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娘不識字,縱然聽見雙耳陸也沒反應。
長亭心下卻如釋重負——胡玉娘先以堂屋蔽之,再以水糧酬之,後以柴木掩之。古云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她與小長寧時至今日,若無胡玉娘,會走多少彎路?會活得多艱辛?後路又在哪裡?
她壓根就不敢想。
饒是如此,她最初仍以穩妥爲上,隱瞞姓氏出身...
“陸”字一出口,長亭胸口壓着的大石好像鬆了一半兒。
那頭兩個漢子捂住被熱水澆熟的眼睛,正呼天搶地。
胡玉娘被鬧得心煩,一反手,“砰砰”兩下,悶棍直中紅心,趙老三便多了兩個一道陪他昏睡的兄弟。
胡玉娘下手下得利落,長亭大愕,胡玉娘便一脫氈帽,一頭青絲落下來披在肩上,英姿颯爽地笑起來,“...若沒膽量下死手,素日裡刨坑做阱,朝惡狼羣揮刀斬首的活兒,又讓誰來做?”
長亭佝身從犄角旮旯處將麻繩順溜提了出來,幫着胡玉娘將那三個漢子手腳都捆起來,又從榻上扯了兩匹布來,咬牙撕開,分成三份兒,團成一團兒,一手掰開漢子的嘴,一手狠狠地將布條塞進去,再扯了三條黑布把三人的眼睛都蒙了起來。
胡玉娘手腳麻利,剛打完死結,長亭這纔敢輕聲喚幼妹,“阿寧...快出來了...”
小長寧哆哆嗦嗦地從縫兒鑽了出來,險些遭木頭塊兒絆住腳,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把抱住長姐的腰,仰着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剛纔瞧見了嗎?”
長亭拿手背試了試幼妹的額頭。
嗯,還好,不燒了。
長寧搖頭,軟聲軟氣兒,“長姐叫我閉上眼來着,所以阿寧什麼也沒看見。”
幸好小姑娘沒瞧見...
長亭呼出一口氣,終於放下心來,這才驚覺後背出了一身大汗,將夾棉的襖子都打溼透了,拿手一抹鼻尖、額頭,全是冷汗,腿肚子還在打顫,可熱血卻漸漸從臉上褪了下來。如今回想,才怕得想要掩面而泣。
她將才做了什麼?
端起銅壺潑人...拿着鐵鍬鏟正燒着的木炭...還有親手掰開了三個鄉野村夫的嘴巴...庶民草芥並沒有拿青鹽柳條漱口的習性,也沒有膳前膳後用溫鹽水擦臉的習慣...
長亭將手藏在雲袖中,很艱難地蜷了蜷手指,最後握成了一個拳頭。
她出身士家,拿過最重的東西是竹簡古籍,捱過最髒的東西是沾了墨汁兒的絲帕,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就粗瓷碗食白粥,端開水潑無賴,甚至掰開嘴塞布條。
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她並未覺得一絲一毫的噁心。
努力活下去,努力拯救別人,沒什麼好惡心的。
長亭將手再慢慢展開,手指分開,想了想伸手在裙裾上反覆抹擦。
胡玉娘慢下手上的動作,很詫異地問她,“你做什麼呢?”
長亭手上停了停,埋下頭,很有些難以啓齒道,“...剛纔掰他們的嘴...手上好像沾到了什麼東西...髒...”
胡玉娘面色愣了愣,隨即扯開嗓門哈哈笑起來,邊笑邊從懷襟裡摸出一方帕子來遞給長亭。
長亭面帶羞赧,側過頭去,伸手接過。
那三個漢子自然不能留在內屋中,可饒胡玉娘再健勇,長亭與長寧再幫忙,也沒法子將上百斤的八尺大漢駝出近百米,運到樹叢中去綁着。這三人被一敲,頂多三兩時辰便醒,等他們醒轉了,三個小姑娘壓根就不是對手。
“既然他們拖不動,我們動。”
長亭當機立斷,此地不宜久留,百雀的家兄就是陸家別莊的守林人,活在林間裡的人的智慧來源於趨利避害的動物與靜默生長的木叢,狡兔三窟,她不信這麼大一片林子,胡家老爺子還能只搭了這麼一幢小木屋?
