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早上普洛漢從姬妾兒女環繞的美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仍然是身處城郊一座久無人居住的荒宅之內。
宅內處處蛛網密結,殘餘的破爛傢俱看上去一觸即垮。堆積在屋中各個角落的塵土太過年代久遠,已經固結成灰暗粘膩的污漬,其中還不時有鳥雀貓狗之類腐敗的動物屍體。空中的黴味和灰塵,令所有踏足於此的人喉頭髮癢。
這樣的地方,連乞丐也會嫌棄的。但是,普洛漢卻把這破屋子當作了舒適的豪宅,終日都窩在角落裡。
自昨日進了這個宅子,他便一直無力地倒臥在那兒,除了偶爾拿出乾糧吞嚥外就沒怎麼動彈過。僵直的身體,灰敗骯髒的面容,渙散無光的眼神,如果有認識他的人在此,必定會震驚於原本聲名赫赫的大將軍,怎會變得這般萎靡潦倒?短短時間裡,他的容顏像是憔悴蒼老了數十年,昔日的霸氣更是不剩分毫,像是什麼人從他身上抽乾了生命力。在這裡的,只是一具徒有幾分普洛漢過去形貌的軀殼。
就算是在白日,被人抓住殺死的夢也時時糾纏着他,有時他甚至分不出那是夢境還是現實,這讓他的精神急遽耗弱。
還有那個少年領隊冷冷的話聲。
“在讓你用性命償罪之前,我會先讓你淪落到窮途末路,衆叛親離的地步,嚐到最悲慘淒涼的滋味。”
平淡的語氣滲透出來的刻骨的憎恨和決心,如噩夢般時刻在普洛漢腦中縈繞。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胸口冰冷得無法呼吸,身體也不自覺地開始顫抖。普洛漢大半生周旋於戰場上,以及在更加兇險的官場上,聽過的比這惡毒兇險的威脅也不知有多少了,卻是從未如此懼怕過。
因爲現在他已山窮水盡,不復權勢,也因爲從那少年的眼神中,他看得出來他心意的堅決,也看得出來他的胸有成竹!這句話不能算是威脅,而是對將來的一個宣告。
現在,他的話已經可以算是實現了。從高高的將軍之位上跌落下來,成爲被祖國和敵國共同通緝的戰犯,連跟隨自己的騎士團也打起了捉住自己獻給黑旗軍來自保的主意,身邊再無可用之人——真的是衆叛親離了。
從騎士團那裡逃出來後,他變得害怕接觸人羣。到處都掛着自己的通緝畫像,連自己一手培養出來、跟隨自己多年的隊伍都背叛了他,還有什麼人能夠相信?
而且,在他逃離洞窟沒多久後,便又被那使雙鐮的少年領隊跟上了。雖然不知道他爲什麼也是孤身一人,沒有帶着別的黑旗軍士兵,但光是他一個人,已經足夠具有威脅性了!普洛漢也曾全力偷襲他,卻都被對方輕易化解。不過對方並沒有反擊,只是以譏誚的眼神讓他體會到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沒有能力自保。越來越意識到這少年可怕的普洛漢,只能選擇逃走。
不熟悉當地地形的他,想盡辦法好不容易纔甩掉了他。害怕再被他找到,普洛漢便一直龜縮在不會有人去或是不被人注意的陰暗角落裡,除非必要絕不露面,過着除了吃、睡等必需的生理活動外就是整日發呆的生活。
隨着日頭升高,陽光忽地躍上了普洛漢的臉,僵臥的軀體終於有了些許動彈。他擡起手遮擋直射眼睛的陽光,眯着眼從掌下的陰影向外望去。透過殘破的窗框,外頭的天空明亮得刺眼。
腦袋空白了片刻,他恍惚地想着,自己有多長時間不曾堂堂正正地站在日光下了。只有在陰暗骯髒、遠離人羣的地方,自己才能找到些許安全感——好像老鼠。
察覺腳邊有什麼東西在窸窸窣窣地動,他一腳踩下。尖利的老鼠叫聲撕裂了人的耳膜。想到剛纔還覺得自己和這種東西相似,將軍躁怒地啐了一聲。
不過,他並沒有把死老鼠一腳踢飛,而是躬身揀起,小心放到一邊。身上的糧食又快吃完了。有這隻老鼠,還可以把冒險出去買東西的時間推遲些。
他已經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如果只有這樣才能夠繼續活下去,他可以忍耐。只要能活着就好。
