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穿堂,雨打芭蕉。
先只是打了三兩滴雨水,緊跟着雨珠串成線,滴滴答答地落在庭院中。
遊廊裡濺了幾滴雨水,蒙拓轉頭去看,只能見到煙雨朦朧裡吊在研光樓外昏黃的燈籠,蒙拓很敏銳地捕捉到了長亭的落寞,這樣的神情,他從未在長亭的臉上看見過。
甚至在外逃亡的時候,長亭也極少頹靡,好像一直都很興致勃勃的樣子。
“再等半月吧,再等半月塵埃落定,你與阿寧的生活便迴歸正軌了。”
蒙拓這樣寬慰。
酒釀咕嚕嚕地還在沸。
長亭翹起手腕擺了擺手,再放下,笑了笑,“你別管我,夜深人靜,人吧便容易瘋魔,東想西想的,越想越繞反而把自己陷進去了…”
蒙拓擱下杯盞,一副願聞其詳的神色。
那夜長亭臨危相托,讓他前往幽州格殺陸紛,他心下便知真定大長公主或許將動搖決定,長亭纔會未雨綢繆。
那夜裡長亭和真定大長公主都沒明說,可他一眼看到了真定的掙扎與內疚。
真定着人送他出門以後,他留了一個心眼,親自上馬出城追蹤,哪知將行一百里便追上了帶有大隊人馬的小秦將軍。
小秦將軍忠的是陸綽,陸綽沒了,忠的便是陸長英。
再怎麼樣,也輪不到小秦將軍爲那陸紛忠心耿耿地辦事。
親眼看見小秦將軍奔赴幽州,他總算心安。
再入城一算起火時辰與小秦將軍秘密出行的時間,兩者竟然相距不過半刻鐘,幾乎是同時,而在這段時間之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蒙拓不姓陸,他是被排斥在平成圈外的。
他只好進行縝密推測。重點在於,那晚,真定大長公主在哪兒?
應當是不在光德堂內的。
若是真定那夜在光德堂裡。長亭膽子再悍也不可能讓滿秀來叫他,真定推開研光樓大門的時候。他嗅到了極淡極淡的血腥氣。
還有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糊味道。
也就是說,那夜真定就在起火的廣德堂內,膽子再大一點推測,那火就是大長公主下令放的,前腳放完火,真定後腳便吩咐小秦將軍前往幽州提前解決陸紛。長亭以爲那場火會拖住真定下決心幹掉陸紛,可殊不知那場火卻是一劑催化。
蒙拓再想,卻也想不出其中關節了。
雨點點落。
長亭仰頭將酒釀喝光。小聲道,“蒙拓,你知道嗎?我竟時不時地覺得陸紛可憐…我竟然有時候會憐憫他…他也是瘋魔了,我也是瘋魔了,有時候我都不敢去榮熹院侍疾,我怕我看見大長公主的模樣受不住…明明是自家兄弟,明明是血脈親緣,何必呢?陸紛可惜,我父親可惜,阿兄可惜。我們都好可惜…”
酒釀明明不上頭的啊。
長亭埋下頭再揉了揉額角,“事出必有因,我找到了因。可卻不明白哪裡是果。人活一輩子的命,究竟是造化弄人,還是因果輪迴,我當真不明白…”長亭說着便笑起來,“往前阿耶總說我不樂意想事情,如今想了卻反倒徒添苦惱。少年郎是爲賦新詞強說愁,我努力叫自己別多想別多想。你說勝利即正義,如今亂世當道,民不聊生。由不得我陷進自己瑣碎的思緒中去——這些我都明白的,可就是剋制不住。”
因果呀…
蒙拓單手執盞。酒釀還溫熱,雨水順着檐角向下落。
“女人的心未免都太軟了。”
蒙拓回神。悶聲出言,“這世道是造化弄人,也是因果輪迴。陸公客死異鄉,這是造化弄人,可陸紛卻應當被千刀萬剮,這是他因果輪迴,是他咎由自取。我不知他可憐在哪裡,可我卻明白,無論他遭遇了什麼,只要陸公未曾折辱過他的尊嚴,沒有危及過他的生命,他就沒有資格要陸公的命,是他做過了。你根本沒有必要對真定大長公主感到愧疚,畢竟過身的不僅僅有她的兒子,更有你的父親。”
一如既往的板正。
長亭望着他,慢慢笑起來。
果不其然,她所顧忌的,她所愧疚的那些愁緒,在他眼裡什麼也算不上。
“你是母親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長亭下巴擱在手腕上,“庾郡君很靈醒也很能幹,庾家在士族裡雖名聲…”長亭一頓,轉了話鋒,“名聲很活,可你卻極板正,你大抵不太像你的母親吧?”
