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身份就蠻微妙了。
士族裡將就個親疏有別,父父子子的倒是不親近,孩兒不養在自家母親膝下,卻多與乳孃親。
陸五太叔公是平成裡頭輩分最壓人的老字輩兒,放陸綽、陸紛身上要叫一聲五爺爺,放在五服裡論是長亭、長寧輩的高祖,是老來子,聽人說道陸五太叔公是他母親近五十的時候才生下的次子,原先也在金陵,可既沒混出官銜又沒混出名聲,便由陸玉年做主叫他回平成來鎮老宅。
若陸綽不起意回來,這平成裡頭,陸五太叔公便是地頭蛇。
這也是爲什麼陸綽要遣陸紛先行至平成打點收拾。
強龍要壓不過地頭蛇。
大家裡面過小家,士族大家照舊是按這樣的規矩過活,出頭的出挑的,一代宗族裡頭至多三四人,嫡枝長房纔是正統,一路順下來便順到了旁支偏系去了,旁支能和主家享受到的東西一樣嗎?能與主家的地位一樣嗎?能像主家一樣說得上話,做得了事兒嗎?
不能。
所以趁能往自個兒小家裡頭撈的時候就趕緊撈,撈到自個兒荷包裡纔算是自己的東西。
陸五太叔公心裡頭想了些什麼,長亭門兒清
人一打完,白參將板子將一放下便湊過來試探着問,“…這恐怕不好辦咯,是五太叔公家裡乳嬤的兒子…要不要打個大棒給個大棗,咱們貼點藥膏把這人送回去?”
送回去?
還倒貼膏藥?
長亭自詡她還沒長了一張懦弱的臉。
打就打了。還倒貼膏藥?懷柔是沒錯,可也要看對面值不值得你懷柔,這個時候能不能懷柔。懷柔能不能起到用處?
長亭再看白參將時便私心覺得此人太想八面玲瓏、兩不開罪了些,可這世上大多都是非黑即白的,奈何太多人都更喜歡叉開腳兩邊都站住嘍。
哪有那麼好的事?
長亭手一揮,“拖下去,關到柴房裡面,不給吃喝什麼時候五太叔公來了人來領,什麼時候放人。如若五太叔公舍了這人。便拉到亂葬崗埋了便是,左不過殺雞儆猴,我陸長亭不怕人口舌。也不擔心閨譽,家都要亂了要來閨譽做什麼?”
滿秀從後拽了拽長亭衣角。
長亭沒動,再看想白參將,想了想再笑了笑。“白將軍莫顧忌某年幼。怕某護不住你。人是我叫人打的,街是我讓人巡的,規矩是我定的。白將軍是陸家的家將不敢不聽,若有人尋釁到你跟前來,我必當你靠山,護你周全。”
話撩在這兒了,將一入暮,黃嫗便過來了。拿了腰牌也拿來了一匣子名冊,長亭翻了一翻。心裡有了底兒,問及真定大長公主,“…大母是好了吧?”
若還跟前兩日似的沒精神頭,也想不起叫人送這些東西來。
黃嫗嘆了一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大長公主到底老了,被一激一慌,人便精神不起來了,如今還發着熱沒退,又不敢用參。人蔘識時務同人似的,補強不補弱,怕這一補,老人家反倒受不住。姑娘也別提要去侍疾的話,大長公主不會讓的,這樣一大家子人,總不能夠兩個都垮了吧。”黃嫗瞥了眼木匣子,輕聲輕氣再說“這東西是那日夜裡便交待給姑娘的,沒別的意思,大長公主從來便看重大姑娘,只是兩個人都倔氣聰明,聰明人處起來彎彎繞多,一個不留神便錯過了。大長公主昏睡着只念了三個人名字,國公爺、紛二爺再有一個便是您。可惜大長公主這一輩子,前兩個兒子,一個都沒對得住,只求餘生還能對得住您吧。”
長亭緊抿脣角,微不可見地別過眼去。
她明白。
她都明白的。
黃嫗又叨唸了兩句,未曾對長亭這一系列手段置下一詞,唱了兩聲,“兩位姑娘得顧忌這自個兒身子”後便告了辭。
第二日清早,便有人遞了帖子進來,都是些女眷,五太叔公家的一位太夫人,兩位妯娌,連帶着幾位老夫人。
都是來探病的。
說是探病,還不是藉着探病的由頭來衝長亭興師問罪。二夫人陳氏與三夫人崔氏都一早便來了榮熹院。
人一來,先請到榮熹院給真定大長公主問了安,便被請到了水字齋吃茶,陸五太叔公的兩個兒媳婦一個是謝家人,一個是金陵右都衛孫大人的胞妹,謝夫人倒是隻低着頭喝茶,沒開口,長亭曉得這是看在謝文蘊的面上。
可那孫氏卻擺明了要當出頭鳥,啜了口茶便笑了起來,“上回見阿嬌的時候,阿嬌還沒桌子凳腳高,。我們家是幺房出老輩,估摸着是見我年歲不算老,阿嬌口裡囔着我叫阿嬸,二夫人當時還笑阿嬌錯了輩分。”
長亭神容沒動,安安分分地坐在二夫人陳氏的下手邊。
孫氏眉梢一擡,笑眯眯地看向陳氏,“二夫人可還記得這事兒?”
