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秀輕“哦”了一聲,雖是佝着頭卻仍掩不住直衝進眼眸的熊熊烈焰,她心頭大悸,甚至不知所爲何事,不遠處便騰地一下燒了起來,原是一小撮火冒着煙氣,她原以爲是走水了,哪知火越燒越旺,漸染紅了這半條街。
嚇得死個人。
陸家上上下下僕從上千,怎的就沒個人去救?
自家姑娘的態度也嚇人,也不說讓小秦將軍先回外院,也不說要撐起光德堂去南邊救火,就這般頂着風坐在廊上不言不語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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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秀腳下踟躕,蒙拓與嶽老三被安置在陸家小齋閣中,中間隔了片竹林,管得雖嚴,可她在市井郊外摸爬滾打十幾載,啥都翻得過去!
滿秀提高聲量再鄭重地應了個“是!”後,旋即抽身往後跑去!
“白春。”長亭眸光未動,輕聲再喚。
白春渾身發抖,小小身軀映照在沖天火光之下無處遁形。
“你進裡屋去守着玉娘與阿寧,且不論外頭有什麼響動,都不準玉娘出門來,更不許阿寧出來。”
長亭語聲未帶悲慼,白春卻從中聽見了悲涼的意味。
火光耀目,長亭仰頭大嘆一口氣。
大姑娘若有事,儘可交待末將去辦,刀山火海,某在所不辭!蒙拓大人雖少年英雄,可到底並非陸家人。”
小秦將軍於後秉手直言!
他憨是憨,可三十六卷詭道兵書不是白唸的。他雖不懂今晚鬧的是哪出劇,可大抵不是什麼好戲,再是什麼戲。都是陸家人在唱,蒙拓一個胡人,又是庶流石家出身,他蒙拓有什麼資格粉墨登場?
長亭扯開嘴角笑了笑,“誰都可以去辦這件事,除了小秦將軍。阿嬌只勞煩小秦將軍一件事。”
小秦將軍誠惶誠恐後退作揖。
“請小秦將軍護好阿寧,謝家大郎尚未離開平成。若情形實在難辦,還望小秦將軍懇求謝大郎護阿寧與玉娘周全。”
長亭聲音在院子裡還離得很遠,蒙拓貼在牆根下走得步履匆匆。將滿秀狠狠甩開極長一段距離,練武之人耳力非比尋常,姑娘輕飄飄的話落在他耳朵裡卻叫他心頭陡然大顫!
這是在交待後事的語氣啊!
小秦將軍亦當即愣在原處!
疾風奔馳,長亭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顫。下意識飛快朝後回望。卻見林中無人亦無燈火,再回頭時語氣更着緊了幾分,“今日阿嬌叨擾小秦將軍實屬無奈之舉,還望小秦將軍時刻記得慘死雪地的長兄與齊國公!珊瑚、碧玉,送客!”
南邊的火還在燒!
小秦將軍懵在原處。
珊瑚被嚇得紅着眼眶來推人,小丫頭們忙慌間使了蠻力氣,小秦將軍尚未反應過來,便“砰”的一聲院門緊閉再無聲響!
蒙拓腳程加快。單手撐上院牆,疾風一掃悄然落地!
長亭挺直脊背深吸一口氣。閉眼再睜眼卻見蒙拓已然佇立於其旁,黑衣裋褐,面目沉凝。
“蒙拓…”
長亭頓感膝蓋大軟,險險跌坐。
蒙拓單手一撈未曾多言,言簡意賅,“何事,你說。”
長亭手上緊緊拽住蒙拓衣袖,艱難開口,一字一頓,“事有反覆…陸紛…陸紛或許死不了了…我求你,我求求你,即可帶隊啓程奔赴幽州,將陸紛斬於馬下…”
“砰!”
火光陡然大盛!
許是澆了油,突然烈焰變得更猛了幾分!
蒙拓反手撐住長亭身形,與之直視,“爲何?陸長英尚在人世,如今雖腿腳不利,可這條命還在。真定大長公主並非尋常婦人,她既已下定決心自斷臂膀,又何以反覆無常?”
“如果一個母親自覺對不住自己的孩兒呢!?”
“如果一個母親藏懷愧疚,她還能做到置身事外理性看待嗎!?”
“人,權衡利弊,可以!可是母親不行!爲了阿寧,我敢殺人!爲了阿寧,我什麼都可以做!大長公主爲人憎惡分明,她帶着對陸紛的愧疚,還可能容忍自己親自下令將幼子斬殺嗎!?”
長亭埋首低吼,隱身於蒙拓的黑影之下,她並不知自己正身如抖篩!
蒙拓直覺如今變動與今日突如其來的大火有關係,可再細想也並未曾琢磨透其中因果,他看問題一向直接,因由想不通便不想了,他只想後果。
“真定大長公主反覆無常,決定放過陸紛,你卻叫我連夜趕至幽州痛下殺手…倘若事情敗露,你在平成當如何自處?!你可曾想過?”
“我只知道若陸紛與哥哥總要死一個!”長亭面色通紅,雙手緊緊抓住蒙拓袖角,“如果大長公主捨不得幼子,那一定要捨得長孫!一山不容二虎!如果哥哥與陸紛都在,陸家遲早會大亂!大長公主不會看不到這個結果!捨棄捨棄!當時舍的是陸紛,如今卻輪到了哥哥!”
“那你怎麼辦!?”
