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一直對青梢的身份有所猜測,可猜來猜去,每每剛得出結論,總有反駁的點緊跟着出現。
當青梢混跡在嶽老三一行人隊伍裡時,她以爲青梢是當家的家眷或是燒火做飯的僕從,可她又看見了青梢生得極好的那雙眼睛,原先的猜測被推翻,她又以爲青梢是嶽老三帶到北地的“貨”——就像那幾推車的藥材似的,可青梢又可以與她們坐在一架馬車上,受到照顧與保護,這並不是一般的“貨物”能夠得到的待遇,所以她以爲青梢同樣是出身較好卻家道中落的姑娘。
可這個猜測今日又被推翻了。
嶽老三不可能容許李夫人將一個家世好出身好的姑娘家安置在最後一排,與滿秀一道走。
長亭將這紛擾的思緒甩至腦後,這並不是她應該關心的問題。
李家受商賈之家的限定,正門的門楣被規制壓得極低,且門道極窄,兩人並肩已不能通行。可一過二門,視野便豁然開朗了,長廊小巷相交雜,小徑長延通幽,有矮樹灌木覆雪冒蔭,路無雪堆積水,瓦上不染微塵,宅邸是個兩進兩出的小院兒,在東北角修了後罩樓擋風,李夫人直接將幾人領入了後罩樓旁的廂房。
長亭與長寧住東廂,滿秀便安置在廂房外的小暖閣裡。
胡玉娘住西廂,沒再費心給青梢收拾出一間小廂房了,就安置在了這個套間外的小閣屋。
廂房打掃得很乾淨利落,且在高几上還擺置了一樽雙耳瓷瓶,裡面插着正怒綻的小朵小朵的粉嫩嫩的梅花,是下了一番功夫收拾的,長亭便笑道致謝,“...勞煩李夫人了,不過落個腳罷了,何必費這樣大的心。”
李夫人趕緊擺手,“姑娘折煞妾身了!哪怕住一天半天。睡一個午晌的覺,也得精心準備着啊!昨兒蒙大人先派遣過來的人手特意囑咐了妾身,得好好拾掇好好伺候,說姑娘規矩重。叫妾身別失了體面...更何況,恐怕您與蒙大人、嶽三爺得在這兒住上三五天呢!”
不是歇個腳就走?
長亭想了想,覺得也是,添置補給、整頓士氣、迷惑官府,每一項都需要時間...長亭再低頭看了看耷拉着眼靠在她身上困得迷迷糊糊的小長寧,不由嘆了嘆氣,說起來蒙拓也是爲了將就她們,姑娘家沒吃過苦頭,趕緊趁這幾天伸直了腿兒,歇上一歇吧。
長亭再給李夫人道了謝後。李夫人便又風風火火地出了廂房呈了臊子面來,直讓幾個姑娘對付着用完趕緊歇下,歇完了晚上喝湯吃鍋子,補一補。
胡玉娘吸吸呼呼吃完麪,同長亭囑咐幾句。無非是,“頭儘量別沾水,頭上的傷還沒好呢...”、“阿寧睡相差,要不要趕到我屋子裡來睡?給你騰個地方出來好好歇一歇?”、“有事就叫我!”
長亭不耐其煩,將胡玉娘趕了出去。
青梢也嫋嫋嬈嬈地告了退,滿秀歇在了暖閣裡,抱着新緞被面嗚咽着哭。
人都走了。內廂一下子靜了下來。
長亭把幼妹趕上牀去,哄着睡了,再輕手輕腳地打了盆溫水,對着銅鏡拿胰子洗臉頰,一遍接着一遍地搓,直到臉上紅了一大團後才愣愣地看向銅鏡停了手。
靜下來。強摁下的擔憂與惶恐漸漸浮上了水面。
如果...真的是他...她們該怎麼辦?
就如浮萍落葉一般漂泊在外鄉,任由人安頓宰割?
不,如果她們不回平成,就不能證明她們是平成陸氏的女兒,那她們身上僅存的最後一絲價值都沒有了。石家不會答應——尤其是在費盡心力,甚至不惜暴露福順號這最後一條後路的情形下。
她們姓陸,“陸”字就比她們整個人還要重了。
如果回平成呢?
