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解站在翠雲島的主峰上,遠遠望着港口忙碌的景象。
翠雲島地處蓬萊內海通往外海的航線起點上,從這裡過去,要經過一段驚濤駭浪的旅程,纔可以抵達蓬萊外海;而來自外海的船隻,經過這段令人幾乎要絕望的旅程之後,也終於有了個歇腳的地方。
出發的人,是將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抵達的人,是從閻王爺那裡把命搶了回來。
所以無論是出發的人還是抵達的人,都很需要一些足夠刺激的娛樂,或者是一些讓身體和精神可以充分放鬆的享受——這是他們應得的。
翠雲島雖然面積不大,也沒有什麼特別有價值的產出,但僅僅靠着服務業,就已經等於手握金山,永遠吃穿不盡。
但正所謂金錢是滋生罪惡的溫牀,翠雲島上的各種服務業,過去也一直都藏污納垢,更有很多陰暗的角落——按照一份統計不完全的資料,僅僅島上的兩個賭場,在過去的百年之內,就有至少二十分之一的船主在這裡輸掉了他們畢生的積蓄,一夜瘋狂的豪賭之後,發現自己已經一無所有,更背上了恐怖的債務,最終絕望地跳進了大海。
吳解入主翠雲島之後,便動手對島上的這些服務業進行整改。他將各個店鋪的主家召集起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他們:翠雲島的銷金窟,是給人放鬆的地方,而不是給人增加壓力的。過去的事情他可以不計較,但從今日開始,若是再讓他知道有誰做了敗壞翠雲島名聲的事情,他會讓這人後悔爲什麼不早點自殺。
諸位東主面面相覷,不明白島主爲何頒佈這種和娛樂業消費精神大相徑庭的命令,但吳解並沒有聽他們的解釋或者懇求,說完就走了。
那些開口解釋或者懇求的人,幾乎每一個身上都纏着罪孽之氣,他實在看着難受。若不是他討厭“不教而誅”,簡直恨不得當場就揮刀把那幾個都斬了
但那幾個傢伙終究也沒好下場,他們當中,有陽奉陰違被查出來,然後讓吳解當衆點了紅蓮天燈的;有打算勾結外人背叛翠雲島,被王源真將相關人等殺了個精光的;有倉惶逃走,被吳解暗暗派出青赤雙煞鑿穿了海船,掉進海里餵了魚的……除了一個真心悔改的,其餘的全都被陸續清洗掉,沒有例外。
這個過程,用了差不多十年的時間。而這十餘年前,翠雲島的氣氛也越來越好,往來於此的船長們,終於也真的感覺到了“賓至如歸”的氣氛。
根據港口碼頭調度司的統計,目前出入本港的船隻越來越多。很多商人都轉而經營這條航線——原因很簡單,他們出生入死是爲了賺錢,而翠雲島則是各條航線之中,唯一能夠讓他們賺錢歸來之後安心睡覺,不用擔心被人坑蒙拐騙的地方。
誠然,這一番整改,使得整個翠雲島的收益比之前下降了很多。但就算是有所下降,日進斗金依然不在話下。吳解並非一個愛好奢侈的人,修仙之人的物質消費原本也不是很多。眼前這樣的翠雲島,對他來說已經很足夠了。
“我們要做的,是盤活這一條航路的經濟——當然,如果可以的話,我還希望把這種做法推廣到其它的航路,盤活整個內外海之間的商貿。唯有如此,才能促進繁榮和發展。”在蒹葭派諸位真人的會議上,吳解如此解釋,“我們這些修仙者,對於蓬萊應該負什麼樣的責任?我以爲,我們不僅是蓬萊的守護者,更應該引導整個蓬萊不斷髮展,不斷繁榮和興旺。”
“掠奪和榨取財富,可以壯大一個門派,可以壯大一個組織,卻不能令蓬萊興旺發達。只要我吳某人在蓬萊一天,就要把我這種做法推廣下去”
諸位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然並不是都能理解吳解的意圖,但卻都感覺到吳解的決心和氣勢。
這就足夠了,作爲蓬萊海域當代最厲害的陰神真人,甚至可能強大到足以比肩法相尊者——當時吳解的實力還沒有展露出來——知非真人有能力將自己的理想推廣,而且,或許他真的做得到
蒹葭派的真人們,很多都並不在意凡人的死活,但他們至少不是刻意爲惡的人。看到別人開心歡笑,他們也是會點頭微笑的——若非如此,吳解根本就不可能將他們收入蒹葭派。
所以吳解定下的基調得到了很好的執行,這種做法漸漸地不限於翠雲島,在附近的一些島嶼之中也得到了效仿。
雖然時間還不算久,但以翠雲島爲首的這一片海域,漸漸呈現出了格外興旺的勢頭。
此刻吳解站在山頂上望去,只見忙碌的港口上,一股旺盛的生機正在蓬勃向上,化作凡人無法看見的紅雲,帶着一種讓人不由得歡快和振奮的氣息,正在緩緩地搖曳和壯大。
“無論多少次,見到這樣的景色,總是會讓我心情舒暢啊”他笑着說。