蒙拓扯動臉皮笑了笑。
便明說他悶,他也不會生氣的呀。
“不是很像。”
蒙拓語氣淡淡的,“其實我母親同姨母也不像,姨母手腕靈光也八面玲瓏,我母親同你們家二夫人有些像,哦,也有些像你,喜歡想事情,心很細…塞外冬日比關內更冷,她拿兩張小牛皮縫在一塊兒給我做一雙小手套,針腳細得我湊攏了都看不見。”
像二夫人陳氏?
那就是個性和軟了呀。
再說像她?
或許小庾夫人是一個心境和軟,多愁善感的女人罷…
長亭柔聲淺語,“那你的父親呢?”
蒙拓的父親是胡人。
這是長亭知道唯一一件關於他父親的事。
如果父族沒亡,蒙拓何以進關內來投奔石猛一家?若父族亡滅,那便是被滅了門,能娶到庾家女的胡人大多都是達官顯貴,鬍子近來並未有風波,也沒有儲君之爭,故而一戶達官顯貴要被人滅門,實在不可能。
蒙拓手上動作一頓,慢慢將杯盞擱下。
許久無話。
只能聽夜裡的雨聲和風聲。
時間久到長亭以爲蒙拓不會回答了,哪知蒙拓卻開了口,語氣水波不興,沉穩且緩慢。
“我父親啊,是胡人啊,比我母親年長十歲。母親嫁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了,都是先夫人的兒子。他給大王共事。管着大王的兵馬和糧草,手下也有人手。大哥蒙擴長我九歲,我知事的時候他已經是父親的左右手了。”
瘐氏是繼室!?
長亭頭一回聽說!
瘐氏女嫁給鬍子當續絃!?
長亭望着蒙拓,突然明白了他的幼年的時光該有多難熬,母親是大晉的士族,而父親是胡人的官吏,已有頗受重視的長兄,血脈尷尬,行事艱難。
夜黑風高。蒙拓似乎起了談興。
“我母親個性溫婉,可士族女的清高與敏感在她身上亦清晰可見。他想要一碗水端平,可奈何三位長兄和後院的姬妾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你知道女人磨起女人的花樣有多少種嗎?女人的天地就那麼點兒,隨便一挑便是一場仗。刀不血刃,陣前殺敵。母親本有一輩子的時光與她們慢慢磨,奈何他卻親手打破了母親的憧憬與依賴。”
他…
或許是指蒙拓的父親吧?
不,一定是指蒙拓的父親。
長亭以爲會聽見一場習以爲常的內宅爭鬥下的禍事,奈何蒙拓卻埋首輕聲地打碎了她的預想。
“母親是自己去的,病得不算重,可怎麼也救不回來了。母親說她沒有辦法忍受一輩子與這羣女人爭一個是非不分的男人。她心氣太高,忍不了庸庸碌碌地在帳篷裡與這羣俗人吃喝談笑,假模假樣地度過這一生。”
“她說…她看不到任何希望…”
蒙拓語聲平靜。
長亭單手捂嘴。眼眶裡有眼淚打着轉兒,長亭仰頭清了清嗓子,眼睛使勁一眨將眼淚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看不到任何希望…
連她的孩子都不能帶給她任何希望?
長亭嗓門憋了憋,一腔酸澀氣,她陡然恨毒了士家無緣無故的清傲與無謂的堅持。
風骨…
什麼是風骨?!
風骨並不是不懼死,而應該是不懼生!
連活下去都不怕,還怕死嗎!?
長亭手背抹了把眼睛,卻聽蒙拓悶聲短笑起來,“…你莫哭。每每與你說話,我便將你要不惹生氣。要不惹你傷心,這並非我所願。”
長亭抽了兩下鼻子。
蒙拓仰了仰頭。想伸手去揉一揉長亭的頭,面上卻只能望着她笑,許久不笑了,臉皮子扯得有些僵。
“母親真正走的時候,我剛好十歲,就在我生辰前一天。沒了娘,爹也可有可無,我飽一頓飢一頓,是母親生前留下來的丫鬟拼死出城報的信。好歹姨夫手裡握着兵,稱雄一方又說得上話,威逼利誘下將我要了回冀州養着。石家待我不薄,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我必定不負石家。”
蒙拓說得風輕雲淡。
長亭卻聽出了話中信重諾重的意味。
蠟燭燃得將有小半截,風一吹好似要斷了光線,蒙拓從窗戶外探身進來伸手捂住,“今晚上我是當作不當做的事,當說不當說的話便做了、說了,大姑娘若怨某孟浪,便也諒這一遭罷。往後便不做、不說了。”
確實是。
難得的孟浪。
難得的隨意。
難得的平易近人。
長亭鬼使神差地眨了眨眼睛望着他,多問一句,“你生辰是多久呀?”