至於遠在路瑟安的家人,他儘量不去想起。這一輩子,大概沒什麼機會再見到他們了,只希望他們過得還好……
宅子外荒草叢生的院落中,忽然傳來“咯”的一聲輕響。這會被一般人忽略的輕微響動,卻在普洛漢身上引發了巨大的反應。剛纔耽於思緒的恍惚神態立刻被緊張所取代,他的身體猛然繃直,呼吸變得濁重,急急扭頭望着聲音傳出處,神態驚駭如一隻驚弓之鳥。
在看清那聲音原來是一截枯枝從樹上落到地上時發出的,他才鬆了口氣,額上卻已見汗。抹掉冷汗,他不自覺地出聲安慰自己:“不……要緊的。不會是他……我已經甩掉他了……”
剛纔聽到聲音的那一瞬,他本能地以爲會看到一個握着黑色雙鐮的瘦削身影。幸好不是他……是自己神經太緊張了……
院外的陽光太耀眼,普洛漢轉回頭看着屋裡的灰塵發呆。視線橫掠過園子另一邊時,似乎曾映出一道黑影。本已收回視線的將軍驀地呆住。
慢慢地,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移動視線望去。片刻前還空蕩蕩的院子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並插在腰後的雙鐮沉黑如墨,淡淡和普洛漢對望的雙瞳泛着嗜血的殺意。而少年姿態卻十分安然,只是交叉了雙臂靠在樹下,靜靜等着什麼。
普洛漢的瞳孔驀然收縮。
終究還是被他找到了……
他猜得到接下來的情形大概會是怎樣。少年不會立刻上來殺了自己,但他將時時刻刻跟在自己附近,只要自己回頭望,就一定能看到他。
但是,普洛漢也並不能確定自己就真的不會在下一刻被殺。因爲少年那雙眼睛透出的是真正的殺意。從這雙眼神中,普洛漢明白這少年有可能繼續維持平靜,也隨時有可能動手行兇。殺和不殺,完全取決於他對自己的觀察和他當時的心境。
或許是身爲獵物的敏感,令普洛漢能在某種程度上理解這少年的心態。之前已經明白,自己似乎曾滅了這少年的村莊,他是爲了復仇纔對自己緊追不放。仇人多受一分恐懼、痛苦的折磨,顯然讓他復仇的快意也更增一分,所以他纔想延長、加深自己的痛苦而暫時按捺住不動手。
但是,倘若自己果真當他永遠不會動手,可以安心地不去理會他時,他的殺意不再得到安撫,下一刻那鐮刀恐怕就會真的勾走自己的命!
永遠在死亡和恐懼之間掙扎……這樣的日子,比真正的死亡會好多少?
“我已經不敢出來見人,像骯髒的老鼠一樣縮在暗處了!就連這樣,也不能讓我安心地活嗎?!”
少年冰冷的目光下,普洛漢痛苦地摟住頭,顫抖不止的身子緊縮成一團。
※※※
“這些頭顱中難道還藏了什麼寶物不成?”
艾裡收斂迴心神後,故作不解地向羅德尼亞特王問道:“陛下把貴國將軍親族的頭顱給我,究竟有何用意?我可沒有收藏這種東西的癖好!”
“我知道普洛漢那罪臣擅自發兵進犯貴軍的領土,這一陣必定給黑旗軍帶來了麻煩和損失,也惹得黑旗軍各位不快。唉,事前我雖竭力反對,只可恨過去我未曾察覺普洛漢的野心,被他掌握了太多兵權,他早已擁兵自重,視王家權威爲無物,完全不聽我的命令。說來慚愧,我身爲國王,竟沒法號令自己的臣子,事事受他挾制,真是拉夏王室的恥辱……”
羅德尼亞特王小心翼翼地賠着笑,將所有罪責都推到普洛漢身上。就連普洛漢兵敗後拉夏軍與黑旗軍的戰鬥,也被他一口咬定成都是普洛漢一黨餘孽和一些叛離王室的地方領主自行其是。這份倒轉乾坤的功夫,不由得人不佩服。
艾裡嘲諷地笑笑。在凱曼發動戰爭之初他便進入了神聖聯盟,多少知道些各國重要的動向。他記得普洛漢之所以在拉夏得勢,風光一時,是因爲給拉夏打下了不少土地,擴張了拉夏的勢力。可嘆普洛漢一生爲羅德尼亞特王奔走征戰,臨到失敗時,他所賣命的主子卻殺盡他族人,將一切戰敗的責任都推給他!
毫無情誼可言,只從利害關係出發做對自己最有利的事,政治便是這麼骯髒的一回事吧。
艾裡並非心懷熱血、一塵不染的單純青年,遇上殘酷之事便會生出幻滅之感。雖然厭惡感終究無法消除,不過這種事對他來說並不難懂,爲了黑旗軍,如果有必要的話他也不惜親自去做。但是……他在心中再一次提醒自己:絕不要讓自己陷入這種齷齪的境地!
