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那人聲如洪鐘,緩慢踱步至山巔之岩礁處。
陸紛向上望,卻只能瞧見一團黑乎乎的身影,那黑影高拔挺立,如磐石定在山崖上,下盤極穩,單單站在原處便有些松柏無可迴轉的意味。
陸紛悶聲笑了笑,回眸看向黃參將。
“你這蠢貨…”
陸紛斜眸向後輕瞥,“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我從不知黃參將是如此唯利是圖之人。你若爲石猛效力,我是要誇你一句好漢——不拼一把,哪裡又會來搏一搏的機會。只可惜你拿我當投名狀,無非是在石猛跟前自斷後路罷了,除此之外,並沒有多大用處。”
上面那人便是石猛。
冀州刺史,石猛。
石猛是極好認的,憑藉一股子彪勁兒,往那一站再一開口,熟人便知道是誰了。石猛就像一塊活生生的石頭,撞了撞不爛,滾也滾不走,橫在路中間叫人又氣又狠卻無可奈何。
黃參將埋首不言,靜默無聲。
陸紛眉梢輕挑,朗聲回敬,“後背?誰的後背?大晉的後背面向這胡虜,石大人的後背正好是幽州,誰都有後背,誰都有將後背亮出來的時候,可我陸紛卻不怕誰在背後捅我一刀!有膽子捅,便儘管來!不在乎好受不好受!不過是因果輪迴罷了!”
石猛哈哈大笑起來,笑着笑着便停了,手臂一擡大喝一聲,“把他帶上來!”石猛話音將落,便有兩叢人馬從山間小道上埋身飛快近了陸紛的身,可停在距陸紛一丈遠的地界兒便不再前行,黃參將手一橫。匕首刀刃向內側頂在陸紛背後,沉聲道,“二爺。朝前走吧。”
陸紛似笑非笑地勾起脣角,眼神落在距他有一射之地的石家兵將身上。不由有恃無恐。
三步兩步攀上鷹嘴峰。
誰人能知山巔上還有一塊平地,不算寬,頂多跨開步子走上十步便幾近懸崖,石猛負手於後,石閔背刀在懷,父子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山脊之上,其後有十餘人着黑衣套黑麪罩挺立成一排,一個緊挨着一個站。兩人之間連縫隙都瞧不見一點,擋得密不透風。
四周燈火通明,二十幾把火把圍住暗夜,將這一片地照得澄亮。
陸紛裹了裹衣襟,他既篤定石猛不敢動他,又何須犯慫?石猛的來意,他雖不知,可無非兩樣,謀和與謀利。他不信石猛會吃飽了犯撐,藉由陸綽來尋他的麻煩。
尋了他的麻煩。對石猛有什麼好處?
這世上“忠義”二字可不好寫,若然陸綽與石猛實在興趣相投,互引爲知己。他便怕一怕石猛報復也無妨。可石猛與陸綽八竿子打不着的性情,這兩人如何也交不起過命的交情。
動他,石猛沒這個膽子——幽州尚且是從陸家嘴裡吐出來的一塊肉,石猛要想坐得穩,首先和陸家不要起衝突。
再者論,石猛壓根就沒這個動機來動他。
石家的家將如今不敢近他的身,髒了他的眼,這說明石猛到底還有顧忌,只要人還有所顧忌。就不會隨心所欲地行事。
其中關節,陸紛腦子裡過了一遍。越發放下心去。
哦,只有一點。
黃參將與這百來號人都是陸家的家底。石猛究竟許了他們什麼,才叫他們臨陣反戈?
錢財?
不可能。
地位?
不可能。
女人…
算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陸紛眸光從黃參將身上一掃而過,最終卻落到了不遠處的石猛身上,陸紛先開口,“石大人這樣大的陣勢將某引至此處,定當是有話同某講,其實石大人若老老實實地遞上帖子照規矩辦事,某未必不會不給情面。在屋內檐瓦房中,你我二人品茶吃酒,不比如今站在這山巔上喝風受涼來得舒坦?”
