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知道,我本不是中原人氏。
我是一個胡商之子,但自幼對漢朝的學問傾慕不已。在那時的我看來,漢家的典章制度、音律辭章都是最完美的,而我所屬的族裔在這些方面是那麼落後、無知、矇昧,讓我羞於承認。我衣漢服、說漢話、書漢字,我對儒道諸子經典的熟習,甚至超過了漢朝的許多學子。我把自己的匈奴名字都改了,我給自己取了個漢名:衛律。
中原所有的事物中,我最愛的,是它的音律。
那一年,我隨父親經商,來到長安,聽說朝廷新設樂府,便去偷聽樂府的絃歌樂舞。司馬相如的《辭賦》,李延年的《新聲曲》,天下第一。只有在長安,纔有這樣的耳福。
一次,我實在忍不住那美妙的絃樂的誘惑,攀上樂府牆外的一株大樹,向裡看去。透過層層綠蔭,我看見了那個女子——阿妍,我一生的摯愛。
她翩翩起舞,輕盈得叫人不敢相信,宛如一株蘭花在風中輕顫着開放。我從沒想到,一個人竟然可以僅僅用肢體的動作造就如此令人震撼的效果。
她的哥哥李延年,在一旁爲她鼓琴伴奏。老實說,她那位二哥也是少有的俊秀人物,否則後來也不會成爲皇帝所寵幸的嬖臣。但此刻我的目光完全被阿妍吸引住了,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人。
如今回想起來,她那時才十六歲,纖瘦娉婷,不是一般人所認爲的美人,但我能感覺到她那種難以言表的魅力。也許那吸引力來自她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漆黑的瞳孔,宛如一對清水中的黑寶石,尤其是她的目光,專注、澄澈,又微帶着一些憂鬱,不像這年紀的女孩子所該有的,卻有一種別樣的動人心魄的美。我被她眉目間那副獨特的神情深深地吸引了。
也許我是最早發現阿妍的美的人。幾年以後,當她長高了,臉龐變得圓潤,體態也更婀娜了,許多人才驚豔於她的美。而在我心目中,她最美的一刻,永遠是樂府中那個習舞的纖弱少女。
我開始想方設法接近她。
我鼓動父親經銷樂器,三天兩頭往樂府跑。實際掌管樂府的就是李延年。得知我是胡人,李延年很有興趣地問我有沒有胡人樂器,後來,他訂購了一批製作精良的胡笳和羌笛。
送貨時,我看到阿妍正在不遠處練舞。藉着試音色,我用胡笳吹了一支短曲。那是一支遼遠放曠的牧歌。浸潤中原文化多年,我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過家鄉的風土了。不知爲何,那天我卻選擇了用故鄉的音樂向阿妍傳達心意。
也許因爲我對阿妍太在意了,唯恐過於直白的表達遭到拒絕,似乎藉着那種異域音樂的生疏感,才能掩飾感情的畏怯。
後來那幾天,我時常聽到阿妍輕輕哼着那曲調。我心中狂喜。
我把那筆生意賺到的錢買了重禮,酬謝李延年和樂府上下人等。一來二去,我成了樂府的常客,和阿妍也有了接觸。而接觸之後,我發現自己更瘋狂地愛上了她。
阿妍意態溫婉,舉止嫺靜,心思細膩,體察入微,處處體恤他人。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少女。我行商千里,所接觸過的年輕女子,邊遠山鄉的,無知粗鄙;鄭、衛之類小地方的,淺薄浮華;京畿女郎雖然明麗慧黠,可驕橫傲慢,不可與語。偶爾也見過溫柔敦厚的,那樣的女子又多出於詩書禮樂之家,對我這個胡商之子,彬彬有禮間,總能讓人感到一種“非我族類”的淡漠和疏遠。
唯有和阿妍交往,我不會感到任何壓力。聽她說話,慢聲細語,娓娓道來,溫柔而和順。她憐貧惜弱,愛護一切生靈。甚至李延年嫌樹上的蟬鳴擾了樂府排演新曲,她都捨不得打掉,寧可勸說哥哥換個地方排演。
