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樓下。
大槐樹背面隱蔽的暗處,停着一輛黑色賓利。
車裡坐着兩個男人。
駕駛座那個,很年輕,穿着乾淨利落,帶着棒球帽,遮住了眼睛。
後座的男人,成熟內斂清瘦,白襯衫黑西褲,長.腿交疊,身形慵懶陷進真皮座椅裡。
修長指間一根菸,吞雲吐霧。
猩紅的菸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照出他深邃立體的五官。
兩人的目光,同時看向車窗外的小區大門,五六個警察和一個氣勢凜凜滿臉陰翳的男人走出來,上了警車。
傅斯哂笑:“沈先生,我只是報告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不定就會幹那種事兒啊,你直接來個非法性交易!”
男人在煙霧後的雙眸,漆黑寡冷,撣了撣菸灰:“你都說是孤男寡女了。”
“看來,你不怎麼信你前妻的品質啊……”
長眸一眯,低沉聲音似乎帶了淡淡笑意:“我信她,不信男人。”
傅斯下車:“我任務完成咯,回去睡了,記得,這個月要給我加薪。”
兩年前,沈先生僱了他,任務,盯梢和負責這對母女的安全,如有成熟異性靠近,立刻報告!
可憐的莫小姐身邊就這麼一朵執着的桃花,如今還給非法交易了……
……
傅斯離開後,後座的男人保持着那個姿勢不動。
煙,一根接着一根,直到肺部開始抗議。
很久很久之後,下車,走進小區大門,就那麼站在四棟單元下,擡頭仰望301漆黑的窗戶。
一直一直,望到天,大亮。
想起在國外,也是這樣,坐在車裡,等到半夜。
她屋子的燈熄滅了,纔敢下車,站在她的門外,什麼也不幹,就那麼站着,隔着數米遠,隔着一扇門,好像這樣,也算守着她們倆。
開始時他腦袋上還綁着厚厚的紗布,腦頂正中心缺了一塊,需要進行無休止的手術,腿上也打着鋼釘,站久了,腦袋會很痛,腿會腫,常常是快天亮的時候,傅斯過來怨聲載道擡起暈倒在地的他離開。
四年前的車禍,手術檯上,主任都放棄他了。
沒人知道一個被撞成那樣的人,是如何活過來的。
每次快要死在手術檯上的時候,想想她,想想季川告訴他,她爲他生下一個漂亮的女兒。
如果他能活下來,就能去見他的孩子,只要一想到這些,身體裡就好像灌注了無窮的意志。
如今,他終於能以一副不嚇人的如初的面貌,出現在她和孩子的面前。
……
翌日。
清晨五點,接到韓城的電話,說半夜三點多事情解決了,是人謊報。
舉報人在公園呢個電話亭打的電話,是惡作劇還是有其他目的,還不能確定。
莫許許鬆了口氣,總之是烏龍就好。
送瘦瘦去了幼稚園。
去公安局的路上接到刑偵隊長打來的電話,讓她立刻趕去A市南郊的碼頭,發生命案。
莫許許把警燈撂到車頂,馬路爲她讓開一條道而,她火速趕往碼頭。
到的時候,幾個刑偵的同事已經把屍體從水裡撈出來,蓋上布。
碼頭周圍爲了大片羣衆。
莫許許幫忙拉了禁戒線,疏散人羣。
再回到屍體安放地點時,注意到,又來了好幾個女警,各個年輕漂亮,正興奮地說着什麼。
莫許許路過時聽到:
“他是A市首席男法醫!不隸屬警察編制,是市長聘請的專家……”
“這一次能請到他來我們分局,真是太榮幸了!”
“就是啊,馬上就能目睹他的真容了,聽說超帥超冷超有氣質……”
莫許許皺眉,法醫?
哪個犯罪現場沒有法醫?有什麼可驚訝的?
