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尊金佛少說也得有近十斤,半人高,紅寶石做的鑲嵌,精工細造,佛祖悲天憫人,畫的塑的都是上乘,看起來慈悲且栩栩如生,且這上頭並非貼的金箔,是拿實打實的真金造的,從西苑蒙着紅布一路擡過,大約惹了不少眼。
長亭知道這物件兒,前朝吳道子描的畫像,今兒吳重年塑的金身,在建康五大佛寺都挨個兒請大師唱過經開過光,這是崔氏很喜歡的物件兒,當初是在她嫁妝單子第一頁上頭的。
胡玉娘靠在博物櫃上嘖嘖稱奇,想拿手摸,更想拿口咬,湊到金佛像前頭去,眨巴眨吧眼盯着長亭,“...我現今才覺出來你家是有多有錢,往前看吃穿用度雖說也好,可到底沒這金燦燦的佛像亮眼。哦,我屋裡那香籠都生鏽了,你記得明兒讓白春給我換一個。”
長亭一時氣結,恨鐵不成鋼,“你走開!怎麼還這麼不識貨!那香籠都能換這兩個金佛了!”
玉娘背過身一道衝阿寧作怪,一道指了指長亭,做了個口型,阿寧喝着枸杞甜湯噗嗤一下噴了出來。
長亭拿這兩個沒辦法,西苑崔氏遣過來搬佛像的人還沒走,那僕從長亭見過,是崔氏身邊得利的老嫗,送禮時說的話也很漂亮,“...大長公主信佛,咱們家就得供奉上大佛像,兒媳孝敬婆母千該萬該,可大長公主恐怕不會要,只要走亭大姑娘的路子,供奉在您院子裡頭既替您消災擋禍,也算是我們家三夫人盡了一片孝心了,您說是嗎?”
再說通點就是,想討好真定。就得先提前討好長亭。
朝堂上那起子佞臣大抵也如同長亭如今的地位似的。
擺明了是想謝謝下午長亭推波助瀾說的那些話,可這怎麼好說謝呢?一定是得要找個由頭把禮給送出去。
不怕你燒不對香,就怕你連廟門都沒找着。
燭火一閃。暮色已黯。
長亭看着那老嫗的臉,笑了笑,“阿嬤你也看見了,研光樓可還沒收拾出來擺佛像的內堂呢,要不你再將這尊佛像請回去,阿嬌與小叔母本就是一家人。誰供奉誰請香都不用分的。左右擋的都是咱們陸家的災。消的咱們陸家的難。”
老嫗身形佝得愈發低,態度放得愈恭謹了。
長亭接着道,“若小叔母有閒。明日阿嬌備好薄茶點心,小叔母親過來品一品也算是阿嬌給這番不知情趣賠罪了呢。”
老嫗心頭一喜,自然滿口稱好,再叫人將佛像又蒙上紅布原路往回搬。
長寧小勺小勺地將甜湯用完,等看着人手將那尊金佛又搬回去後這纔開了口,“阿姐爲何不留下呢?小叔母願意同阿姐交好,難道不好嗎?咱們話雖說得很全乎。可也不知道小叔母看着這原路返還的佛像心裡頭咋想啊。”
玉娘也有些扼腕嘆息,“...可惜了了...可惜了了呢...”
長亭塞了塊江米糕到玉娘嘴裡去堵住,隔着窗櫺看抱廈中兀地空出的那一塊,摸了摸長寧的小鬏鬏,抿脣輕聲道,“怕到時候看着鬧心呀。”
因爲有水推波助瀾。船纔會翻。
因爲有人煽風點火。人才會壞?
如果沒有她拋出的魚餌和懸在餌料上方的那巨大的利益,三房一家或許生不起這樣大的希望。更沒可能起這樣的心,做這樣多的無用功。
到底是惡人更惡,還是勾起惡人貪慾的那個人更惡,佛經未曾教過她,陸綽也並沒有教過她,如果換做長英在,他一定比她做得更好,刀不血刃,也不會讓自己陷入善惡不分的境地吧。
可惜,她等不了了。
光陰不等人,若等長英回來,恐怕陸家動過的筋骨和掩藏在深處的骨子裡的毒瘤將永無可見天日的時刻。
惡就惡吧。
如果虎無傷人心,就算埋下再深再聰明的陷阱,老虎都不會中計。
長亭這樣寬慰自己,如今她想聽聽那個人會怎樣同她說,他會讚揚她嗎?還是會覺得她做得太惡太過?不不不,他從來不會反對她的,無論是出於什麼動機,他都沒有在她跟前說出一個“不”字。
長寧似懂非懂,一口喝完剩下的枸杞湯,笑嘻嘻地說,“最好別將別人的東西放在自己這裡,否則是吉是兇,怎麼說也說不清了,對吧?”
“對。”
長亭接過小阿寧手中空空如也的碗,再佝頭幫幼妹擦了擦嘴角。
次日將過午時,崔氏如約而至,一挽簾子便衝長亭莞爾一笑,“研光樓可也真大,前頭有庭院後頭有池塘,好像池塘裡還養了幾隻鴛鴦和鷓鴣?”
