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一直以爲火槍、火炮之威力在於火藥,卻是第一次聽聞原來造槍、造炮的工藝同樣重要,不解問道:“槍炮之製造果真如此困難?”
房俊笑道:“兵部是六部之中最富裕的衙門,此事一直遭受御史彈劾,然而兵部平素無論福利、待遇、開銷皆與其餘五部並無不同,那麼錢都花在哪裡呢?答案便是鑄造局。”
喝了口茶水,他覺得有必要給這幾位普及一下自然科學之威力:“槍管也好、炮管也罷,想要將火藥的威力最大化,必然要嚴絲合縫、不能透氣,這就只能鑄造。而衆所周知,鑄造之器件最大的問題在於密度分佈不均,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就不細說了,但想想也能知道需要龐大規模的實驗,不斷改良鋼鐵配方、不斷改良鑄造工藝,數萬技藝精湛、經驗豐富的工匠圍繞着數十座上百座高爐夜以繼日、年復一年的鍊鋼、鑄造,這需要多大的花費?多少精力?況且若是沒有一個正確的方向,再多十倍、百倍的努力也沒用,而這纔是大唐的優勢所在。”
他正色看着李承乾:“陛下,相比於鑄造工藝、鋼鐵配方,這些工匠纔是大唐遠超當世冶煉技藝之所在。一種工藝或許只在某一個天才一念之間便可產生,但是卻需要優秀的工匠付出巨大努力才能實現,而這些工匠更需要長時間、高強度、無以估量的錢帛去培養,他們纔是大唐真正的財富。”
李承乾不大看得上工匠,但他明白其中的道理:“我又不是昏君會將這些工匠埋沒,之前你在工部以及現在於兵部搞得針對工匠晉爵、獎勵的那一套,每日裡不知多少人彈劾,我不都給你擋住了?這種事我不懂,你只管努力去幹,有什麼麻煩我給你擋着就是。”
“陛下聖明!”
“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便胡人學會火藥的配方,卻斷然學不會造槍造炮的工藝與冶煉?”
“配方一看就會,但工藝卻需要常年累月、無數金錢去積累、沉澱,在他們追逐我們的時間裡我們依然在不斷前進,且速度比他們更快,他們怎麼追得上?”
房俊直視李承乾,眼睛裡泛着光彩:“但最重要是我們能夠深刻認識到這些東西的重要性,不能一味的在經史子集、道德文章上下功夫,以儒學爲綱、以自然爲輔,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不能一味鼓譟自然科學之重要,當人沒有了心中的道德倫理、仁義綱常,強大的科技工藝反而會成爲出柙猛虎,終將遭受反噬。
儒學縱然缺陷明顯,卻可以使得社會平和、人性湛然,“禮儀之邦”並非譏諷之詞,並不是誰想學就能學會的。
李承乾鄭重頷首:“放心,朕雖然比不得先帝英明神武、文韜武略,卻也絕對不是昏聵之君,既然見到了自然之妙、格物之強,又豈會倒行逆施、自斷臂膀呢?無論何時,鑄造局會一直作爲帝國探索自然科學的重中之重,任何人都不能予以終止。”
雖然陸地上的功勳幾乎已經被太宗皇帝拿完了,攻城掠地、開疆拓土臻達極致,想要更進一步難如登天,可如今大唐在海洋之上橫行霸道、滅國無數,無數船隻沿着航線將大唐天威傳播寰宇,這就是他這個皇帝向世人證明“稱職”之基礎。
而支撐他海洋霸業的根基,就是自然科學,造船、火藥、槍炮、航海……
新材料、新技術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已經從這扇門裡領略到世界的風景,又豈能將之關閉?
當大唐的商船、戰艦縱橫七海,大唐的船港、碼頭遍及寰宇,大唐的神威震懾諸國,誰又敢說他李承乾配不上大唐皇帝的寶座?