正想着,不遠處駛來一輛警車,正測量河水溫度的年輕小夥子跑過去,恭敬打開車門。
一雙鋥亮冷光的手工皮鞋踏地。
男人從車上下來,白襯衫黑西褲,過分乾淨清冽的裝束,筆挺,勻稱,看起來身形削瘦,因此越發顯得肩寬腿長,高挑清瘦。
那張深刻的面孔泛着冷冷的白,鼻高脣薄,五官深邃。
額頭間的髮際線處,一道六七釐米長的疤痕,在晌午的陽光下,泛着淡淡的粉。
男人披着滿身光束而來,當莫許許終於能看清他的臉時,便再也不能動了。
男人步子沉穩,目不斜視朝受害者走過去,低沉清冷的聲音:“高尚,什麼情況?”
“早上好,沈先生。晨跑者,女性,年約二十六七,頭部後方受傷,嘴內存有白沫痕跡,肝臟溫度35攝氏度,河水溫度17度。”
男人蹲在受害者旁邊,伸手。
ωwш¸ TTκan¸ ℃O
高尚立刻遞過去手套。
男人戴上,掀開篷布,皺了眉頭,上下掃視兩眼,手攫着受害人下頜,左右翻看,又擡起她的腦袋,仔細看了看。
站起身,摘了手套:“受害者後腦曾遭鈍器擊傷,有舊傷痕跡,初步跡象顯示爲溺水身亡,沒有擦傷刮碰痕跡,她頭部傷口顯示落水後才被重物擊中,肝臟溫度證明死亡時間越兩個小時之前,而且,兇手實在河對岸動的手。”
最後一句話引起刑偵隊副隊長的興趣:“爲什麼這麼說?”
男人清冷挑眉:“她早上曬過太陽。”
副隊皺眉,心想一個法醫而已:“那又能說明什麼”
男人薄脣銜着淡笑,不語。
高尚插嘴:“副隊啊,兩個小時前,河的這邊是背陰的,沒有太陽可以曬。請不要懷疑沈先生的能力。”
副隊吃癟。
男人離開:“我回到局裡時,要看到受害者的屍體。”
高尚朝警員們喊:“還不快搬?”
警員們紛紛移動。
只有莫許許被定住般地站在那裡,面上,蒼白。
男人往回走,經過她身邊時,目不斜視,但步子稍有停頓,薄刃的脣在陽光下輕啓:“你怎麼不去搬?”
莫許許幾乎,忘卻了呼吸。
那道熟悉入骨的低沉醇厚的聲音:“恩,檢查一下血清銅水平……”
聽在耳裡,隔着四年的時間,如夢似幻。
彷彿感覺到她怔怔的注視,男人側目看過來。
莫許許腦子始終在飄忽狀態,喉嚨乾乾的似乎有點呼吸不過來。
但面上,已不復之前的蒼白,表現得很平靜。
但當男人那雙長.腿朝他們的方向邁過來,頎長身軀逐漸逼近時,莫許許到底是沒忍住,後退了兩步。
“沈先生。”
同事王磊禮貌出聲。
“王警官。”男人淡笑。
王磊有點受寵若驚的喜悅:“沒想到沈先生還記得我!今年年初一起案件裡……”
“是,我們有過合作。”
男人眉眼醇和,掃一眼王磊身邊的莫許許:“這位?”
“哦,小顧,警局新進的一員,很踏實肯幹的姑娘。”
王磊四十來歲,並不知悉莫許許已有小孩,加之莫許許的小圓臉,把她和警局其他未婚女警歸爲一類。
男人又看了眼莫許許,眼神清冽無波,衝她淡淡點了下頭,算作打過招呼。
莫許許卻有些懵了。
他朝她看過來的眼神,和看陌生人的沒有兩樣,禮貌,疏淡,似乎她和大馬路上其他人沒有差別。
兩個有過過去的人,看對方的眼神,絕不會平靜。
但他現在,就跟初見她,完全不認得她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
莫許許還沒來得及百感交集。
男人面目嚴肅,轉身往前走:“既然你們到了,抓緊時間,開始屍檢。”
“好的,沈先生!”
王磊跟上去,走了幾步回頭,見莫許許皺着眉頭站在原地。
“小顧,愣着幹什麼?沈先生最不喜歡別人耽誤他時間!”
