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桃花開得晚。
陸紛在桃花還未綻開之前,便啓程向幽州去。
蒙拓一行人本欲藉此時機辭行,哪知真定大長公主卻出言挽留下,“…不急這一時,這時候走便是與阿紛一道,棧道就那麼大,蒙小爺也不嫌擠得慌?”
陸紛….
這盤棋,嶽老三久經江湖自然能覺出不對,可他想的是——真定大長公主總不可能過河拆橋,讓陸紛與石家對上?大不了是放陸紛出去做做樣子,得個親剿亂匪的好名聲來,以坐穩位子…
大長公主的出言挽留,直叫嶽老三連稱“長公主當真會做人!”
在長亭眼裡,真定大長公主此番挽留亦是好心——若一道走,陸紛途中出事,算誰的?長亭私心揣測,大長公主其實也是將石猛看在眼裡的,否則依照大長公主的個性和心機,一箭雙鵰是最最好的。如若大長公主有借勢難爲石家的意思,完全可以將陸紛出事歸結到石家的頭上。石猛再橫,也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可大長公主沒有這麼做。
這表明大長公主並不想與石家兵戈相見,至少現在不想。
出於何種原因,長亭心裡頭倒是有點底兒,石猛無論如何對陸家都有恩,兩條命換一座城池,看上去是抵了,可到底情面兒上仍舊是欠着的。
陸紛辭行次日,光德堂上上下下便着手準備出行稠山一事了。
二門、外院,來來往往全是人,捧着黒木匣子的,胳膊上端着幾疊衣物的,提着燈籠香爐的,小丫頭們整張臉都盎然起來,臉上全掛着隱秘而雀躍的笑。
胡玉娘叉腰立在遊廊,看了半晌,看出不對來。陡然半側過身去,倒把捧着香爐向裡走的小丫鬟珊瑚嚇得夠嗆,腳一歪,驚呼一聲。下意識閉眼不去看香爐落到地上的模樣!
“啪嗒!”
哎呀,鐵定摔壞了!
珊瑚癟嘴,眼眶紅紅地睜開眼睛,卻見胡玉娘身子微佝,把香爐牢牢地抓在掌心裡頭,一擡頭衝珊瑚挑嘴角笑,眼睛亮亮的。
“珊瑚,小心點兒,砸了可就毀了。”
“哇!胡姑娘,你還記得奴的名字!”
小丫頭不可置信地驚呼一聲。緊跟着就咧嘴笑,笑着笑着面頰緋紅,怯怯道謝,“珊瑚謝過胡姑娘…下回還給胡姑娘買冬瓜糖吃…”
話音剛落,便一張臉紅紅地扭身跑開。
長亭仰天望了望。
棒極了。
連陸長英都沒受過丫鬟們這樣的禮遇。
幾個貼身的大丫鬟還好。素養在那裡,一直都穩重極了。只是下面的小丫頭片子喜歡胡玉娘極了。長亭想大概和胡玉娘個性爽朗,不拘小節,耿直義氣…都沒有關係!
她們就是喜歡胡玉娘那張臉!
膚淺!
太膚淺!
長亭不拘下,故而研光樓的丫頭們都活得輕鬆。
小丫頭出不了二門,見不到翩翩公子,反觀胡玉娘英氣十足。輪廓分明且英姿挺拔,不樂意着裙裳,反而整體長衫束冠,顯得整個人行止之間十分瀟灑,絕不拖泥帶水。
所以小丫鬟們便很樂意與她親近。
聽滿秀說,下頭有幾個小丫鬟爲了爭誰去給胡玉娘送飯。一個給管伙房的黃阿嬤送了五銖錢,一個幫黃阿嬤捏腳捶背,一個幫忙端茶送水…
長亭聽了久久不語,當天晚上便給胡玉娘豎起了大拇哥。
“這羣丫頭今兒吃了補藥?”
胡玉娘半靠在廊間,下頜一擡。“咋每個人都容光煥發的,亢奮得整個人都空了?”
確實是。
長亭扶了扶額。
胡玉娘是虛凰,謝詢就是真鳳,還是不帶一點兒摻假的。
畢竟,京都謝玉郎,這麼些年的名號不是白叫的。
謝家出遊,每每都是光禿禿的車去,五顏六色地回來——水錦的香囊、雲綢的香帶,玉佩,鮮花…應有盡有。
“她們興奮着呢。”
長亭迴應胡玉娘,溫聲詳訴謝詢其人,“…家世頂尖,個性溫潤,相貌清俊,謙謙君子誰不喜歡?京都的姑娘都想瞅一瞅謝大郎的模樣,由着她們高興吧,難得歡喜幾天。”
胡玉娘蹙眉邊點頭邊問,“長得好看呀?”
長亭邊啜茶邊點頭,“蠻好看的,算是士族裡長得極好的郎君…”剛想提陸綽與陸長英,卻想起玉娘誰都沒見過,頓了頓,“是士族裡,讓人頂舒服的一個人。”
胡玉娘再慢慢頷首,腦子裡面好像在過東西,隔了半晌,“那他與嶽三爺,誰好看?”
長亭口裡的茶險些嗆到鼻腔。
小阿寧邊哈哈笑,邊伸手去拍長姐的背,“阿玉阿姐覺得嶽三叔長得好嗎?”