我不知道她怎麼會養成那種性情。她出身歌舞世家,父母兄弟都是舞倡歌伎。她大哥廣利野心勃勃,二哥延年善於鑽營,還有個三弟小名叫季的,更是個酒色之徒。她和這個家族的任何人都不一樣。歌舞之餘,我常常見她靜默深思,與她交談,才發現她有許多想法,洞徹世態,深邃明遠,超出了她的年齡和身份。她從不以自己的見識才情自矜,待任何人都謙和溫文,不卑不亢。
我越和她接觸,就越是愛慕她,甚至敬仰她。她是我的女神,是我在這個浮華的世界裡所能感受到的最清新的一縷芳香。在她身上,我真正感受到了中原古書中所描述的那種典雅溫柔,一種有着久遠底蘊的氣度。
阿妍的卓越舞技漸漸傳播了出去,李延年開始帶着她出入於一些權貴府邸獻藝。
一次,幾個惡少企圖對剛從一家侯府出來的阿妍不軌,我碰巧路過,和那幾個惡少狠狠地打了一架。趕來的李延年看到了這場景,從那以後,我成了李家的座上賓。
那是我此生最愉快的一段時光。我三天兩頭和阿妍在樂府或李家見面,我買各種精巧細緻的玩意兒給她,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對脂粉布帛不感興趣,我便親手做了各種樂器給她,看得出,她很喜歡。尤其是一個胡笳,我巧妙地把一個“妍”字刻在上面,她十分愛惜,閒來時常吹着玩。
但是,就在我和阿妍的交往達到最熱烈、最密切的時候,情況慢慢發生了變化,李家兄弟漸漸對我疏遠起來,隨後,不知何故,阿妍對我的態度也變得冷淡。
我不明白這是爲什麼。
樂府的一名老樂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私下裡把我拉到一邊。
“年輕人,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他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道,“聽我一句話,別想了。李家這個妹子,怕是要找個大主顧的。”
他告訴我,李家兄弟不是那種打算過一輩子歌舞生涯的人。阿妍身段柔韌,纖腰修足,是天生的習舞好材料,又生具一股出塵脫俗的氣質。這些年李延年對阿妍精心打磨,着實費了不少心思。近年來阿妍顏色漸開,舞技臻於化境。李延年正在極力疏通平陽公主方面,想把妹妹送進公主府。平陽公主因皇帝、皇后、大將軍幾方面的關係,府中常年賓客如雲。座中人物,盡皆勳臣貴戚、公卿王侯。李延年打算請公主出面,尋機將阿妍推介給某位大貴人。
“人家滿門富貴,都在這上頭呢。”那老樂工道,“你說,他們的妹子,是一般人能問津的嗎?”
想起近來阿妍那沉默鬱悒的神情,我能感覺到,那不是阿妍的本意,她並不渴求富貴,然而她承受着極大的壓力。
不怪李家兄弟恃爲奇貨,阿妍本就是一顆罕有的明珠,他們又在她身上下了那麼大的本錢。
我該怎麼辦?我只是一個逐利的胡商之子。夷狄之人,四業之末,雙重卑微,怎配採擷這顆舉世無雙的明珠?
我不甘心就此放棄。回去後,我開始尋覓出仕的途徑。
現在開始,也許已經晚了。但只要有一絲可能,我都不會放棄。我能指望的,是這個國家偉大的唯纔是舉的傳統以及自己引以爲豪的才學和能力。
我早就聽說,這是和以往任何朝代都不同的一個朝代。她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由來自民間的力量建立的王朝!
你也許不會想到,我最初對漢家文化發生興趣,就是因爲我聽說這個王朝的建立者是一個亭長!
我從傳說中得知,他“約法三章”、“秋毫無犯”的事蹟,從史書中看到,他的臣下居然包括販繒吹簫屠狗之流。
我愛這個有史以來第一個不是憑着高貴的血統,而是依靠民衆的擁戴建立的政權。我相信,在這個屬於民衆的國家裡,每一個平民子弟都可以憑藉自己的努力得到他應有的地位和尊榮。獄掾主吏、屠狗販繒者都能成爲將相重臣,還有什麼不可能發生呢?