先說錯了輩分,再把話遞給陳氏
這些女人哦,嘴能不能別這麼利。
陳氏笑了一笑,“可難爲還嬸嬸記着。”便未接再未接後話了。
孫氏張口欲再言,長亭腕間一擡也衝她笑,“那時候阿嬌年歲弱,見高嬸嬸年輕面善叫差了輩分,原是阿嬌不對。如今總算長大了,便再沒有這樣的錯處了。”
長亭頓了頓,她向來不耐煩打嘴仗,口舌上贏了有什麼用?壓根沒用,她要做的是敲山震虎,未雨綢繆,她當惡人唱黑臉一點關係沒有。等長英回來了,她的哥哥卻不能遭人看輕。
“昨兒五太叔公府上遞帖子進來時,阿嬌原以爲是來領那潑皮回去來着。心裡頭還想呢,太叔公家裡重情意,一個如塵埃一般低賤的惡障也能驚動得了三位夫人奶奶呢。”長亭再笑一笑。“今兒才曉得原是瞧病的。阿嬌還敢問高嬸嬸,那人還領不領回去了呀?若你們也不要了,我便叫人把他給攆出去,拖到亂葬崗埋了。”
“小姑娘家家,說話如何口無遮攔?”
陸五太夫人終究是開了口,語氣沉凝,十足十地痛心疾首。“久居鮑魚之肆不聞其臭,石家誤人,好好的一個小姑娘不過流落了不到半載。便成了這樣一個言語不通的石板貨。”
滿秀手攥得緊緊的,眼珠子像要瞪出來似的。
長亭先看向三夫人崔氏,崔氏眼光一偏,身形朝二夫人陳氏處挪了一挪。陳氏心裡頭有些氣。臉面上便帶了點出來,“言多必失,五太叔母未免太過嚴苛。”
再想說什麼,卻也再不想出來了。
本是家教使然叫女兒家不可多嘴多舌,可如今看來卻是光德堂勢弱。
二夫人陳氏卻還願意維護她…
長亭心胸阻塞,不知該作何滋味。
陸五太夫人身形富態,靠在椅凳上,手裡串了串柱子唱佛。沒人敢回她,她便越發得意起來。真定大長公主臥在牀上,整個光德堂一個陳氏一個崔氏,再有便是三兩個不中用的小輩。
陸長亭倒是敢打着真定大長公主的名聲作威作福,可她敢在高祖長輩跟前放肆嗎?
名聲還想要不想要了?
名聲臭了,頂樑的父兄死了,再尊貴又有什麼用?謝家玉郎還能求着娶她不成?
別忘了,陸家多的是姑娘!
“阿嬌啊。”
陸五太夫人換了個舒坦的身形靠着,眼皮子一耷拉,語重心長,“你將回來便鬧出了這樣大的火勢,老三是個沒福的,跟着遭了天譴,若阿嬌有心,還不如整日裡抄一抄佛經,給國公爺與你那早逝的母親,哦,還有隨阿綽一同去了的翁主燒下去,也算是盡一盡心意了,消一消這滿屋子的不吉利了。”
這是在說長亭不吉利!
父母先後亡故,連繼母都未能倖免,將回平成便有大火沖天!
晉人重卜,且信命。
索性栽一個不祥的名聲在長亭腦袋上!
陸五太夫人好大的心胸呀!
談及不吉利,陸長慶還在寺裡頭,陳氏當即住了口。
屋子裡頭靜悄悄的,沒人說話,誰的呼吸重了都怕驚着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長亭再埋首啜了口茶,一口溫茶下肚,心裡頭便靜了許多,面上笑一笑,挽手拂了耳鬢旁邊的碎髮,小姑娘聲音清清泠泠的,不徐不急,“阿嬌聽高祖的意思是不想要那個奴才了吧?阿嬌這下讓白將軍將他打發了,亂葬崗也不必去了,屍首還是運回您府上去,等埋了他這一家子再攆出豫州去,也算是我陸家的恩德,您看可好?”
壓根不接話!
陸五太夫人頓感無力!
“不好!”
這是場博弈!
誰讓步了,這局勢便可就定下了!
陸五太夫人扶着椅背朝前傾,“打狗還得看主人!某念阿嬌是初初掌事,不懂變通,第一日阿嬌便杖責了我們府邸的下人,一連四日,算下來恐怕有三十人受了責難!不過是在城中游蕩,這也要管?那秦四不過是往庫裡走了一遭,便受了五十杖,半條命都去脫了!阿嬌的手段未免也太狠辣了些!旁人不敢說,我與五爺是長輩,我們敢說!若我們不來說,便由着一個小娘子將陸家的名聲作踐到了土裡了!”
“是啊,現在還只是在打狗呢。若主人再教不好,往後便會開罪到主人身上了。”
長亭語調平緩,擡眸與之直視,“您要做什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明眼人都曉得。如今陸公屍骨未寒,胡人步步緊逼,情勢風雲莫測,您便趁機欺我孤兒寡母,這是哪家的道理?這是何處的禮儀?您都要錢要糧就是不要臉了,阿嬌又何須顧忌尊卑長幼?輩分壓不住人。若五太夫人願意,您儘可試試,是阿嬌的規矩硬,還是您那可憐巴巴的輩分更硬。”I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