陸紛的模樣一直極輕鬆。
石猛手插在拴腰布條內,向前跨走兩步,“陸家的家教不差。陸二爺落此境地尚且雲淡風輕,石某自嘆弗如。”
陸紛仰首笑,卻聽石猛後話。
“你長兄陸綽慨然赴死,夫人符氏臨危大義,庶子長茂鐵血精魂,上千家將血流成河,不惜一切代價守護陸氏長房一脈最後的苗脈。陸家一門忠貞,卻壞在了你這顆耗子屎上!”
陸紛面容一裂,終究換了種神情。
石猛揚眉擡起下頜,以一種絕對蔑視的姿態看向陸紛,“老子平生最恨的便是你這樣的人,較之蛇鼠還不如。你以爲你贏了陸綽嗎?呸!你一輩子都贏不了陸綽!
陸綽身邊有誓死跟隨的將士,有教養聰明的小輩,有平成內外上下的愛戴與信服!你什麼也沒有!身邊人被策反,兩個兒子扶不上臺面…”
石猛腰一彎,湊在陸紛跟前去,語氣挑釁,“你什麼都不行,你拿什麼來贏陸綽?”
“夠了!”
陸紛面色發沉。
陸綽!
陸綽!
陸綽!
他都死了!
他都死了啊!
爲什麼還要在一直提他!
陸紛遭石猛一激,踉蹌一個退步,一下接一下喘着粗氣,瞪大眼睛望着石猛,卻陡然醒轉過來,“你在激我!你這是在激我!你將我引到這處來,只是爲了說這些話?不可能吧,石大人!你若有所求,儘管直言!明人不說暗話,石大人說這樣多,可是想爲陸綽報仇?”
陸紛輕笑一聲,帶了嘲諷嗤笑之意,“若石大人沒這個本事幫陸綽血債血償,便將之前的話盡數給某吞回去!大家都是道貌岸然之輩,石大人既不敢動刀見血,在某跟前裝什麼義正言辭!”
陸紛後話回得極爲擲地有聲!
石猛手臂一擡,正欲再言,他是練家子耳朵極尖,卻聞身後有窸窸窣窣之聲。便當下挑眉閉口。
“…石大人沒這個膽量宰了你,我有。”
“石大人沒這個立場義正言辭,我有。”
“石大人沒資格血債血償…”
“我有…普天之下。我是最有資格叫你償命的那個人。”
石閔背刀側身讓開一條道,火光陡起大作。光影四下漂浮不定,石猛背身負手立於最前方,眯着眼,臉上看不清神色。
這管聲音清俊好聽,慢慢地講話,卻不容人質疑。
聲音由遠極近,由模糊到清晰,一點一點地變得斬釘截鐵。不容置喙。
“軲轆軲轆”
車轍壓在鷹嘴峰的巨石上,有一窈窕女子雙手扶住輪椅,雙輪滾在地上,鷹嘴峰的山巔並不算平穩,可這一路過來,那女子推得卻極爲嫺熟。
從黑影之中,漸漸出現了一襲青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一個棱角分明的下巴,光影慢慢向上。男人的嘴巴、鼻樑、眉眼再到額發全都出現在了大庭廣衆之下。
陸紛眯眼看清後,陡然神情大變!
“長英!”
陸紛頓時慌了,雲淡風輕之態勢不復之前!
“陸長英。你還活着!”
陸紛不由自主地擡高語調,腦中百轉千回,前後串聯他陡然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黃參將與副將都是真定大長公主舉薦的人選!
一路走來,他走得極順,途中連作亂的流民都沒遇見過一個!
他以爲是他的運氣終究來到,誰知這只是一齣戲!
一出專門演給他看的戲!
陸長英白衣勝雪,脊背筆直,靠在輪椅上望着陸紛笑,“侄兒自然還活着。若侄兒不活着,大母又哪裡狠得下心將叔父斬殺在這鷹嘴峰上呢?”
陸紛氣絕!
當即踉蹌倒退三步。他身邊沒有可供倚攙扶的東西,陸紛抖了三抖。終於醒轉過來,他想哭又想笑,心頭五味雜陳,卻也知如今自己插翅難飛!