莫許許應一聲,甩開諸多疑惑。
來到驗屍房,並沒有小說和電影中的陰森恐怖氣息,實際上,光線發白,很明朗乾淨的地方。
諸多儀器設備擺在旁邊。
正中間的位置,是一張特製驗屍牀,牀上擺放着剛纔運過來的受害者屍體,屍體上蓋着白布。
一切顯得莊嚴肅穆。
男人再進來時,身上已經套上白大褂。
記憶中熟悉的樣子,頎長挺拔的身形將白大褂截在膝蓋上方,可以看得出,他整個人削瘦了很多,但仍舊是天生的衣架子。
臉上帶着特製眼鏡。
透明鏡面反着室內很足的光線,致使眼鏡後那雙修長漆黑的眼眸,看不清。
莫許許和王磊站在一邊。
叫高尚的年輕小夥子拿着記錄本和筆。
男人撩.開白布一角,翻起掛在受害者腳上的標籤,低沉肅穆的聲音:
“這裡是首席法醫沈之珩,這是我的助手高尚,驗屍對象爲鄧佳佳,女性,年齡,二十七。”
帶着醫用塑膠手套的雙手,修長指節在屍體身上緩慢有度地搜索,一邊查看一邊開腔:“關於我們的受害者,基本資料。”
莫許許進入工作狀態,別的暫且放下。
立刻拿出小本:“受害者是A市人,市中心百盛大樓商場裡的高級主管,目前單身,沒有交往對象……”
男人擡頭,隔着眼睛看她一眼,目光又回到屍體上,拿起受害者的手看了看:“喜歡啃指甲。”
又掰開受害者的嘴:“有磨牙的習慣,又一緊張的跡象之一。”
“所以,她是個工作狂,壓力大?”莫許許下意識問了出來。
男人略一停頓,不開腔,但脣角,露出了淡淡的笑。
莫許許移開目光:“可以根據受害者腦部傷口推斷可能的兇器嗎?”
“急什麼。屍體是生前生活反應的具現,我看到的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注重身材鍛鍊,女爲悅己者容,她的死和情殺有沒有關係?她有咬指甲磨牙的習慣,是個工作狂,是否在工作中樹敵?這些,都可以從屍體反應出來。”
男人清冷低醇的聲音。
莫許許注意到,他說話的方式和以前,不一樣,很嚴肅,很認真,倨傲冷漠。
她越發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只聽他繼續說:“她的頭骨凹陷壓入枕葉,沉陷V形凹陷,四周粘附諸多鏽斑,兇器是重物,可能是鐵製品,一頭爲鈍形,像是大號扳手或錘子什麼的。”
說着,揭開白布,拿了手術刀,開始正式進行解剖。
受害者內臟各部分,都要拿到具體病理毒理部門進行檢測,結果一時也出不來。
王磊把莫許許叫出去。
“我根據沈先生提供的線索和兇器的形容,去事發地點再看看,小顧,你留在這裡,等受害重胃容物的鑑定結果。”
“好。”
……
負責檢驗的法醫工作人員讓她在外面的長凳上等。
迎面走來身高腿長的男人。
白大褂已經脫掉。
白襯衫黑西褲,一身清冽乾淨,胸前掛着牌子,手裡拿着一杯咖啡。
往她這邊而來,目不斜視。
經過她身邊時,莫許許立刻站起來,嬌小的身軀,擋住男人的去路。
男人把咖啡從脣邊拿開,修眉蹙起,目光平平看着她,薄脣抿着,似在等她開腔。
莫許許仔細端詳面前這張臉,的確是四年前那張沒錯,雖然因爲瘦削輪廓更加深邃立體。
她又大膽地往他那雙狹長的眼眸裡看過去,看到了漆黑的,平靜。
莫許許盯着他,“沈之珩。”
“這裡的人都叫我沈先生或季教授,直呼我名字,不夠禮貌,而且,你看起來比我小很多。”
莫許許皺眉,聲音僵硬:“你不記得我了?”
“我爲什麼要花時間記住你,你是美女?”
“……”
這般倨傲冷冽還帶着點冷嘲的毒舌語氣,不是沈之珩說話的口氣。
莫許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男人似乎已經不耐:“還有事?”
莫許許傻傻地怔在原地,望着他孑然離去的背影,不知道內心什麼滋味。
他難道……失憶了?真的不記得她了?
