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雨,下得極爲纏-綿且悠長。
幽州大亂。
長亭聽到的第一反應,是眉梢上挑,就在春雨綿延時的陸氏陵寢裡,就在陸綽還未落下的棺木旁。
長亭看得出來,聽到這個消息的陸紛第一反應是,欣喜。
沒錯兒,從他錐帽下未加遮掩,陡然發亮的雙眼。
他是該欣喜的。
陡然上位,必當惹人話柄,更何況是踩在自家兄長的骸骨上位——縱然如他所想那般,真定大長公主會將輿論與猜忌一手壓下,可旁人明面上不議論,他管天管地還管得了人在被窩裡頭和婆娘嘮兩句猜疑?
堵住悠悠之口頂好的辦法,不是辯解,更不是跳腳反駁。
要把實力拿出來,叫別人想背地裡嘮叨都無從下口。
英雄不世出,這就是個渾水摸魚的好時機。
“爭功…拓展陸氏…趁勢拿下幽州,從豫州開闢出去,平成陸氏便會成爲這世道坐立極穩的大士族,甚至不會有人與之抗衡…”
真定大長公主聲音蒼老疲憊,身披大氈,一道將手中的信箋放下,一道看向長亭,“一箭數雕,既有白蛇祥瑞之意在前,又有激將之法在後,照陸紛的個性,他決不會穩坐釣魚臺的。”
親眼看到母親一招又一招,招招斃命的算計兒子。
長亭喉頭髮酸,心窩窩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
真定大長公主一直很冷靜,從試探她到算計陸紛,都很冷靜…冷靜到如同置身事外一般。
長亭輕仰下頜,緩聲道,“幽州周通令舊將突起發難,石猛別其鋒芒,整個幽州城兩股勢力對立,故而與幽州相近的豫州完全可以順勢出擊,渾水摸魚。如今這個世道,餅就那麼大塊,落在誰手裡就是誰的,就算是冒一回險也夠本了。”
勢力和地盤誰嫌多?
更何況,要把豫州真真正正變成他陸紛的禁臠,還早。
幾百年累下來的能力,豈非朝夕可消耗殆盡的。
陸紛想站穩腳跟,內部先不慌,起碼內外兩者應占其一。牆外開花牆內香,這句話這時候用在這裡倒是也堪堪說得過去。
周通令未曾身死之時,幽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陸紛緊密相連,周通令轄制下的幽州是陸紛的後招和殺手鐗。
可悲哀的是,真定大長公主一怒之下擊殺周通令,而接手幽州的是石猛那個老無賴…
陸紛和石猛不對盤。
長亭大概可以想象陸紛恐怕氣得腦袋都大了。
真定大長公主手指撐在信箋上,輕頷首,“他會動手的,爲了爭一口氣,爲了一張臉面,他甚至不會派遣下屬去攙這趟渾水,他都會自己出動,一爲讓宗族老者信服,二爲妥帖,三爲…”
爲了在她面前掙口氣兒…
“母親,我會好好打理陸家….我會比哥哥做得更好…”
真定大長公主一闔眸,眼前全是那夜陸紛在她跟前雙眼祈求而遲疑的模樣,小心翼翼地祈求認同,叫人既恨他又無奈…
真定大長公主神色未曾有半分痛苦,長亭卻極爲識趣地捕捉到了真定大長公主的踟躕。
“祖母…”
長亭微頷首輕聲喚道,“您心疼嗎?”
真定大長公主抿嘴笑了笑,“骨肉親眷,血脈相連,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我的兒子,是我一手一腳將他養育成人的。阿嬌,我自是心疼的。”
他?
是指陸紛,還是指陸綽?
或者兩者兼有?
長亭也笑一笑,“許是阿嬌年幼無知,又許是阿嬌永無祖母壯士割腕的勇氣和意志,父親去時,阿嬌曾想若有機會定叫整個陸家與他陪葬——說實在話,祖母對於陸家的在意,比阿嬌預估的要多百十倍,阿嬌姓陸尚無祖母待陸家那般拳拳庇佑之心,着實慚愧。”
話頭微微一頓,長亭眼神清澈真摯,“這是阿嬌肺腑之言,一路走來,阿嬌從一開始的防範算計,到後來的以利誘之,從未拿真心真意的話與祖母交談。今日雖未塵埃落定,如若因阿嬌誠心一言,反而讓事情顛覆迴轉——阿嬌也捫心無愧。”
真定大長公主緩緩擡起頭來。
人世間最大的殺招,分明是感情。
她對陸家的牽掛…
還不如說那是她對陸玉年的牽掛…
陸老頭兒攢下的家業江山,不能就這麼毀了。
她根本不在乎陸家是死是活,活到這把年歲,她什麼都看夠了,大不了一抔黃土雖玉年就那麼去了,可是她不能啊,她沒有臉面就這樣去見玉年啊,陸家的兩個兒子一個死,一個心殘,陸家被這樣一鼓搗,恐.btzw.怕幾十年都復不了元氣,而如今世道,上哪裡找個幾十年來讓陸氏慢慢休養!
