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英聲線清朗,說話間如風過碧波,向來叫人如沐春風。
長亭卻從來不曉得,陸長英讓人去死時,聲音也能舒緩得讓人如沐春風。
陸長英雙手交執,單臂倚靠於椅凳之上,長衫拂袖愈發有濁世公子之風,陸長英眼眸向下一瞥,“平生裡,我最厭惡誰來脅迫我。你想要什麼,明明白白說,你要的我應不應再另說,可這並沒有傷到主僕情分。可你現在不給自己留退路,同樣不給我留退路,這便叫我極其嫌惡了。”
百雀俯身在地,肩頭打顫,後背的汗水幾乎打溼了褻衣,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陸長英緩緩站起來,幫幼妹長亭拂了把落在耳後的散發,再言,“百雀,我先念你無辜被拖累,盡力救你,再念你與我生死情誼,盡力護你,最後念你蠢,留你一命。你這樣的姑娘嫁到哪家去,恐怕哪家都不得安生。你也不用嫁人了,剃了頭在稠山上做姑子吧,暮鼓晨鐘,修禪靜心。”
陸長英一錘定音,忽而想到,“這個令是我下的,和長亭一點干係都沒有。若哪個奴僕敢私下議論,輕則逐出陸家,重則亂棍打死。”
百雀身下一癱,當即瞠目結舌。
她臉上的淚來不及擦乾淨,撕心裂肺地帶了哭腔,“大郎君,奴是真心愛慕着您啊!”
“你是真心愛慕着我,還是真心愛慕着煊赫權勢?”陸長英聲音極冷靜。
“您!您!”百雀彷彿抓到救命稻草,匍匐在地向前一蹬,“是您!奴真心愛慕着的是您!您風姿綽約且出身高貴!您救過奴的性命!奴真心愛慕着您!奴真心愛慕着您!可您一直未曾有納奴進房的打算,奴已經二十了。馬上就要出府了,難道您要奴嫁給那些不知所謂的男人嗎!您知道陳嫗找的都是什麼人家嗎?!販布匹的...做營生的...鄉紳...陸家家將...奴耽誤不起了!奴沒想算計誰,奴本來就是大郎君的人...奴真的沒想算計誰...”
百雀到最後仰面哭泣,弱如扶柳,聲如鶯啼,“大郎君,這些個都是奴的無奈之舉啊。若奴不這麼做...奴便不知落到何處去了...”
她自己給自己掙個前程有錯嗎?
大傢伙都死了。只她一個人活着,她是個有福氣的人,她一定能得償所願的...至少大郎君還樂意與她說話。只要樂意與她說話,她就還有機會不是嗎!?
百雀淚眼迷濛中小覷長亭神色,這位天之驕女面無表情地看向別處,陸長亭以爲這是一出鬧劇嗎?還是在她眼裡。她努力地攀努力地求努力地活着,只是一出鬧劇?陸長亭究竟懂什麼?陸綽尚在時。她有這個本事傲!如今她老子都死了!她還有什麼資格傲氣啊!啊!
“說陰謀便說陰謀,還攙和些真情在裡面,讓人膈應。”陸長英大嘆一聲,“把百雀拉下去吧。”
外間有人應聲而入。
百雀慌張地四處亂看。髮絲散亂着貼在鬢間,陡然一聲高呼,“大郎君。您連名聲都不要了嗎!”
長亭緊緊抿脣,腦子裡有很多東西一晃而過。
如果百雀被遣送剃髮。旁人會議論些什麼?百雀的話已經傳出去了,每個人都以爲她是陸長英的女人,而在除服之際,陸長英卻將她流放拋棄,陸長英是在爲娶親聯姻一事做預備嗎?陸家百年積善之家,陸長英已以鐵血姿態奪取陸家權勢,甚至二叔陸紛的意外身亡,落在有心人眼裡恐怕也算在了陸長英的頭上,如今孝期未過,他們當真要在這節骨眼上發落百雀嗎?現在其實並非最好的時候...
長亭想得很多,陸長英的聲譽,陸家的聲譽,平成內外的會出現的聲音——陸長英如今是掌舵人,陸家經逢大難,如今又在局中,若符稽耳聞此事,他會作何感想?會不會前功盡棄?
“名聲...”陸長英輕笑一聲,手一擡,外廂二人躬身入內,一左一右將百雀架起來,百雀一聲尖叫好似要劃破陸家大宅的上空,長亭卻在那聲尖叫裡聽到了陸長英的後話。
“名聲算個屁。”
陸長英話落得很輕,長亭卻從中聽出了斬釘截鐵。
百雀仍舊在尖叫,來人布條蠻橫地塞進百雀口中,長亭看向陸長英,輕聲道,“將她悄無聲息地送出去吧。”
陸長英整個人都靠在高几上,隔了良久,才“嗯”一聲,又隔了良久方輕聲道,“其實,我早應當同她說我這輩子都不預備納妾侍,若我早說,或許她也不會走到這步。她把我的念舊當作縱容,以爲我的縱容是情愛,想岔了一步便走偏了道。”
長亭猛然看向陸長英,不納妾侍?