……
沈之珩一路走,越走,步子越急。
連番撞到好幾個人都不自知,直到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進去,關門。
拿着咖啡的手,指骨繃白。
一把將咖啡扔進垃圾桶。
雙手扶着寬大的辦公桌,低頭斂目,很久很久。
剛纔,差點就沒受住她的審視。
四年過去,她的眼神銳利了很多,她學會了控制自己的情緒,學會了不動聲色。她,儼然不再是當年那個傻傻天真的小女孩。
她看着他的目光,有試探,有疑問,更有小心掩飾的滄海桑田。
那裡面,分不出愛和恨。
……
韓城從家裡出來。
蘇小姐掩面低泣,母親大發脾氣,甩出一摞摞莫許許和瘦瘦的照片,很多張裡,有他,或站在她倆旁邊微笑,或抱着瘦瘦親暱無間。
“小城,你要逼死媽媽就去給這個女人養孩子!這個女人太厲害,那麼多年前我鑿鑿切切警告過她,讓她滾出你的視線,沒想到她手段還挺厲害!把你的心勾走了這麼多年,你三十了,還單身,她卻結婚了,孩子都有了,小城,做人不能這樣傻!你再這樣下去,就是逼我對這對母女動手!”
母親在商場上雷厲風行慣了,是個鐵腕女強人。
韓城知道,這番話,已經算是母親斟酌過後的客氣言辭了。
心事重重開車,回到警局。
他還在上牆分局,和莫許許所在的分局,隔得有點遠。
一進辦公室就聽見幾個年輕女孩嘰嘰喳喳說着什麼。
聽完,臉色頓時凝重。
拿了車鑰匙就往莫許許那邊趕。
……
屍體檢驗中心。
五樓辦公室。
身形修長的男人臨窗而立。
從這裡可以將公安局一覽無餘。
公安局門口,有車停下,高大峻挺的男人下車,身穿警服的嬌小女人從樓上下來,走到男人面前。
男人寵溺地將她散落在耳邊的發,捋到耳後。
兩人相視而笑。
一起上了車。
直到視線中的車變成再也看不見的小點,臨窗而立的男人,這才收回目光。
撥通電話:“傅斯,今晚上照樣給我盯緊了,他要是十點鐘還不離開她的家,通知我。”
那頭嗤笑:“沈先生,怎麼,又打算來個非法性交易?不怕警察同志把你這個報假案的抓走?你放任前妻和其他男人來往,又在背地裡諸多幹預,吃醋吃得發狂,還幕後派人盯梢,這實在不是君子之舉……”
“不想要加薪了?”
“傲慢的沈先生,說不得。”
……
車上。
氣氛安靜。
莫許許一手支着車窗,遙看窗外風景。
其實也沒什麼可看的,但心裡亂極了。她想過,如果他還活着,無數種碰面的可能性,他或許會一如既往冷冷的,會悲喜交加,會心存愧疚不敢面對她,可沒想到,他乾脆是,忘了她。
“你們,碰到了?”
韓城突然的開腔,打斷莫許許神遊。
知道他問得是誰,點點頭。
韓城修長的手,緊了緊方向盤:“藍小霜和我商量好的,只要你不問,我們絕不說他的消息。”
“許許,你既然帶着瘦瘦回國,應該考慮過和他碰面的問題。”
莫許許點頭。
“具體情況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兩年前才徹底醒來,傷勢太重,不知道他怎麼用兩年時間讓自己恢復到現在這個樣子的。的確不容易,手廢掉,不能再拿手術刀,對醫學又天賦異稟,所以才轉行做法醫吧。只是,他一直負責疑難大案,全國各地的跑,我以爲,短期內,你們不會遇見。”
莫許許絞緊雙手,“他好像,不記得我了。”
“是,我聽藍小霜說,他誰也不記得了。包括季川。”
莫許許瞪大眼。
小陽臺上,夏日的夜的氣息,頭頂掛着剛從洗衣機裡拿出來的衣服,空氣中夾雜着一股燥熱和洗衣粉的味道。
時而掃過微涼的風,像無數只小手,鑽進空蕩的衣服裡,漸漸將莫許許那顆垂在半空的心,掏空。
舉着電話的手,維持那個姿勢,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