輪椅之上,脊背挺立而坐的那人,便是九死一生的陸綽長子,陸長英。
長英話音一落,黃參將頓時涕泗橫流,“砰”地一聲單膝跪在地上,語氣喑啞長喚一句,“大郎君——”
黃參將一跪,山巔山麓中的陸家家將隨之跪拜在地!
百來號人齊刷刷地跪下。
百來號鐵血錚錚的男子漢眼睛裡,臉上全是眼淚。
石猛心頭暗歎一口氣,無論陸家亂成什麼樣子,無論世道變遷成什麼模樣,只要陸家的人還都是這般的倔氣,陸家就跨不了。
是,這世道是“忠義”二字難得。
可陸家人全靠忠勇與義氣闖出了一片天,若非那千餘將士與庶子長茂,陸長英活着逃不出來,陸長亭與陸長寧也逃不了,陸家長房一脈便活生生地斷了。
石猛眼神瞥向陸紛,還好還好,陸家長房還在,若陸家百年基業都落到陸紛此等壞得坦蕩心胸的人手裡頭,陸家是興是衰,壓根說不好。
陸長英手一擡,“且都起身,本應當是我陸長英跪謝各位!”少年話頭一哽,心潮大慟,再看陸紛,壓在胸腔中的恨意奔涌而出,他恨不得將陸紛撕碎,將他一向信重敬重的叔父拉扯到鷹嘴峰下去砸死!
他們如此信任他…
如此信任着他!
陸長英滾動車輪,一點一點地向陸紛走近,陸紛一動不動,陸長英也望着他一動不動,黑暗之中,誰也看不見陸長英眼眶漸漸發紅。
“被人揹叛的滋味好受嗎?”
陸長英輕聲問他,“自己的母親親手將叔父推下懸崖,叔父,你好受嗎?”長英不需要陸紛的回答,他陡然提高聲量,“不好受!他孃的不好受!我日日夢見父親,日日夢見他滿身是血的躺在雪地上!我連他的屍首都找不到了!叔父…叔父!那個位子真的那麼要緊嗎?”
陸紛笑起來,原是桀桀怪笑,而後放聲大笑,現在來問他要緊不要緊有意義嗎?死都死了,再問陸綽不也活不過來不是嗎?人都死了,血都流了,再追究他的想法又有什麼必要!?
陸紛一直在笑。
一直笑一直笑。
隔了許久,陸長英泛紅的眼圈漸漸恢復常態,陸紛笑得胸腔如風房一樣上下鼓動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你想我死?”
陸紛扶在陸長英的輪椅椅背上,面容酡紅,眼神發亮。
陸長英擡起頭來看向陸紛,極其認真地頷首點頭。
“是。”
陸長英的話言簡意賅,“侄兒想你死。本該一命抵一命,叔父的命抵我父親的命,長平、長興的命抵我茂弟的命。將才是侄兒蠢,竟然問你緣由。侄兒想給自己一個交待,卻沒想過早早將你送下黃泉讓你跪在列祖列宗面前,纔是給自己最好的交待。”
“如若我不肯死呢!”
“由不得叔父,”陸長英腕間一擡,便有兩個黑影死士快步上前,“大母都捨棄你了,叔父,你以爲你還有活下去的價值?”
陸長英久久不言,再擡頭看向陸紛時,直視其眼睛,輕聲道了一句話後,陸紛容色陡然大變,指尖發顫,“你…未曾騙我…”
“未曾。”
陸長英雙手交疊,微微闔眸,“沒有騙你。這是小秦將軍讓我告訴你的,你告訴你了,你便安心去吧。這是大母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陸紛呆立片刻,久到石猛按捺不住抽刀欲動。
“啊——”
陸紛卻兀地抽身向鷹嘴峰跑去,大跨過十餘步,當下如落葉折身一般從峭壁上縱身一躍。
深淵如吞噬人類的猛獸。
陸紛停留在的空中的喊叫好似在哭,又好像在笑。
陸長英仰靠在輪椅上,緊緊闔眸閉眼,無人知曉有兩行清淚直直墜下。
“陸三太爺,全家三十四口人已被滅門,無一倖免,全部葬身火海。”
這便是長英對陸紛說的話。
陸紛似乎解脫了。
從他以爲,好像永難忘懷的枷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