蒙拓聲量提高,“阿寧尚小,真定大長公主捨不得。胡玉娘無足輕重,且你已託付給了謝家,若實在不行,石家也可出頭!可是你呢?若陸紛身亡,你以爲爲人生母的真定大長公主會將這份怨懟算在誰的頭上——陸長英從冀州回來還需一月有餘啊!?”
那她呢?
長亭並不在乎這個提問。
長亭語聲喑啞,垂眸搖頭,“你且說,你願意不願意吧。我懂得擊殺陸紛承擔的後果,我無所謂,我活着不是爲了自己活着的,父親、母親、李代桃僵的二哥…我不可能叫陸紛此等歹劣之人活下來,大不了我拿我這條命去換罷了…值得的…”長亭仰頭看向蒙拓。如同看向一枝飄在水上的浮木,眼眸放光,“這是值得的。如果擊殺了陸紛。哥哥是唯一的選擇,石家、你還有石二哥都是有益的…蒙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小姑娘在哭,無聲無息地涕泗橫流,甚至沒有抽泣,眼淚從眼角向下劃。一串接着一串,像珍珠,像星辰。
如今吹的是北風吧?
否則蒙拓怎會覺得眼睛裡進了那滔天的浮塵?
“我應你。”
蒙拓語聲穩沉。腦子裡卻過得極快,幽州至此一來一往半月有餘,再趕回來接人必定來不及,真定大長公主會對命途多舛的長孫女滅口嗎?士家大族的規矩不是這般。可人心卻實在難料。他無法想象一個氣急敗壞的母親會做出什麼事來。
不,他可以想象,今夜久久難平的火勢或許可以成爲佐證。
“活下去,等着我。”
蒙拓伸出手來,極想抱一抱眼前這位姑娘,手伸到一半卻猛然往回縮,幾欲再言卻終究欲言又止。
“砰噠——”
院落門驀然大開!
蒙拓反應極快,立刻往後一側。身形緊繃擋在長亭身前!
長亭面容煞白,屏氣凝神地直望向院落朱門的項鎖上。
兩盞六角牛皮宮燈從角門邊斜處緩緩擡入。昏黃的光團成一團,執燈的侍女埋首斂頭,中間來人步履蹣跚,如同走在棉上。
長亭抹了把臉,爲了讓自己視線更清晰些。
是真定大長公主,獨身一人,身後並未跟隨娥眉。
長亭想嚎啕大哭,可哭卻哭不出來,想笑,半扯開嘴角卻明白,如今她笑得定比哭還難看。
蒙拓像山一樣擋在她前方,黑影壓在她身上,分明叫人心安。
“阿嬌。”真定大長公主聲音如摧枯拉朽,很累,卻像是提了一口氣在胸腔中那樣,又如同手拉破舊的風箱,殘留的氣息從缺口魚貫而出。
長亭張張嘴,想應一聲是。
“我許久未曾見過這樣大的火勢了。”
真定大長公主緩步往裡面走。
蒙拓腳跟不動,巍然如山。
真定大長公主笑起來,“上一次,這樣大的火勢,也是我放的。母后生產慘死,阿耶專寵琚姬,胞弟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整個椒房殿卻只有我一個人眼巴巴地把他守着。這偌大的宮殿能給我們帶來什麼?再活一次的母親?不能。回心轉意的父親?也不能。既是無用,便索性燒了吧。”
真定大長公主的眼淚往下淌,淌進時光的溝壑裡,便再覓蹤跡。
長亭翕動鼻腔,未曾說話。
“那年我十五歲,與你一般大,我從此發誓,若我往後爲母親,我一定不能像那樣。我要好好地護住兒女,好好地叫他們不受我的那番罪。”
真定大長公主仰頭輕言,聽不出喜怒。
長亭將蒙拓拉到身後,她不願躲在旁人身後聆聽這一段恩怨。
真定大長公主靜靜地看着長亭,宮燈之上,小姑娘神情倔強亦與她直視,長亭五官像極了陸綽,挺尖的鼻子,圓潤的下頜角,飽滿的天庭,像極了陸綽…
真定大長公主一闔眸,不禁老淚縱橫。
“長子慘死他鄉,我卻親手將次子送上黃泉!阿嬌啊,你何必如驚弓之鳥啊!你是我陸家的子孫,是我的骨血,你在自己家中又何必警覺不堪啊!我會護着你啊!我會護着你的啊!娘拼了這條命也會護着你了啊!何必鑄下大錯!何必一錯再錯啊!何必走都走得叫娘放不下心腸啊,何必呢…”
真定大長公主的聲音壓得極低極傷。
聲音落在長亭耳畔,長亭卻覺得這番話並不只是同她在講。
真定大長公主好像在對着遙遠的時光無濟於事地吶喊呼喚。
如此痛徹心扉,再難自已。
蒙拓的後背緩緩鬆了下來,側身背開。
長亭一仰頭,眼淚簌簌砸下來。
她伸出手去慢慢環住真定大長公主。
一個在哭不得不放棄的兒子,一個卻在哭終於卸下心防的自己。
ps:真定是個好人,她有自己的堅持也有決斷。陸紛的人格有問題,可路是他自己選的,千差萬別中鑄就的悲劇不能成爲一個人喪心病狂的理由,陸紛絕對應該受到懲罰。長亭一路走來缺乏安全感,至此這對悲劇下的祖孫才真正放下隔閡與防備吧。I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