是,士家是有不納妾侍的郎君,可...可...
比如陸紛!
他大約是因爲厭極了與旁人的觸碰罷了!
長亭伸手遞了盞茶湯給陸長英,陸長英因風姿太過,卻往往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陸長英也不喜人論及他的相貌,這一點陸家的郎君們很像,陸長茂生得陰柔,便常年戎裝加身,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等等,長茂...
長亭突然明白爲何陸長英決心不納妾侍,妾侍便意味着庶子庶女。“長茂擔負了陸家的責任與義務,卻未曾享受過陸家姓氏帶來的榮耀與權利,這不公平。”她尚且記得陸長英說出這話時的神情,難得的落寞與不忿。
這不公平。
不公平的產物,那乾脆不要出現罷。
月彎如溝,長亭到底是姑娘家,她既希望陸長英記得這些話,可她又是妹妹,她害怕在士族一貫的聯姻裡陸長英很難娶到與他白首同蜷的姑娘,她曾經想過陸長英的妻室應當溫婉卻堅毅,相貌沉魚卻宜家宜室,要出身煊赫要飽讀詩書要善於打理庶務更要凡事以陸長英爲先,她幼時將這些話講給陸長英聽,陸長英便大笑,“來個仙女兒,你都覺得配不了!”。
長亭如今只有一個願望,希望長兄能夠娶到他想娶之人,是貧是富,是跌跌撞撞還是一路順遂,他們都可以毫無怨言地一起過便好。
長亭想張口問,陸長英卻不給她這個機會。
陸長英摁下幼妹的肩膀,溫言道,“睡了吧,往後這些事,哥哥全都會解決的。”
無論是他身邊的女人,還是...那蒙拓身邊的女人。
陸長英一語言罷,當即信步出庭。
陸長英口中的“名聲算個屁”在隨後而來的事件裡體現得淋漓盡致,符稽過了約有兩萬精兵之後,豫州官道封鎖,再不許邕州來往過客,陸長英加派城防封鎖要道,平成城門緊閉,出入必須特製通行路引,邕州地勢陷入稠山之中,如口袋之勢,豫州一旦封鎖要道再不許邕州客來商往,若要從邕州通行,只有兩條路可走了。一則,北上胡羯繞過豫州再次進入大晉,二則南下過幽州撇開豫州通行。
可惜第一條路顯然不可行,費時費事。
第二條路,更不可行,幽州是石猛的地界兒。
精兵過境之後,符稽徹底佔據建康城,舉旗出力的其他藩王自然不幹,內訌由此開演。
建康及東南一帶戰況如何,長亭無從知曉,她只知邕州大概要遭殃了。
果不其然,隆冬時節,夜已過半之時,百里之遠好似戰火雷鳴,邕州城破,火光漫天,在平成處望去都能看見仿若要衝上雲霄的火勢,好似都能聽到將士們整齊的撞門聲。小阿寧怕得不得行,抱着枕頭來尋長亭,長亭將幼妹抱在懷中,捂着阿寧的耳朵,輕聲道,“不破不立,唯有破了這時局才能叫山河猶在,國泰民安。”
邕州與豫州比鄰而居,邕州城破,城門上插上了石家大旗的消息,在第二日便席捲了整個平成。
陸家族老惶惶不可終日,幾位叔伯都是老學究,既不攙和陸家宗族權勢之爭,也不在乎這天下落到誰的手裡,一輩子心心念唸的既是陸家的名聲。陸長英要給幾位叔伯面子,應言開了宗祠,真定大長公主被請上座,長亭理所應當隨侍左右。
長亭不認識幾位叔伯,只側着耳朵聽了幾句便聽出了他們的立場。無非是“陸家與符稽交好,天下人皆知!如今豫州封鎖官道,卻讓石家的兵馬破了邕州的城門!不忠不義!悖駁立場,這豈是我陸家家訓?”,再不然便是“陸家清高百年,如今卻與馬伕小兒爲伍,叫天下人恥笑!”
動不動便是天下人,世間的醜事那麼多,天下人哪裡笑得過來啊。
陸長英只是笑,既不辯駁亦不迴應。
幾位叔伯說累,長亭便叫滿秀上茶湯,說餓了,長亭便喚人擺了一桌席面,幾位叔伯從天亮說到天昏,有位叔伯脾氣躁,非得讓陸長英給個說法,只嚷道,“...說了這麼多,長英侄兒可有一兩句聽進去了?一言不發,一言不發!一言不發有什麼用處!”
陸長英輕笑一聲,風雅十足,“長英以爲至少能叫叔伯們明白光說是打動不了人的啊。叔伯說了整整一天,長英卻無動於衷,可見光說不做假把式。”
哦,叔伯要倒了。
長亭趕緊上前去扶,又是蔘茸肉桂,又是點香唱福,可算是把人給薰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