“是啊,看到這樣的景色,就覺得翠雲島的未來一片光明,蒹葭派的未來也充滿了希望。”王源真也笑了,但他隨即臉色一肅,就要報告什麼事情。
“郎未名終於打算向我邀戰了吧?”不等他開口,吳解便似乎很隨意地問道。
王源真一愣,不料自己纔剛剛通過雲崖山的秘密渠道得到消息,老師卻已經知道了。
“不用這麼驚訝,其實我並非知道了什麼消息,而是感應到了他的戰意。”吳解笑了,伸手指向核心海域的方向,“那股戰意就在那邊,雖然距離很遠,但因爲它的目標是我,所以對我來說,就像是黑夜裡面的篝火一樣引人注目,哪怕是不想看到也不行啊”
“老師真是神通廣大”王源真忍不住由衷地讚道。
吳解搖頭:“這不能算是什麼神通,我想郎未名大概也感覺到了我。當然,無論他能不能感覺到,結果都是一樣的。”
“羣仙會的使者應該已經出發了,等他上門的時候,告訴他我正在閉關,準備一門威力驚天動地的秘術。”吳解笑着說,“雖然我不覺得自己會輸,但總要吊吊他們的胃口才是。”
“師祖表示,等你們決鬥的時候,他會趕來相助。”王源真低聲說。
“多謝無涯前輩不過……決鬥不是一對一的嗎?”吳解有些疑惑。
王源真笑了:“按照師祖的推測,未名老人很可能拉上靈明居士一起來,和我們二對二。他身爲羣仙會會長,乃是當代的人道行者。集結兩位法相尊者,便能啓動羣星陣法。雖然威力遠不及完整的羣星大陣,但終歸是一件大殺器……以師祖對他的瞭解,他不會不用這個手段的。”
“二對二……那靈明居士的修爲遠不及無涯前輩,正常情況下,二對二的話,等於就是我們兩個打未名老人一個——羣星陣法當真有這麼大的威力,可以彌補這麼大的差距?”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並不曾親眼見過羣星大陣發威。不過根據師祖的說法,就算是隻有兩位法相尊者組成的最小規模的羣星陣法,也至少能夠增加相當於兩位法相尊者的威力——換句話說,對方等於是四位法相尊者”
吳解皺起了眉頭,稍稍有些驚訝。
四位法相尊者,這種程度的戰鬥力並不足以⊥他驚懼。但若是羣星陣法有這樣的威力,那麼未名老人又何必再準備這麼久呢?
以雙方不共戴天的仇怨,按說未名老人應該在郎子青被殺之後,就立刻拉上靈明居士,組成羣星陣法殺過來纔對——那時候吳解才只是陰神境界,以一人之力對上至少相當於四位法相尊者的大陣,還真是抵擋不住呢
這四位法相尊者,絕對不是郎子青那種水貨,甚至於不是靈明居士那種比較弱的類型,很可能是和無涯子一個檔次的。這樣的大陣,的確可以稱之爲大殺器……
“據說羣星陣法在使用上也有很大的限制……師祖對此也不是很瞭解。他只說,若是老師你輸了,雲崖山必定也難以倖免。既然如此,那他又何必坐在雲崖山傻等呢?還不如主動出擊,藉着老師你的力量,和未名老人做個了斷
吳解忍不住笑了,無涯子說的這番話,其中固然有真心的一面,但更多卻只是爲了說服他而已。他到蓬萊,也纔不過幾十年的事情。可未名老人對雲崖山虎視眈眈,前後已經持續了近兩千年
無涯子既然能夠頂住未名老人的壓力,守護雲崖山兩千年,那就算是沒有自己,他也一樣能夠繼續守護下去。
或許“做個了斷”的確是無涯子內心的真實想法,但他這份不計生死前來相助的情義,吳解卻不能不爲之感動
“多謝無涯前輩”他朝着雲崖山的方向遙遙行禮,笑着說道,“那事情就這麼定了。到時候我們聯手,看看這羣星陣法究竟有多大的威力也看看這威震蓬萊兩千年,號稱第一高手的未名老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差不多一個月後,羣仙會的使者果然上門來了。
說來也巧,這位使者正是上次來蒹葭派出使,結果因爲企圖藉着酒勁逞兇,結果反而被吳解制服,掛在翠雲島碼頭上示衆的傢伙。
“羣仙會沒人了嗎?怎麼讓這個活寶過來?”看到他,蒹葭派的諸位真人都忍不住好笑,深覺未名老人簡直有些老糊塗的意思。
但靜室之中,一直在用神念籠罩全島的吳解卻皺起了眉頭。
當時他並不覺得,但事後一想,才明白這位真人其實並不是什麼活寶,而是一個很謹慎很知進退,尤其擅長給自己找退路的人。
能夠用一艘以輕弱著稱的飛魚快船撞破陰神級別的法船,需要的神通非同小可,整個蒹葭派之中,除了吳解之外,再無第二個人做得到。所以這人在出手之前,就已經知道了對手的身份。
蒹葭派吳知非是能夠一招秒殺郎子青這法相尊者的人物,這位陰神真人雖然本事了得,幾乎已經到了陰神境界的巔峰,但比起郎子青自然遠遠不如——那麼在吳解的面前,他當然更是不堪一擊。
