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薰醒了,神智卻被薰得二暈二暈的。
幾位叔伯不屈不撓地日復一日地來,陸長英以禮待人,長亭煽風點火,哦不,錦上添花,叔伯們氣一上頭,長亭與小阿寧便笑靨如花地前去奉茶添水,再溫聲安撫幾句,小阿寧眨着大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着話兒,“...父親在時,名聲好,是士族典範,可陸家險些覆滅了。哥哥如今掌着陸家,哥哥自然也是在乎陸家的呢。”
也是,論起在乎陸家的心,陸長英若論第二,恐怕無人敢稱第一。
幾位叔伯百感交集,摸摸小阿寧鬏鬏上的小鈴鐺再喝了口長亭親斟的茶,拂袖而去。
世間的路總是人走出來的,經受過許多次的磨練後,大概就會明白走什麼樣的路應當穿什麼樣的鞋。陸家不是草莽之家,鐵血手腕或許能鎮一時之利,絕非長久之計。陸長英是上位者,他是文人墨客,他手上的武器不應該是刀。
邕州被石家插上了旗幟,長亭算了算,豫州陸氏與石家聯盟交好的消息恐怕在一個月的時間裡就會傳遍大晉疆域。
也就是說,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豫、幽、冀、邕四州要做好一切設防的準備。
防備被端了老巢的符稽,防備正陷入內訌的那一堆符家草包,也防備餘下的讓人猝不及防的企圖逐鹿中原者。
這四個州外加一個半銅城要圍得像一個鐵桶一樣。
長亭將這些話告訴陸長英時,陸長英笑起來,“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設防?那爲什麼不用這一個月進攻?”長亭一怔愣,突然反思自個兒的心智是不是有點問題...陸長英趕緊安撫,“你可知當日率軍攻陷邕州的是誰?”
“蒙拓罷。”長亭悶悶不樂道。
陸長英大愣。“你是怎麼知道的。”陡然火冒三丈,“他打個仗都不消停啊!什麼時候進的光德堂?!怎麼沒人同我說!阿堵!阿堵!”
說實在話,翩翩濁公子撩開門簾大聲往外喚的場面真的不多見。
長亭趕緊拉他一拉,“若是石閔出兵,你還會特意開口問我不成!”
陸長英當即一滯,同樣陷入了心智的謎團漩渦裡...
那場仗是蒙拓打的啊?
長亭靜靜想,石猛將幽州給了次子石闊。囑咐他好生經營。如今石家再攻下邕州加一座舉重若輕的半銅城,那邕州會落到誰的手裡?石猛會給這個外甥一個好處,將邕州給蒙拓嗎?若給了蒙拓。那便以爲着石家老二手裡頭攥着兩隻砝碼。可若是不給,這城池是蒙拓拼死拼活打下來的,如若叫蒙拓白白捧手讓與石閔,豈非叫蒙拓寒心?
是。石猛手裡握着的大將很多,擅長排兵佈陣的老油子也不少。
可誰能陪石家走到最後?
自然是年紀尚輕。且與石家,與石家未來繼承人有千絲萬縷聯繫的蒙拓,血脈的牽連是天然的,石猛根本不需要花費什麼力氣拉攏。只要他不做得讓人太寒心,蒙拓便是石家留下的最具潛力的底牌。
石猛大概是將蒙拓打磨成一柄劍,一柄石閔拿得順手的劍。所以陸長英口中的“進攻”大概泰半都要蒙拓去做,刀裡來血裡滾。蒙拓要給她更好的日子,大抵是需要他拿命去搏去闖的。
長亭心裡很心疼,拽了拽陸長英的衣角,小聲問,“哥哥,你曉得蒙拓沒傷着吧?”
“應當沒傷着吧。”陸長英漫不經心,“他給我發的信裡沒說,我便也沒問。不過胸上那兩道傷恐怕還沒好,當初郎中是希望他最少一年別拿刀拿重物的,可將領要衝鋒以鼓舞士氣,他八成壓根就沒在乎郎中的話。”
長亭“哎呀”一聲,手上力道重了點兒,“快把那信拿給我看看啊!”
陸長英抿抿嘴,伸手從案上一摞紙裡揪出一張壓出了幾道褶子的紙來,長亭連忙奪過來,戰況、戰況、戰況、糧餉...紙上的字橫平豎直寫得不好,但是很認真也很正統,整整三頁全部是對邕州的分析以及戰勢走向的分析,寫得頭頭是道,板正卻極有條理。
長亭翻來覆去看了看,終於在最後看到一句話。
“望大郎君代末將問長亭、長寧及玉娘春祺。”
長亭指腹在紙上的“長亭”二字上輕輕摩挲,一個亭字無撇捺,他便寫得更端正了,每橫每豎都像是拿捲尺比過一樣,分明寫得中規中矩,長亭卻無端端地看出了幾分旖旎的意味。有點想他,很擔心他。
陸長英雙手交叉在胸前,橫過眼去。
狗屎一樣的字,有什麼好看的?