劉洎搖搖頭,暗自嘆氣,房俊這廝最是善於灌迷魂湯,瞧瞧陛下那副血脈賁張、士氣高昂的模樣,不僅約束水師權力的目的是達不到了,便是現在這份合約也肯定無可更改。
他不覺得自己鼠目寸光,也不覺得自己心胸狹隘,只不過如今海權之膨脹遠遠超過陸地,這是千古未有之事,以往波濤洶涌風浪險惡的大海卻成爲凝聚財富、宣揚國威的坦途,整日裡無以計數的商船、戰艦遊弋在大洋之上遠至萬里之外……
其中運作之規則、風險之掌控都讓他深感迷茫,不知所措,這纔是他對海上一切都生出反感的原因。
可是如今看來,海權已然成爲時代發展之必需,誰不能掌握大海,誰就得被淘汰。
劉洎擰着眉毛暗自憂愁,自己都這個年歲了又官至宰輔,難道還要點燈熬油的夜夜學習?可若是不學就要落後,自己身後可是無數人都在虎視眈眈的盯着這個位置。
他不知“卷”爲何物,卻在這個年代感受到那樣一股“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惡意,很多事情不是你自己想不想做,而是別人做了你不做就要面臨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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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俊從太極宮出來沒有回家,而是策騎在親兵簇擁之下由春明門出城,過灞橋直奔驪山,去往房家的農莊巡視。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種了半個驪山的玉米產量激增,篩選留種自然是重中之重,畢竟玉米已經用事實證明了是不次於小麥的優質糧食,只要不適合種植的水稻的田地,小麥與玉米是最好的莊稼……
落雪紛紛,寂然無風,策騎而行雪花迎面撲來並無多少寒意,整個驪山籠罩在雪粉茫茫之中,別有一種詩情畫意。
沿着山路直行,路邊便是由驪山山頂發源的一條河流,河水潺潺流淌堪堪淹沒河道中段,兩側的河牀因爲水少而裸露在外,行至半途,便有一座簡易的水壩橫亙河上截住上游的河水,這才導致下游水量淺少。
路邊河畔一輛牛車停在那裡,一個戴着襆頭、身姿佝僂的老者正在僕從的攙扶之下自車上下來,扭頭見到房俊一行疾行而至,所幸負手站在路邊。
房俊行至近處,趕緊勒馬站定翻身下馬,疾行幾步,笑着道:“這下着雪呢,您老人家不在府上烤火享福,跑到山裡作甚?這若是磕了碰了,師古兄怕是要找我拼命啊。”
老者鶴髮童顏、身形消瘦,雖然已經老得整個身體快要佝僂在一起,但精神卻不錯,笑眯眯的看着房俊,憋着沒牙的嘴巴:“你這小子沒大沒小,你爹見了老夫尚且要尊稱一聲叔父,你怎地就與師古稱兄道弟了?”
老者名叫顏思魯,琅琊顏氏的家主,隋唐大儒、天下名士顏之推的嫡長子,儒學大家顏師古之父。
原本顏師古應該兵卒於追隨太宗皇帝東征途中,但現在太宗皇帝東征之時並未讓顏師古隨行,故而尚未病故……
而顏思魯當年曾在秦王府任記室參軍,與房玄齡有袍澤之誼,兩家也算是世交。
房俊平白漲了一輩兒,得了便宜賣乖:“這不是上回喝酒的時候師古兄拽着我非要磕頭結拜嘛,盛情難卻之下我也只能勉爲其難的答允,您老該不會不認賬吧?”
“哼哼,老子才懶得管你們小兒輩的破事兒。”
顏思魯不在意這廝是兒子輩還是孫子輩,轉身向河壩上走去:“在家閒得無聊便上驪山來轉一轉,想要去當年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烽火臺飲酒憑弔、追昔過往,正好見到這河壩便過來看看。話說你一天到晚總是弄些新奇的東西,這河壩又是作何用處?”
老頭子腳步穩健、精神很好,房俊略微放心,攙着對方一條胳膊慢行,聞言道:“是一處磨米房,用來粉碎玉米的。”
驪山農莊產出的玉米篩選留種之後,其餘自然是要充作糧食,只不過整顆的玉米沒法吃,要麼磨面、要麼粉碎成碴子……
顏思魯嘀咕道:“又是勞什子機械麼?”
揹着手走進一間房屋。
河壩上並排修築着幾座房屋,此刻正隆隆作響,河水由壩下的水道流出,水流衝擊鑄鐵的螺旋槳驅動齒輪帶動屋內的機器,飛轉的葉片將倒入其中的玉米迅速打碎,玉米碴子從另外一個出口流出……
顏思魯看着這一幕,沉默不語。
房俊跟在後邊,略有自得:“這就是機械的力量,若用人工來做,起碼需要幾百人日夜不息的勞作才抵得上這裡一日的產量。”
“的確很便捷,可如此一來,豈不是跟多人不能因爲做工而賺到錢?”
“……”
房俊略感詫異,果然真正的大儒絕非守舊迂腐之輩,不僅與時俱進且能從細微處關注國事民生。
“當一件新興事物出現的時候,無論它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我們首先要做的是如何正確認知、然後加以引導,而不是因爲其短期的弊端對其加以限制甚至屏蔽、排斥。天地之規則不外乎陰陽五行相生相剋,世間又豈有一以貫之的正確?利弊相生、正反相剋,這纔是世間之正確,而非是一家獨大、排斥異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