但他還是果斷出手了,沒有半點猶豫,而且裝出了一副傻乎乎的樣子。
結果自然是明擺着的,他被吳解一招制服,掛在碼頭三天,丟盡了臉面,回去之後,甚至成爲了整個羣仙會的笑柄。
但他卻用自己的行動,實際測試了吳解的實力。更將這一切隱藏在愚蠢的外表之下,沒有驚動任何人。
更重要的是,他這次爲未名老人辦事,盡心盡力,卻丟了大臉,吃了大虧,未名老人不可能不給他一些補償——因爲他在蒹葭派這邊已經丟了臉,那麼補償多半會放在別的地方,也就避開了風口浪尖的兇險。
或許這一切只是歪打正着,但如果不是的話,如果這一切都是出自於他電光石火之間的盤算,那麼這傢伙就實在思緒深沉得很,不是一般的角色
吳解的神念緩緩凝聚,化作無形的眼睛,仔細觀察着這個之前被他一招制服的陰神真人。
他清楚地感覺到,這人雖然笑得很狂妄囂張,但骨子裡面卻有一種含而不露的深沉意味——若非吳解法相大成之後神念加強了許多,恐怕就算是當面交手都看不出來呢
這人果然不一般
吳解暗暗點了點頭,將心中的警惕壓了下去,傳音蒹葭派的諸位真人,不要失了禮數。
他的命令讓衆人有些疑惑——不過是區區一個被吊在碼頭上吹風的丑角,值得掌門真人如此重視嗎?
但他們還是執行了吳解的命令,以酎彳得上羣仙會使者這個身份的禮儀,莊重地迎接了那位真人。
眼見蒹葭派的迎接莊重嚴肅,那位真人卻不僅沒有高興,反而暗暗苦笑起來。
他知道,自己隱藏的真面目已經被看穿,現在這番大張旗鼓的儀式,既是給羣仙會面子,更是對自己的提醒和警告。
“我們已經看穿了你,不要試圖玩什麼花樣”
蒹葭派通過這莊重嚴肅的儀式,清晰地表達了這麼一個意思。
“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兩位法相尊者交手,把我這陰神境界的小人物夾在裡面於什麼”他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臉上卻裝得若無其事,嘻嘻哈哈地不正經,在蒹葭派諸位真人鄙視的眼神中,跟隨他們走進了蒹葭派的大殿
“咦?知非真人不在?”
“嗯,老師他正在閉關,修煉一門威力極大、足以震動天地的秘術。”王源真忍着笑意,嚴肅地說,“這秘術威力巨大,修煉起來也頗爲困難,我們也不知道他老人傢什麼時候纔會出關。”
這回答讓那使者頓時有些抓瞎——什麼叫“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出關”啊從來只有未名老人吊別人的胃口,什麼時候也輪到別人反過來吊他的胃口了
“那……知非真人沒有交代一點什麼事情嗎?”他急忙追問。
王源真裝出一副“我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大聲說:“當然有他老人家說了,秘術修成之後,越級挑戰如砍瓜切菜一般。某些人要是自己送上門來,正好一刀宰了,試試水也好。”
使者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苦笑。
他絕對不相信吳知非正在閉關——通過某些可靠的渠道,未名老人已經確定吳知非成就了法相。也真是因爲吳知非法相成就,所以他的某些謀劃,才能夠得以實施。
法相都成了,還修煉個屁的秘術
但他也不好戳穿,重要的是——未名老人也在佈置陰謀,哪怕是從道理上來說,不佔道理的也是羣仙會這邊。
所以他只好臉上裝得若無其事,很隨意地一擺手,表示“這種小事不值得在意,橫豎是大人物之間交手,跟我們無關——上次來蒹葭派,對於這裡的美食很是喜歡,我打算在此暫住幾天叨擾幾頓……”云云
他的反應稍稍有點出乎王源真等人的意料,不過翠雲島最重要的行當就是服務業,來的都是客人,只要客人不搗亂,就斷沒有將客人趕走的道理。所以他們稍稍商量了一下,就答應了使者的要求,給他安排了一間頗爲華麗舒適的住所。
“道友就放心住下,想要住多久都可以。”王源真不陰不陽地笑着,語氣卻頗有一點讓人心裡打鼓,“住一輩子都沒問題”
那位使者被他說得有些不安,卻也只好硬着頭皮住下,耐心等待。
這一等,赫然等了一年多。
直到第二年秋天,在一個秋高氣爽、陽光明媚的早上,吳解才“出關”。
“未名老人的戰書?”他假裝第一次聽到這消息,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急忙大叫,“快快快把使者找來,把戰書拿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