崔氏說話聲音好聽極了,不急不緩跟吟詩誦詞似的,水靈靈的,“頭一回來研光樓,本想帶點擺件來,再一想,大姑娘屋裡頭能缺什麼?自是什麼也不缺的,便做了一匣子藕糕來,你們三個小姑娘便分着吃了吧。”
白春上前接下木匣子,長亭道了聲謝,叫阿寧與玉娘出來行了禮後便請玉娘帶上阿寧去歇午去,研光樓大堂里長亭與崔氏相對而坐,沒分出主次來。
崔氏一直在寒暄,從平成的山水一直說到光德堂的木料假山,絕口不提昨日擡到這裡又擡回去的那尊金佛像,說來說去順勢便說到了陸三太爺那樁事,“還好大姑娘識人清,重大奶奶又是個靜銘的,否則若將縱火的罪名栽到咱們頭上來,咱們光德堂豈非被人拿墨水浸黑了還說不了話了?”
長亭點點頭,表明自己與她一樣義憤填膺。
崔氏話鋒一拐,“五太叔公家也忒壞了,既投機又心大,陸公與二爺是去了,可我們家還在呀,你三叔素來憨實,自小在大長公主跟前長大,雖不是嫡出親生的,可當真老姨娘去得早,便放在後院裡在大長公主眼皮子底下長大,這又和親生的有什麼區別?長茂不也是庶出?可陸公往生前不也總帶着這個兒子一道宴客嗎?”
話說偏了。
長亭斂眉笑,指腹摩挲杯底並未搭腔,崔氏一向善於察言觀色,果不其然話鋒再轉,語氣多了幾分熱絡,“你三叔聽見阿嬌舉薦了他,樂得很呢,順水觥籌坐莊,本就是你坐上一坐,我再坐一坐,前朝高家一屋子的兄弟全都坐過龍椅了,如今就看大長公主擡舉誰了,阿嬌,你說是這個道理吧?”
長亭再點點頭,莞爾一笑,“小叔母當然沒錯。”
高家一屋子都不是正常人,喜怒暴戾無常,崔氏已然口不擇言到把陸家比擬高家了?
崔氏理了理水波紋裙裾,笑着看向長亭,“明人不說暗話。我與你三叔素來優柔寡斷又逆來順受,家裡頭那個位子如今誰上去坐,不過是五五分的概率,如果壓得下宗族親眷,就是光德堂的人上去,如果東風沒吹過西風,那咱們一大家子全都得搬出這院子。”崔氏話頭一頓,“可既大長公主如今要拿陸五家做筏子傷陸家的筋骨了,那這一山也就只能存得下一隻老虎了吧?”
長亭便看着崔氏的尾巴一點一點翹起來,話聲越發急切,連素日來讓人稱頌的好聽聲音裡都多了許多分迫切。
崔氏以爲他們勝券在握?
長亭不介意提醒她,“...平成的設防,大母都放了手,而後自然越來越好呢。長平如今剛過十歲,再隔十年他便又能當家了,至此三叔功成身退,也能算是陸家的功臣良將。”
誰想當功臣良將啊!
既然能坐上那個位子,誰會願意給他人做嫁衣!?
莫說崔氏,便是再高尚的人恐怕也不肯!
崔氏臉色一變,當下低呼一聲,“長平如今不過十歲!連朝堂上都有主少國誤的說頭,如今亂世傾軋,誰又能放心把家當交到一個黃口小兒的手上啊!不怕家國傾覆,陸家就此難安嗎!”
長亭便望着她,語氣平和,“所以三叔才更應當一手一腳都抓穩當了呀。阿嬌說句不好聽的,三叔與長平,誰和大母更親?”
這些話,崔氏自然很明白。
只是她想聽到這些話從長亭嘴裡說出來。
自然是長平和大長公主更親了哦,畢竟是血脈相連的祖孫兩...崔氏看了長亭一眼,神容意味不明,“當真論起來,長平與阿嬌也更親一些吧?”
“嗯。”長亭嗯了一聲再親挽袖幫崔氏斟滿了茶,眸色未擡語氣也未改,“可惜二房已經有個陸長慶了啊,小叔母如今尚無女兒,自然能將阿嬌與阿寧當作親生女兒來疼。”
所以陸長慶如今還在稠山!
崔氏腦子瞬時想到這點子上!
閨閣女兒家的心思有多難猜,她完全明白!莫說隔了一房的姐妹,便是一個爹媽生出來的孩兒都有個高低上下的啊!
完全解釋得通長房的陸長亭緣何要推三房的陸繽了!
茶湯斟滿,長亭輕托杯底婉言緩聲語,“所以請三叔一點也莫怵,如今拼的就是誰能定得住,抓牢手上的事兒,大母自然能看到,就算大母看不到,阿嬌也會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她老人家。”
崔氏單手接過茶湯,啜一口,頓感神清氣爽。
他們當家作主的好日子總算是要來了,既然要來了,他們無論使什麼手段,都要把好日子給留住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