長亭擡起頭來,輕飄飄地看着銅鏡中那個神容肅穆的少女,如果她們回到平成,迫於壓力,宗族和他都不會不依禮相待,不過是兩個不足輕重的小丫頭罷了,不會與他爭家產更不會對他造成威脅,甚至在他眼裡,她們或許根本猜不到想不到陸綽之死的真相。
回去,可能是我爲魚肉,別人爲刀俎。
不回去,苟且偷生,苟延殘喘,一定會變成別人廢棄的棋子與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長亭後腦如針錐刀刺般疼了起來。
長亭佝下頭,手撥了撥銅盆中的清水,水紋一漾,倒映在水面上的她的臉瞬間就變得支離破碎了。
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是蒙拓,他會怎麼選。
長亭腦中的蒙拓,如今也沒歇下。
“去城門口下帖子,就說定了萬花樓的姑娘給兵頭兒備着呢,三壺玉湖春也備好了,打理賬目事繁且忙,我就不去陪兵頭喝酒了,請他自便玩樂好。”
嶽老三還記得承諾,將一落座就吩咐下去,吩咐完了一擡頭,面對着蒙拓,語氣裡有埋怨,“...你不是個處事衝動的人,當場拔了刀,心裡頭是痛快了,可痛快過後呢?局面就變得一團亂麻難以收拾了!那無賴官銜再小,也是幽州官府的人,你一個商販對着官府的人拔了刀,拘禁事小,官府順藤摸瓜查下來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蒙拓默不作聲。
這是嶽老三頭一回話放這麼重,語氣緩和了點兒,“小不忍則亂大謀,阿拓,你素來沉穩踏實,出門在外不要意氣用事。”
意氣用事?
蒙拓斂首輕揚了嘴角笑了笑,這四個字,他多少年沒有被人這麼評價過了,意氣都是給富人們用的,他用不起。
可他今天着實奇怪,下意識地拔刀,下意識地維護,下意識地...心疼...
他仍舊記得陸家嫡長女隨父客居冀州之時,對石閔尚且不假辭色,天之驕女,大抵如此,今日她卻忍了下來,手緊緊攥成拳頭,後槽牙咬得死死的,她忍了下來,忍住噁心,甚至沒有當即將那隻髒手打下來。
他很心疼,甚至比看見她手刃戴橫的時候,更心疼。
她不應該做這些事情的,她不應該忍這些事情的,她是天之驕女,她應當保持尊貴,清傲昂首。
蒙拓將頭擡了擡,沉聲問嶽老三,“定的萬花樓?”
嶽老三啜了口茶,放鬆疲倦不堪的身體,閉着眼點頭,“沒錯兒,萬花樓,要想做啥就做周到點,別留下把柄。”
蒙拓難得地抽了嘴角再笑了笑,輕聲反問嶽老三,“你說我意氣用事?”
夜幕大降,姑娘們的晚膳是在廂房裡用的,青梢、滿秀不上桌,便只有長寧、長亭、玉娘三人吃食,長亭瞅了眼鮮菌鍋子,裡頭湯煉得濃白,噴香撲鼻,高堂裡煮了鮮菌、高筍、木耳、黃花、豆腐等物,未見肉食,不聞油腥,再看滿桌的菜式都是素菜,做得用心極了。
長亭默了默,他真的是一個心很細的人。
用完膳,長亭與玉娘便帶着長寧向外院去,說好了要去給嶽番行大禮謝恩的,不能說話不作數。
李家沒多少家僕,只一個老嫗領着幾人沿長廊走,沒走幾步就到了,差不離的廂房,只有嶽老三和嶽番兩個人在,正相對而坐執子博弈,長亭笑着叩了叩門板,嶽老三扭過頭來,嶽番笑嘻嘻地跳起來迎過去,揪了揪長寧的小鬏鬏,嬉皮笑臉,“過來給我行禮啦?”
小長寧仰起臉來,重重點頭,“嗯!若不是阿番哥哥,阿寧早就命喪黃泉了!”
嶽番“嘿喲”一聲回頭看向嶽老三,“小姑娘還會說‘命喪黃泉’呢!”
ps:
第二更!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