將注意力轉回拉夏國王身上,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試圖說服艾裡不要對他採取報復。艾裡對這些話過耳不入,徑自考慮着自己該如何處置拉夏。
這時,一個風塵僕僕的黑旗軍士兵一路小跑過來,似是遠路趕來有消息要稟報。本來這種雙方國主統領交涉的場合,除非是有緊急軍情,一般的士兵怎麼也不該上前插一腳。但艾裡先前曾下過一道命令,若是有關比爾的消息可隨時通傳。因而艾裡向羅德尼亞特王告個罪,便和那士兵走到一邊說話,直截了當問道:“是有關比爾分隊長的消息嗎?”
“是。我是比爾隊上的人,夏恩副官派我回來報告有關隊長的事……”
原來夏恩接管分隊後,不想無功而返,還是決定繼續追擊普洛漢那支騎兵隊。耐心苦候一段時間後,果然搜尋到了他們的蹤跡。當時,長期藏在洞窟裡不敢到外面的騎士們的體能已經差到了極點。幾乎是一被黑旗軍發現,看到黑旗軍無論是人數還是戰鬥狀態都佔絕對優勢,那些拉夏騎士們便棄械投降了。
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在被俘的騎士中並沒有發現普洛漢將軍。從騎士們的口中,他們問出普洛漢在不久前的一個夜裡忽然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會去了哪裡。
至於比爾,自從離隊便也失去了下落,應該是還在追蹤着普洛漢復仇。普洛漢人在哪兒,比爾自然就在哪兒。夏恩在派出一半人手把戰俘押送到臨近黑旗軍控制的地區後,便帶領剩下的一半人馬四處查找比爾或普洛漢的蹤影,不過至今尚未有成果。
惟一對搜尋有些幫助的,是據騎士們所說的將軍沒有帶走坐騎這條線索。只憑雙腿行走短期內不可能走得太遠,而且無論是黑旗軍還是拉夏控制的區域內,普洛漢都是被緝捕的對象,他很難利用驛站、渡船,所以不大可能去得太遠,搜索範圍可以圈定在他的失蹤地點那一帶。
聽完士兵的報告,艾裡附在紀貝姆耳旁交代道:“比爾那邊有消息了,我先趕過去。拉夏這邊,國王說的話可以當放屁,怎麼處置……你看着怎麼對我們有利就怎麼辦吧!”
拉夏國王費盡心思弄出來的那套說辭是真是假都無所謂,他也沒心思去爲普洛漢親眷的死鳴不平,身爲黑旗軍的首領,只要按着最有利黑旗軍的方式去做好了。
反正這拉夏國王不是什麼好東西,看是要直接吞併了拉夏,還是殺了國王設一個傀儡,把拉夏變成黑旗軍的附庸,或是隻是讓拉夏加入聯盟,從此不敢再作亂,怎麼樣都行。紀貝姆比自己精明百倍,對黑旗軍事務也更瞭解,定能作出最有利妥帖的判斷。羅德尼亞特王人就在眼前,已經再無自保的籌碼,相信紀貝姆提什麼條件,愛怎麼魚肉他都無法反抗,自己也沒有留下的必要。
看紀貝姆會意地點頭,艾裡便回身向拉夏國王微微一笑:“對不起,突然有急事要處理,容我先走一步。”
好歹這也是決定一國命運的重要場合。殷殷盼了好久,對方居然就這麼臨陣抽腿走人?羅德尼亞特王張大了嘴,一副呆相,愣愣地發出不連貫的句子:“可、可是……我……你要怎麼……”
“有關拉夏的一切事務,都交由這位紀貝姆先生決定。陛下直接和他交涉就可以了。”點了個頭,艾裡又和黑旗軍中其他人交代了幾句,策馬向來路疾馳而去。
不知爲何,聖劍士臨去時那該算是謙和有禮的態度,卻令羅德尼亞特王有股不寒而慄之感。望着紀貝姆,先前還覺得他其貌不揚,毫無貴氣而心存鄙薄,現在看來,卻覺得那覆沒了大半張臉的長髮下不知究竟藏了什麼心思。從那不懷好意地微微勾起的一邊嘴角,他揣測不出這人究竟是想怎樣……沒來由地,他隱約有種被聖劍士交到了一個更可怕的怪物手上的感覺。
※※※
比爾高高坐在山道邊的一棵樹上。就在前方不遠處,逃亡的將軍無力地倒在地上。普洛漢已虛弱至極,走到這裡時支持不住,便一頭栽倒在地。