陸長英心裡冷哼一聲,面上卻笑,“等蒙拓回來,阿嬌,你說我是送他一本父親的字帖好呢?還是謝宗卿的字帖好?大概謝宗卿的吧,算是啓蒙。”
長亭默默地將信紙疊了疊,決定不理陸長英。
豫州城外硝煙四起,諸位諸侯或蠢蠢欲動,或招兵買馬預備大幹一手,流民四竄,又有擬陳勝吳廣類的草莽英雄,希藉此時勢大展宏圖,大晉的江山像一副支離破碎的版圖,兵家必爭之地就那麼幾處,自然各家兵馬熱火朝天地爭得不亦樂乎。
哦,除了在建康城裡和自家兄弟們打得不亦樂乎的符稽。
對,這個倒黴蛋大概還不知道自家老巢都被人給端了吧。路子都被封死了,要報信的就要繞過豫州,可奈何豫州如銅牆鐵壁似的,報信便只能選擇一條費時費事的路走,這就是長亭消息大概要走一個月的根據。
豫州城內卻安寧祥和,邕州城破未滿十日,便已翻過年頭,真定大長公主在正月裡圈了兩個日子,頭一個給胡玉娘設靈堂除服,第二個正月十七,長房三兄妹擺靈除服。
長亭換下麻衣,穿上藕荷色十六副高襦月裙,肩披大氅,恭恭敬敬地給靈堂上的三個牌位磕了頭。
陸長英上了三炷香後許久無話,靜默半晌後方執起皁色方巾捆在頭上。小阿寧人小記憶淺,她已不太記得當初具體都發生了什麼了,長亭、長英都是那樣的個性,姐兄都萬無一失地護着,將滿十歲的阿寧神情倒未曾有什麼變化,只是靠在長亭身側悄聲說,“母親的牌位怎麼與謝家阿母的牌位並排放着呀?”
符氏是續絃,在原配跟前要行妾禮,就算死了也要矮一頭。
陸長英卻堅持將符氏的牌位並排放在謝文蘊的右邊,兩個人並未有尊卑先後之分。符氏的恩德報不完,陸長英卻只能在這樣的細處一點點地做。
長亭笑一笑,看向符氏的牌位,溫聲與阿寧說,“因爲她們兩個都是讓人尊敬的女人,都是陸家子子孫孫難以忘懷的主母,不分先後。”
阿寧咧嘴笑得看不見眼睛。
將出靈堂便見娥眉候在遊廊口,娥眉作揖,抿嘴笑,“大長公主請大郎君、大姑娘、二姑娘過榮熹院去。”陸長慶仍舊住在光德堂,可已經沒人喚她爲二姑娘了,陸家的二姑娘默認爲阿寧了。
正月裡雪花漫天,遊廊過去穿堂風,長亭裹緊大氅,還未到榮熹院便聽見了陳嫗喜氣洋洋的聲音。
“...說到底也是看重我們家阿嬌,否則哪裡前腳行完除服禮,後腳就讓人來送信的呢?這送信不說,您自己數數經年的老山參、前樑的仕女圖、幾十匹絹子,這禮算什麼?什麼都不算的禮都這樣大手筆,若是往後送了聘禮來,咱們得將光德堂的一個屋子騰空出來裝好東西啊!”
長亭腳下一緩,陸長英手虛扶幼妹後背,輕聲靜語,“不慌。”
陸長英話音一落,榮熹院正堂的夾棉簾子被人先掀開一個小角,一見是陸長英便趕緊把簾帳掀開了,真定大長公主探身來看,笑問,“換了身衣裳,兩個小姑娘看上去氣色都好了許多。孝心呀是在心裡頭的,可不是在衣裳上的。上了香了?”
長亭解下大氅遞給滿秀,一道幫小阿寧解外衫,一道朗聲笑着同真定大長公主道,“上了,也磕了三個響頭,算是叫父親母親知道,我們三個永遠都孝順他們。明兒,我與哥哥再去向長茂阿兄上香,時辰錯開來,不叫香火亂了地方。”長亭坐下來,笑得很婉和,“陳嫗說要騰空一個院子?是有人要來嗎?”
“那可不是!”
真定大長公主語聲慈和歡欣,“謝家遞了帖子來,二月初一便到平成,恰逢二月二龍擡頭!來的人多,是要騰個院子出來。”陳嫗笑盈盈地應了下來,真定大長公主卻“哎喲”一聲,“先別!我這老糊塗了!男賓和女眷可不能住一塊兒!光德堂的院子往後放放,先把城裡頭的驛館收拾出來,一定要頂好的,別住上回石猛住過那間,我怕太夫人膈應得慌,就定城西那間,趁這半個月,抓緊收拾,該擺件擺件,該換傢俱換傢俱,一定要讓親家太夫人住得舒坦了。”
謝太夫人...長亭的外祖母都要來?
是來過庚帖禮的嗎!
長亭手上一抓緊,卻聽聞陸長英緊接着問,“男賓可是舅舅?若舅舅要來,外頭的驛館再好,舅舅怕也住不慣。”
“不止你舅舅,還有謝大郎君和謝家幾位叔伯。”真定大長公主口吻很滿意。
謝家重視這門親事,她當然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