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看了眼陸長英,一旦事情牽扯到陸家以外的人,就不是她能夠做主的了。
陳家找死!
長亭以爲隔了良久,哪知一看更漏連一刻都還未過。
“很好。”陸長英吁了一口氣,似笑非笑地將身形向後一靠,轉了轉手上戴着的扳指,下頜一擡看向陸長慶,“陳家慫恿你便聽。你父親罪有應得,你母親抱着同你一樣魚死網破的賭徒心理,破釜沉舟...”陸長英嗤笑一聲,手往桌上一搭,修長的手指堪堪垂在了桌沿處,“你們哪兒來得釜呢?你是我妹妹,我原當教你做人做事,可我沒有。一因父輩恩怨,二因無閒無暇,這是我做兄長的失責,我同你致歉。因我的疏忽與懈怠才叫你長成了這個樣子,陳家慫恿你便當馬前卒,陳家叫你下毒你便乖乖聽話。你要報仇,我可以理解,你卻是在爲陳家做事,這一點我無法原諒。”
“我恨你們兄妹。”
陸長慶也笑,仰首一笑,眼淚便落在了前襟,“陸長亭逼死母親,你誅殺父親,長平將在一個小莊子上鬱郁終生,而我?我像浮萍一樣,是在水上漂着的,指不定哪天就沉了...你們什麼都有了,而我們什麼都沒有。既生瑜何生亮!如今亂世重刑,各憑本事罷了,父親既殺得了伯父,便是他有本事,你們又何必喋喋不休,站在高處看人像看狗!”陸長慶手背將眼淚重重擦掉,咬牙切齒,一字一頓,“我做夢都想你們死!”
長亭面無表情地埋首。
翻舊賬是翻不完的。
人都是自己長成的,陸長慶早已定型了...陸長慶還不算最壞最壞——她至少沒有眼睜睜地看着陸長興喝下那杯酒。
接下來...就該處置陸長慶了。
長亭看了眼窗櫺外,能隱約見到謝之容似隱非隱的面容,內室陸長慶雙眼血紅,陸長英氣定神閒,可長亭分明覺得兩人什麼話都沒說地博着弈,一個想活,一個卻不能讓她活,她想了想索性撩簾去迎謝之容,謝之容見她便弱眉微蹙,掛憂地朝裡頭看了看,卻又在斟酌着怎麼問,默了默方道,“你哥哥還氣嗎?”
“氣的呀。”
在遊廊外,長亭也不好多說,可日子過得越久,長亭越覺得自個兒離當初那個口硬心也硬的姑娘越遠,心也慢慢放得軟和,打殺都不樂見了,真叫她在裡頭聽陸長英下令絞殺陸長慶,她心裡頭也頗有些不舒坦,這倒和善良無關,只是被人護久了,心腸好像也被捂軟了——畢竟宅內宅外,一個陸長英一個蒙拓,什麼壞事都他們兩做,什麼擔子都他們兩擔。故而這世上哪有什麼菩薩性子啊,分明是被人無憂無慮地慣出來的。
長亭側首往裡看了看,“是陳家在背後慫恿,哥哥確實挺生氣的,阿容阿姐,哦,嫂嫂記得勸一勸。”
“那陸長慶是喝湯藥還是賜白綾?”謝之容如同談論今日桌上是擺十八學士還是擺芍藥一般從容,“族裡的親眷都眼睜睜看着,他們大約不會嚼舌說閒話。”謝之容沒等來長亭的答案,略微有些遲疑,“陸長慶...她是死,還是不死?”
長亭眼神複雜,簾子已經垂下,她再看不見裡間在做些什麼,可她異常清楚陸長慶的結局。
大約是活不了了。
“我也不知道。”長亭轉過首來搖搖頭,收回目光,語氣呢喃,“許是討不了好了罷。”
到了夜裡,果不其然,研光樓傳來了陸長慶疾病暴斃的消息,立時長亭正坐在暖榻上繡自個兒嫁妝霞帔上的絛子,小阿寧坐在杌凳上幫忙分線,玉娘在燈下看話本子,一聽滿秀說完,三人裡便只有玉娘嘆了嘆,嘆了半天,嘆出四字兒來,“咎由自取。”
事實證明,話本子看多了,也是可以提升文學素養的。
櫸木棺材一裹,陸長慶沒出嫁算早夭,停了七天靈便草草入了土,這事兒發生得急,各家各戶的管事人都還沒走,陸長英將一下完長慶的葬便領兵捉了陳家派遣的送賀禮的人,現捉現殺,鬧得城中沸沸揚揚。
大傢伙都是精明人,誰還猜不到這是陳家在背後搞的鬼呀?
四大家的平衡徹底被打破,中間那層窗戶紙被撕裂個大縫,其實陸長英在大婚之前便提議封鎖與陳家的一切商賈貿易往來,卻遭到了族老們的一致反對——畢竟族老中有幾家的夫人們也姓陳,美其名曰“四大家幾百年了,就沒撕破過臉!”,可如今想不撕破都難了。
名正言順地和陳家撕,這是陸長英藉此機會獲得的最大利益。
陳家如願被牽扯其中,陳家先行打破“四大家”的規矩,則其餘三家唾棄的唾棄,聲討的聲討,陸家最實在,出兵攻城,誓要爲被慫恿的二姑娘陸長慶討回一個公道。
至此,陸家諸老,才真正相信,士族大約真的要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