普洛漢並非有什麼目的地,只是當比爾跟在他身後時,他便不由自主地邁動腳步想拉開些距離。縱然這種努力只是徒勞無功,他也不能停下腳步。因爲在他和比爾之間,彷彿有一種無形的默契:就算普洛漢爲求生而做出的努力多麼微不足道,比爾都不會下手,而一旦他自己放棄了,那便是這趟復仇之旅的終點。
經過這相當一段時日的追捕,普洛漢的精神和體力消耗都已近極限,現在終於支持不住了。不過,他昏倒後比爾並沒有過去對他做什麼,也停下腳步,躍上枝頭休息。
這些日子,他也消瘦憔悴了幾分。不單是普洛漢一個人受罪,作爲追捕者的精力消耗也不小。當普洛漢因爲恐懼而發惡夢的時候,比爾往往也因爲夢見村子被屠、親人被殺的情形而驚醒過來。
復仇的這段日子裡,這種夢變得更加頻繁了。原以爲復仇會讓自己心中失衡的那一部分變得平和些,但是心頭的負擔好像變得更重。
晚風涼涼的,吹在身上很舒服。樹枝被吹得上下輕輕搖晃,頸後過肩的髮尾也被風吹動,弄得比爾脖子有些發癢,不過他倒也不覺得討厭。
不遠處那還一動不動的人體,他的頭髮和衣角也在風中微微晃動。只這樣看,根本沒有“那個就是仇人”的感覺……
比爾忽然覺得氣氛太平和,自己也太放鬆了。他忙把想法轉到復仇之事上。
他的追趕確實給普洛漢身體和心靈造成了很大壓力,看他現在這個樣子,恐怕已經是到底線了。再逼迫下去,恐怕他自己便死了。是現在就去了結他性命,還是再等等?
正在猶豫間,他看見普洛漢的身子一動,看來是終於醒轉過來了。比爾便決定還是暫不動手,從樹上一躍而下,靜靜等着普洛漢的行動。休息到此結束,新的追逐開始了。
普洛漢坐起身來,呆呆往比爾這兒望了一陣,似乎這才重新回想起自己的處境。看他神色漸漸恢復清明,比爾以爲他該起身繼續逃跑的時候,卻見他搖搖晃晃地向自己直直走了過來。
這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比爾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還在思索的時候,普洛漢已經走到他的身前,比爾索性不再多想,冷然而立看着普洛漢。先弄清他到底想幹什麼再說。
普洛漢形容憔悴,臉色差得就像是死人一般,身體晃動得很厲害,似乎隨時都會被風吹倒,臉上有種瀕臨崩潰,或是已經崩潰的恍惚迷亂之色。“撲通”一聲,他雙膝跪地,身子虛軟地伏在地上。伴着怪異的咯咯聲,從咽喉深處響起嘶啞的聲音。
“我說……乾脆殺了我吧!”
比爾嗤地一聲冷笑:“撐不住了嗎?忘了你可是顯赫一時的拉夏將軍嗎?若是死在這種荒坡野地,可不大好看啊!”
“別說了!我這樣,死了還輕鬆一點!求求你!既然要殺我,就痛快點給我一刀吧!我已經完了!反正都沒希望了,爲什麼還要再受這種罪?我不是你的大仇人嗎?爲什麼還不動手?!”
普洛漢一邊怒喊着,一邊支起身,就要往比爾插在後腰上的鐮刀刃上撞去!
比爾只想着不能讓他這麼容易就死,急急一個旋身避過,一腳將將軍踹到樹下趴着。“你以爲你有選擇走哪條路的權力嗎?你覺得死比較輕鬆,我可不見得就讓你稱心如意!”
“你不殺我?”
普洛漢扶着樹搖搖晃晃地重新站起身來。無神的眼中,仍沒有半分生氣。“又不是非你不行……你不殺我,我自己也可以死!”
想起自己身上也有佩劍,他拔出劍來反手就刺向自己腰腹。然而劍尖還沒觸上身,劍身便被比爾以鐮刀鉤住拋上天空,不知落到哪裡去了。普洛漢也不着急,劍一脫手,他便索性全力向另一邊衝去,一頭撞向那棵大樹。
這一次同樣也是半路就被比爾截下。比爾一掌拍在他頭上,掌勁雖化去了穿顱破腦的力道,還是打得普洛漢一陣發暈,再次倒在地上,一時半會無力起身。
“……呵呵!啊哈哈哈哈……”
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普洛漢沒有試圖起身,反似放鬆了身體,口中笑個不停,笑聲已透出一股瘋狂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