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山林蒼茫,雪粒兒從離山頭不遠的雲裡落下來,落在谷裡,落在積着雪的樹梢上,落在凍成冰的蜿蜒小河上。
白雪覆蓋大地,積起了厚厚的一層,一腳踏出來,人的半個身子都沉到了積雪裡。
長亭使勁全力,一手扶在樹幹上,一手將幼妹牽好,猛地把腿拔出來,周而復始,每走一段路,兩個小姑娘就氣喘吁吁地靠在樹上大喘幾口氣,或是雙手捧過胡玉娘備下的灌在牛皮縫製的水袋子,仰着脖子“咕嚕咕嚕”地大口喝。
沒誰喊累——胡玉娘默不作聲地就走在最前頭,既是開路,也是擋風雪。
大家都是姑娘家,憑什麼胡玉娘就要多承受苦累些?
長亭心懷感激,只能咬緊牙關,努力緊跟其後。
小長寧腳下一絆,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堆上,接過水囊大口大口地喝了水,再豪爽地拿手背一抹嘴,抖了抖皮靴,朗聲道,“長姐,我們走!”
胡玉娘樂呵呵地仰頭猛灌一口水,再從袖裡掏了條風乾了的饢餅,伸手遞給小長寧,“吃!”
小長寧惡狠狠咬了一口,門牙缺兩瓣,只好把餅又從嘴裡拿出來,黏嗒嗒的口水還沾在饢餅上,嘴一張大,又往大牙裡頭送,狠狠咬下一口,邊嚼邊說話,“阿玉姐姐,好吃!”
胡玉娘皮靴一提,包袱向後一甩,長腿一個跨步向前邁開,笑聲緊跟着就落在了長亭身邊兒,“雖然我沒看見過大家貴女,不過我私心琢磨着,貴女應當同你們不太像。一個敢端着開水衝出來救人,一個燒還沒好全就敢在雪地裡吃饢餅,所以我樂意同你們一道走!”
長亭看小長寧看得目瞪口呆,漸漸把眼神木愣愣地移到胡玉孃的臉上,深吸一口氣,把話咽在了嗓子口裡。
如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小長寧還年幼,七八歲正是學東西學得快的時候,長亭壓根不想若到了平成老宅,小長寧“咕嚕咕嚕”喝茶湯,然後喝完拿手背擦嘴,最後吃一塊兒粘着口水黏答答的饢餅,真寧大長公主的臉色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符氏會不會鑽到夢裡來揪她的耳朵?
長亭埋首向前走,雪堆得老高,小羊皮靴是借的胡玉孃的,並不合穿,雪時不時地從口兒上鑽進來,將鞋襪都打溼了,腳底板受涼,整個人一個激靈全清醒了。
她無端端想到庾氏的那句話,“...在冀州這一畝三分地上還沒有人會因爲這點子規矩爲難阿宣的。”,說得風輕雲淡,可顯得霸氣十足。她也想這樣,也想這樣護住她的胞妹,在平成,不,在大晉這廣袤的地界兒上,還不能有人因爲這點子規矩爲難阿寧。
長亭埋頭笑了笑,在絕對的權勢面前,一切規矩道理都只是徒勞而已。
士族女,士族女,她還在鑽什麼牛角尖?
身逢亂世,誰拳頭大,誰就能先說話,這纔是規矩,讓人不得不妥協。
長亭緩緩擡起頭來,她不屈服於規矩,她要做制定規矩的那個人。
遠山正如白眉畫黛,一層青白,一層深綠,再有一層淺灰,長亭手指了指,問胡玉娘,“那是什麼山?”
“鐸山。”胡玉娘半個身子都撐在木杖上,手向北邊一指,輕聲道,“獵戶們叫這片都是珏山,可爺爺說只有主峰叫珏山,其他的分支叫鐸山。等出了這片山林,我們就先進幽州再出城,過鐸山,就進豫州的地界兒了。我也沒走過這條道兒。聽挑夫說,光靠兩條腿,從這裡走到豫州,怕是要走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長亭輕輕點了點頭。
腦子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她有些抓不住,立在原處屏神蹙眉,下意識地開口問,“還有沒有不進幽州,就可以到達豫州的路?”
胡玉娘微怔,怔了一怔之後,遲疑着點了點頭,“有。從邊界線走,繞過幽州城,翻山越嶺走棧道,大約需要一個半月的時間。”
“中途可曾歷經村戶,人煙?”
“會的。這邊人多地窄,又有突厥、胡羯黑雲壓頂,全都往幽州、豫州擠,只要能種地,就會有人煙。其中有些小村落也長成了氣候,人煙漸漸多了起來。”
胡玉娘摸不清楚爲何小姑娘不樂意進幽州走大道,她們其實錢帛財物不算少,爺爺的積蓄,小姑娘的碎銀,還有她素日打獵硝皮攢下的錢帛...等進了幽州城,她們完全可以租一架牛車,舒舒服服地從幽州坐到豫州去...
長亭默了下來,她不想進幽州城。
如今靜下來,思路漸漸清晰,那日夜裡所生之事可謂蹊蹺百出,他們出了幽州城,約是在珏山山腰時,便遭遇突襲。她並不相信是流民匪類,也不相信是胡人截道,前者沒那樣大的膽子,後者沒那樣大的權勢。
她回想起幽州刺史周通令那日白天前來拜見的場景,越想越心驚,“...大風雪要維持十天...山中有匪類,陸公可曾需要某遣兵調將隨行護送...”,前日之景歷歷在目,前日之言響徹耳畔。
正是因爲有了周通令的提醒,陸綽纔會在幾經求證之後,決定當日出城!
周通令雖上承天聽,未曾像石家那樣視幽州爲禁臠,可所轄之地有如此重火力的賊人流匪,周通令其人尚未昏聵到這樣大的消息都未曾有所耳聞的地步!
憶及那人所言“是一個你永遠想不到的人”,長亭神色恍惚之後,面容陡變凌厲。
無論幕後之人是誰,周通令都脫不了干係!
如今不是信誰的問題,是誰能信的問題!
幽州城不能進,進城需遞交戶籍證明,大晉戶籍制度嚴苛,若長亭與小長寧當場拿不出來木牌與通行文書,兩個小姑娘被官府扣押事小,驚動了周通令,自投羅網事大!
“咱們走外城吧。”
長亭輕輕執住胡玉孃的手,與其對視,“我怕我們走了幽州城,就活不成了。”
“你與阿寧被通緝了!?”
胡玉娘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