嶽老三滿臉鬚髯,濃眉大眼,國字寬臉…
然後,嶽番就是小號的嶽老三…
胡玉娘怔愣一下,然後點頭。
遭了,茶葉嗆進了嗓子眼去了。
長亭邊笑,邊捶胸。
胡玉娘臉上紅紅的,惱羞成怒,“那換個人比!和蒙拓比!他們兩,誰好看!雖然蒙拓長得不如我意,臉這麼窄,鼻子這麼高…”
胡玉娘邊急起來跳着說,手上邊比劃。
長亭一口氣兒提上來,卡到嗓子眼裡的茶葉梗一下子被衝了下去,好了…氣兒順了…這麼折騰一長番勁兒,長亭臉慢慢紅透了。
誰好看呀?
那就要決定於是看在誰的眼裡啊。
胡玉娘覺得嶽番與嶽老三的長相好看,旁人就極爲不理解…長亭窩在心裡頭悶了悶,她覺得蒙拓更好看誒,又該怎麼辦?
“謝…謝大郎好看…”
長亭將眼神飄忽出去,“兩個人就不能擱在一起比…你見過把牡丹和山茶放一塊兒選花魁的嗎?”
胡玉娘誠實搖頭,補了一句,“沒見過。我連牡丹長啥樣都沒見過。”再一臉嫌棄,“你今天咋盡問些蠢話?”
長亭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天,最終無語凝咽。
整間屋子的人都興奮。胡玉娘領着小阿寧也跟着興奮,興奮到第二日見着陸長慶俏生生地立在二門外的馬車外,胡玉孃的臉色突然一僵,活像吃了只飛蛾。
長亭見到陸長慶也是一愣。怔愣之後當即釋懷。
陸長慶是覺得她更適合謝詢吧?
無論是從相貌、相貌還是相貌上來看,都更適合?
往前陸長慶缺就缺在出身上,雖是陸家女,可她卻算是旁支,誰會好好的長房嫡女不要,要她?反正都是兩家聯姻,自然希望誰都不吃虧。
可如今連出身這個短板都補足了。
陸長慶自然神清氣爽,勇猛向上了。
陸長慶站在暖光下,杏黃衣裙透在微光下,好像春日之中一枝頭上的新花。回過頭來,抿嘴一笑衝長亭屈膝福身,“阿姐,晨好啊。”
長亭屈膝回禮,看着她笑起來。“不用閉門抄經了?”
陸長慶溫聲回之,“趕在昨日,已將五十遍經抄完了,正好借今日奉到佛祖跟前去敬香。”話到最後,終究破功,挑了挑眉梢,“是稟承過祖母的。還勞阿姐今日照料些阿慶…”
“去敬香啊?”
長亭擡眼看了看陸長慶,“那就好好敬吧,頂好爲家裡人祈福護佑平安。”
陸長慶還欲再言,卻見深廊長巷間有人牽馬出來,爲首的正是謝家大郎謝詢,其後跟了陸長平與陸家的幾名家將。長亭折身蹙眉,眼神移向後方。
蒙拓和嶽番來做什麼?!
真定大長公主固守庶士之別,怎可能讓蒙拓與他們同行?
多半是借同行之名,行護衛之實!
那是僕從乾的事兒啊!
長亭陡升彆扭。
蒙拓敏感且多思,因出身與經歷。個性沉默,沉默卻不代表他不在乎,如他不在乎,何以如此心下細膩?
謝詢從暖光中緩步行來,面如清蓮,又似清風拂面,身形朝前一躬,長衫於階下拂動,溫聲出言打斷長亭暇思。
“表妹,好久不見。”
長亭猛地一醒,一擡眸卻見蒙拓別開眼看向他處的神色,下意識往後退了一退,側身避開謝詢的禮,埋首迴應,“表哥…”話出口,卻不知又從何說起,好久不見本是常來寒暄,可有人在後面聽啊…蒙拓就在後面啊…
長亭在字斟句酌,萬幸還有陸長慶“撲火解圍”。
“謝家阿兄!”
陸長慶抿嘴頷首笑,面若桃李,“你便只看見阿姐。阿慶雖不是阿兄的嫡親表妹,卻也是姑表親眷罷!你便偏心罷!”
陳氏有高姑母嫁到謝家。
世家之間多半沾親帶故,姐姐妹妹哥哥弟弟,若要真追起家譜上,誰與誰都是親眷聯繫。
陸長慶也沒說錯兒。
謝詢光笑不答,側身躬了躬讓出一條道兒來,單手上揚,“都先上車吧,雖是踏青無謂時光,可咱們堵在二門口來,總是叫人看着着急的。”
長亭第一個轉身,先將長寧推上馬車,再讓胡玉娘扶了把便安安分分地落了座兒。
馬車朝前行駛。
長亭靠在車廂內壁,輕撩開幔帳,一眼便找到了蒙拓騎馬的背影,離馬車不遠,離謝詢、陸長平極遠,蒙拓脊背挺直,反正他看不見她在看他…
長亭無所畏懼地偷摸透過縫隙看,哪知未隔片刻,蒙拓跟背後長了眼睛似的轉過身來。
“唰!”
長亭手忙腳亂將幔帳一把甩下,一張臉漲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