當今天子用人不拘出身,文有家室寒微的公孫弘、主父偃,武有起於奴僕的大將軍衛青。種種事實都激勵着我相信,生在這樣一個偉大的王朝,生在這樣一個偉大的盛世,憑着自己的努力,總有一天,我會獲得採擷那顆明珠的資格!
然而,當我真的開始試探入仕之途時,才發現自己離那一天有多麼遙遠。
這個國家表面上尊儒尚文,骨子裡用的卻是前朝法家那一套。平民要入仕,正統的道路就是刀筆起家。年滿十七歲,品行端正,經鄉官推薦,官府考試,能背寫出九千字的東西,便可撈個小吏噹噹。
問題是,誰來裁定一個人的品行是否端正?這種制度與生俱來就帶着難以修正的缺陷。
大名鼎鼎的開國元勳韓信,據說年輕時曾被定爲“無行”,以致不得推擇爲吏。那是前朝的事,但本朝其實也是如此。
況且就算做上了小吏,沒背景沒靠山也毫無意義。謄公文,編名冊,催賦稅,捕盜賊,一年年熬資歷,熬上幾十年,如果有幸還沒被繁重無聊的文牘工作折磨發瘋,也沒有犯任何過失,也許就能被推薦到長安,在某個三公九卿的府衙中當個員吏掾屬,成爲令鄉里羨慕的京官。而這也就是他們的極限了。似乎總有一層無形的隔板擋在這些來自底層的小吏的頭頂,不管如何努力,不管怎樣優秀。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終生官不過令丞,俸不過六百石,永遠無法進入這個國家真正的權力圈。
我在長安東郊見過一個被人戲稱爲“求仕村”的地方。那裡匯聚着無數來自全國的優秀年輕人,他們和我一樣,雄心勃勃,對自己的才華充滿自信。他們夜以繼日地書寫着各種辭賦策論,向皇帝投遞,渴望重演公孫弘、主父偃、司馬相如的幸運。然而,常常是年復一年,漸漸銼平了進取的銳氣,銷蝕了滿腹的才華,耗盡錢財卻一無所獲,失望地回到故鄉。還有少數人,或者不死心,或者不甘心,或者因爲無顏回鄉面對家人,在長安一年年混下去,乃至落魄到混跡於關東流民中,蓬頭垢面,乞食街頭。
我大惑不解。
怎麼會這樣?
朝廷大肆向外宣揚的“求賢詔”是怎麼一回事?公孫弘、主父偃、衛青……那些神話般的不次拔擢又是怎麼回事?
我仔細打聽觀察。以前,我忙於做生意,所接觸者,是這個國家龐大、繁華的外表。現在,隨着我深入瞭解,一個新的、完全不同於過去外界傳說的漢朝呈現在我眼前。
是的,皇帝確實求賢若渴,但是,並不是每一個自認爲有才能的布衣百姓都可以直接呈書皇帝,展現自己的才能,表達自己的主張。“賢良”、“文學”,是要二千石以上的官員舉薦的。沒有高官舉薦的投書獻賦,事實上根本遞不到皇帝面前。公孫弘是憑菑川方面的舉薦,主父偃的成功與衛青出力有關。至於衛青,人們只看到他從奴隸到將軍的罕見際遇,卻往往忘了他有一個好姐姐——衛子夫。
如果衛青沒有一個在侍衣軒裡把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姐姐,如果公孫弘不是與淄川官場關係密切,如果主父偃沒有搭上衛大將軍這根線……他們的命運會怎麼樣?
求仕村那些懷才不遇的潦倒士子大概就是答案。
不止一次,我在那裡看到,一些鶉衣百結的窮漢,走着走着,一跤跌倒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沒有誰會知道,那倒斃街頭的餓殍,也曾是滿腹詩書的才子俊秀,在那茫然失色的眼裡,也曾洋溢着治國平天下的熱情。一道冠冕堂皇的“求賢詔”,使他們將整個青春乃至生命都賠進了這場無望的賭局,卻不知道幸運之門其實永遠不會對他們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