她不在乎陸家,可她在乎他啊。
真定大長公主喉頭微顫,與長亭對視半晌,再緩緩別過眼去,蒼老的手擺了一擺,示意長亭將此事揭過不提,轉過話頭,“謝家阿郎在平成暫居,前些時日是忙你父親的葬儀,如今閒下來了,府裡不好大興酒宴,你總要去和阿詢問個安,再帶他在平成四下轉一轉…”
長亭心下一咯噔。
話題轉得太快,她有點跟不上。
緊接着便聽真定大長公主後語,“謝家過來的那幾位族叔給我透了底兒的。阿彌陀佛,謝家重情重義,今次來便是來商定你與阿詢的親事。我們家的姑娘不拘着那起子無所謂的女誡、女書,那些都是愚弄婦人的東西,你要嫁的人,祖母總要來問你一句。”
咯噔、咯噔、咯噔——
“嗝兒——”
長亭心頭一慌,立馬打了個響嗝兒出來。
真定大長公主怔愣了一愣,便笑起來,老人家一笑總是慈眉善目的,“別羞,你父親與你母親便是青梅竹馬,兩人成親前還偷偷摸摸約着見面,被謝老太爺抓住了,還是陸老頭兒把他給贖回來的…”
陸綽是不能提及的死角。
氣氛一下子又僵下來。
長亭的嗝兒也被一下子止住了。
真定大長公主神容默了默,長嘆一口氣兒,“若是不討厭就先處着吧,左右都是表兄妹,多處處總沒壞處。陸謝聯姻也是舊例,若你不嫁給謝詢,便是阿英娶謝家大姑娘,總有一個的。”
長亭埋首,深吸兩口氣兒。
一下子好像從雲端落到了現實,腳踩在實地上,才能看見前方的路有多難走。
真定大長公主側身與娥眉輕聲商談,未過片刻,便定下了時日,一錘定音,“就在五日後,你、阿寧、長平再帶幾個兵士,陪着阿詢去市集逛一逛,嗯…市集人多眼雜,換成稠山,上頭有寺廟,正好方便求福誦禮。”
長亭垂眸頷首。
至背身關上門扉時,方嘆出一口氣兒來。
五日後的出遊尚未等到,三日後,陸紛陡然宣佈次日將率大隊兵馬前赴幽州,與周通令殘將對峙,明面上的話頭說得極爲冠冕堂皇,歸結起來便是,冤有頭債有主,周通令身上擔着的罪還沒洗刷乾淨,還沒有給平成陸氏一個交代,養着的犬就開始吠了?
陸紛動作快極了,兩日時間,整頓出六千兵士。
保命妥妥的了。
陸紛不缺心眼,他也相信石猛不會缺心眼,若他在石猛轄區出了事兒,恐怕石猛的下場就跟無端遭山匪截殺的周通令差不離了。
當然,時效快,動作快,可以歸功於陸家健全且未曾懈怠的規矩,同樣,真定大長公主的支持與幫襯也必不可少。
夜燈昏暗。
陸紛手上一本厚厚的冊子,一目十行,眸光未擡,低聲問,“三個主將裡有兩個都與母親攀親帶故?”
堂下之人愈發恭謹,“是。黃參將曾受過大長公主恩惠,而蔣參將的妻室卻是大長公主母家的內侄女。”一邊道,一邊擡起頭來小覷陸紛眼色,埋聲又道,“原先的小秦將軍被大長公主親筆劃下了,就補上了這兩位大人。說實在的,若無這兩位參將,六千兵士沒有這麼容易就能聚得起來…”
陸紛眼眸一深,良久之後,慢慢扯開嘴角笑起來。
誰的母親誰知道。
真定大長公主連坐視不理都不可能做到,又怎麼可能拖他的後腿?斷他的後路?他是母親的小兒子,如今也是唯一的兒子。
陸紛將冊子闔上,轉眼看向東北角的窗櫺,精巧下頜輕擡,神容慵懶,“那邊的事兒,吩咐下了沒?”
“稟二爺,從劑量、物件兒、手段再到買通的人手全都辦得妥妥帖帖。”堂下之人躬身迴應,“不出十日,那邊就活不了了。範郎中極爲知趣,選的藥材是極好的,聽郎中說,吃了那藥,人死的時候痛苦極了,心裡頭、腸子裡頭、腦子裡,哦,還有手筋腳筋全都一絞一絞疼,像是有鈍刀在他的身體裡割…”
陸紛挑眉輕輕笑起來。
“我要他在我回來之前死。”
陸紛手在轉動扳指,眼色一擡,眸光如同染上了一行胭脂,極爲傾城,“我要他死,死之前要嚐盡人世間的痛苦…”
只有這樣才能償還他受的痛苦。
只有這樣才叫做天道正公。R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