“這裡離莊頭還有百十里路,天都已經黑完了。”胡玉娘看了眼窗外,忽而福至心靈,小聲告訴長亭,“...前年林子失火,燒出一小片空地來,爺爺爲了方便值夜,花了兩旬在那處靠山搭了一個小木棚!”
“能燃火堆嗎?能鋪氈毯嗎?”
“能!我有時晚上來不及回來,便歇在那處!建得很隱蔽,尋常人也找不了!”
就它了!
白日,她與長寧是疲憊到了極點,敞開睡睡夠了的,晚上歇三兩時辰,便夠了。她連莽夫的口水都碰了,還在乎風餐露宿?
說動就動,屋內燈光昏黃,油燈微弱亮得很暗,風從門縫裡竄進來,油燈四下晃盪險些被吹滅。胡玉娘在抓緊時間收拾行裝,長亭與小長寧沒什麼好收的,昨兒換下的那兩身織錦華衫應當沒機會穿了,長亭心一狠,便將兩身衣裳上蹙的金絲線扯了下來,團成一小坨包在繡帕裡貼身裝好,再將香囊中裝着的幾錠碎銀交給胡玉娘——士族女身上不裝銅臭之物,這幾錠碎銀是爲了讓陳嫗拿去打梅花素銀單簪的...
“轟!”
長亭將兩身衣裳都塞進了暖炕的火堆裡,絲綿線遇火就燃,沒一會兒衣角便被燒得捲了起來。
胡玉娘眼瞅着她,長亭朝她笑了笑,“既然沒用了,還不如燒了,以供取暖。”總還有點用處。
小姑娘神色放得很平靜,胡玉娘卻無端端地心疼,伸手攬了攬小長寧,笑眯眯地安撫,“等到了豫州,你們投奔了叔伯,要什麼好看的衣裳都有。”
長亭垂眸斂笑,將陸綽的扳指拿紅線繞了三圈,請胡玉娘幫忙掛在了脖子上,再深揣進衣服裡,古白玉溫潤生涼,正好貼在胸口,長亭卻覺心頭翻涌上一股暖流,她的父親會護佑着她們的,就像他生前那樣,竭盡全力地護佑着陸氏的兒女。
過了半個時辰,拾掇妥當,一人一個小包袱背在身上。
胡玉孃親了親門板,眼角仿若有淚光,卻背過身去,抽身而去。
長亭想了想,又衝進去再添了幾把柴禾,火煙子一下子竄了起來,長亭墊腳糊窗,只留了一道寬縫兒,再飛快地竄了出來將門緊緊掩住,又從外頭插了木板鎖住。
“往前有家鄰居一夜之間竟遭滅門,官府一查,原是主子睡上房喜好燒炭取暖,而這家人體弱陰虛,取暖入睡時既不開窗又不開門,全都掩得死死的,至此我才知道原來燒炭冒出的煙霧也能將人嗆死。”
長亭輕聲解釋道。
她沒想嗆死那三個**無賴,所以她留了一道縫兒,她只想讓他們暈得久一點而已,柴禾總有燒完的時候,他們也總有醒轉的時候。
到底下不了手殺人沾血。
胡玉娘由衷地表示讚歎,“阿嬌,你好棒!”
長亭艱難地扯開嘴角,做出一個笑的姿態。她不棒,是她的父親與兄長棒,什麼都與她說,什麼都教給她罷了。
誠如胡玉娘所說,只是一個搭建起來的木棚子,上不遮天,下不抵地,長亭的包袱裡放了一大方毛茸茸的熊皮氈毯,胡玉娘生了火,氈毯蓋在木板上,三個人圍坐在一塊兒倒也不算涼。胡玉娘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長亭便靜靜地聽,小長寧趴在長姐的膝上漸漸睡去。
日出東昇,長亭最先睜了眼,透過漫天的風雪皚皚,她看見了旭日暖陽。
長亭輕輕碰了捧胡玉娘,朗聲道,“起來了,太陽升起來了,我們該起行了!”
是啊,太陽升起來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如同,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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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穫武力值up滿血的胡玉娘同學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