾都沒順完,是熱鬧。
到陵園時,天兒陡然陰了下來,轟隆轟隆地好似要打雷下雨了。
陸長平拿着鐵鍬,一鍬下午,破土之時,電閃雷鳴,春雨嘩啦啦地往下砸,送靈之人紛紛避之不及,陸長平手拿鐵鍬不敢動彈了,轉身四下去尋陸紛。
“接着挖啊。”
長亭輕聲道,“趁雨勢還不算大趕緊挖,別耽誤了吉時。”
雨大顆大顆地往下砸。
長亭戴在腦袋上的錐帽早就癟了溼了,陸長平的眼睛被雨水遮擋完了,便摸摸索索地又向下鍬,再一深鍬,卻聞身後有人驚呼一聲,“啊!白蛇!剛剛有一條白蛇從泥裡遊了出來!”
長亭忙睜開眼瞅。
“挖出白蛇是大祥瑞啊!”
“墳裡有蛇,天上有龍,確是極大的祥瑞!極大的祥瑞!”
後頭人冒雨來看,白蛇的蹤跡卻早已難覓。
陸氏老人撐柺杖大喜,“陸家要再出一代英傑了!阿紛!陸家的起伏榮辱皆繫於你一身了!不要辜負這白蛇千里助人的恩情,亦不要辜負陸家啊!”
長亭眼風斜睨,眼見陸紛喜難自禁。
身後之人皆議論紛紛,喜氣盎然。
小長寧仰頭大哭着靠在長亭身側。
太棒了。
這些人連假傷心都不用裝了。
長亭攬了攬阿寧的頭,卻遠見有人影從不遠處飛快跑來,人未到,聲先至。
“幽州亂了!幽州亂了!二爺,幽州起了大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