蒙拓一怔愣,趁白春重新燃了蠟燭擺在燭臺上的功夫,蒙拓佝頭輕答,“明日…便是明日…”
長亭恍然大悟。
他的母親是在他生辰前一日走的,那今日便是他母親的忌日啊。
所以他這樣板正個性的人才會放任自己端着酒壺,翻牆到研光樓裡來…
“梆梆梆——”
打更的梆子聲兒隔了老遠傳了進來。
子夜時分了。
長亭衝蒙拓笑得極燦爛,“子夜過了,到了明日了!阿拓,生辰快樂!我吩咐下去的面線歪打正着,就當是你今年生辰的長壽麪吧!”
蒙拓一怔,緩緩別過眼去。
面線費時辰,小廚房早歇了燈,被白春薅起來又是揉麪又是熬高湯又是爆炒小料,光德堂用食一向精細,從沒有對付來這一說,兩碗麪線下頭都臥了一隻流黃的荷包蛋,上面撒了青青翠翠的蔥粒兒,再濺了一勺花生油淋在湯上,頓時“滋滋”作響。
滿秀端了一大一小兩碗的素三鮮面線過來,還熱騰騰地冒着氣,長亭執起銀箸挑在小勺裡小口小口地慢慢用,蒙拓則就着海碗,連湯帶面線地幾口吃完。
兩個人,一堵牆。
兩雙筷子,兩隻碗。
兩個人的頭面對面地佝着,煙雨逾漸朦朧,熱湯嫋嫋生香,掛在研光樓外的那幾盞燈籠遭這細語清風微拂,柔柔淡淡的光也跟着慢慢地動,慢慢地搖着。
搖在了少年與少女投射在地面的暗影上。
若說人世間所有巧合與着意的相逢是因,那麼什麼又會是這份相逢的果呢?相見甚歡,還是兩看生厭?是有緣無分,還是因緣天定?
誰人都不曾知曉,往後的結局如何。
誰人也不會預料此間相遇是吉是禍。
生命並不是一折戲,一切都能夠按照話本子上寫好的路數走,人生將拐過多少次的彎,將遇見多少個人,將看到多少風景,誰都不清楚。
至少一年前的長亭不會想到,在一年之後,她會與一個草莽少年隔窗夜話,把酒言歡。
如果我在茫茫人海中與你相遇,這是因。
那我漸漸地信你,賴你,依你,護你,愛你,這會不會是果呢?
長亭算不清這因果,可有人算得清。
平成和風細雨,幽州卻狂風大作兼有雷霆暴雨。
帳篷延稠山南麓疊次擺置,大風一刮,風從帳中穿堂呼呼作響,油燈高掛,馬匹嘶鳴。
戰馬比普通兵士貴,可如今連人站的地方都沒有了,馬兒又該何處安身?
如今的天將好黑下去,又是一個難熬的夜,若熬過去了,前頭便是草間市集,若熬不過去,只怕又將折損兵士與戰馬。
他們竟不知那賊寇如此難對付,草蛇灰線地埋伏將他們引到了這峭壁陡崖上來!一路過來將士已然折損近千人,士兵力疲且心灰,明知前方只會更艱難,也只能向前走,因爲他們看不見後路在何處!
陸紛非常清楚,這一趟來了,若什麼也沒收穫到的回去,只會讓他更平不下豫州的局勢,又談何能叫他坐穩那個位子!?
他折損不起了!
兵馬耗費近千,這本不算大事,當真放在戰場上都只是小數目。
可別忘了!
他在匆忙之間只整合了六千軍士呀!
熬過去!
等過了草間市集,補充了糧餉軍備,前頭便是幽州!
石猛小兒雖狂妄,可他到底不敢將陸家的軍馬拒之門外!
只要從南麓破局而出,他們前程將會一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