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風颺
辰砂醒來時,已經躺在了自己的牀上。窗外陽光明媚,鳥鳴啁啾,被雨洗過的空氣格外清新。
儘管昨夜喝醉了,辰砂還是能隱約想起來自己做了些什麼,何況他的身體幾乎散架,可見昨天有多瘋狂。
陸宇辰驗貨驗得十分仔細,把貨物翻過來覆過去折騰得□□連連。貨物是經驗豐富的頭牌,很清楚怎麼減輕自己身體的負擔,然而即便是這樣,他也沒能逃過被那個體力誇張的驗貨員弄到昏過去的下場。
抽出一條手臂來壓在眼睛上擋住光線,辰砂覺得這樣還是太亮,便朝裡翻了個身,然後被腰上傳來的痠疼感覺激得倒抽一口涼氣。他身上裡裡外外都被清理過,還上了藥,只是今天之內他都別想爬起來了。
門口傳來開門聲,辰砂沒有回頭,也回不了頭。輕微的腳步聲之後,漱花的聲音響起:“公子,這碗湯是剛熬好的,您趁熱喝了吧。盟主讓您今日好好休息。陳少爺剛纔來過,見您還沒醒就先回去了。”
辰砂低低應了一聲,漱花沒有多說就出去了。聽到比進來時更加輕的腳步聲,辰砂不由想笑:這是怕刺激到他嗎,他只不過是做回本職而已。老實說,陪的客人是他有好感的人,這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情況了。唯一覺得有些不順心的地方,僅僅是他的身份由專屬品變爲交易品而已吧。
浪費別人辛苦做好的湯太可惜了,辰砂緩了一會兒,忍着渾身的不適半靠在牀頭把熱氣騰騰的湯喝完,然後放下碗看着窗外的綠樹發呆。
樹枝微顫,一隻藍綠色羽毛的小鳥落在枝頭,偏偏腦袋左右看了看,忽然展翅飛走。辰砂的視線一直停留在那根樹枝上,而他放在身側的手則漸漸握緊了牀單。秦烽待他太好,以至於讓他忘記自己其實是個毫無人生自由的男寵。就算有火誓又如何,即使他能離開秦府,也不是秦烽、風颺或陸宇辰任何一個人的對手。在這個世界,他甚至連與這三人作對的資格都沒有。
雖然繼承了緋的身體,可是對辰砂來說,湛海季家只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他不想去攪亂季家人的生活。的確,他無法讓秦烽放棄用他做交易籌碼的打算,也無法抹消緋曾經與風颺有過一段糾葛的事實,但他更不希望用欺騙季家人感情的手段來擺脫這一切。
緋身上的悲劇,楚軒一生的遺憾,新生的他絕不願再經歷一次。他要在這個世界好好活下去,追逐屬於自己的成功和幸福,這是他的承諾,他的目標。
看景物看得太久,辰砂的眼睛有些乾澀。一閉上眼睛,身體上的感覺就格外清晰。對陸宇辰,他不否認自己的欣賞,一夜狂亂並沒有讓他反感對方。陸宇辰一直與他刻意保持距離,總稱呼他“五星芒”,不過昨夜對方的稱呼變成了頗爲親近的“砂”,那毫不保留的慾望宣泄,讓他稍稍有些錯愕。
“昨天,你去陪他了。”辰砂正想着身邊發生的種種,一個不熟悉的聲音突然在身旁響起。辰砂嚇了一跳,剛扭過頭,目光就定在身旁那人腰間的玉佩上。這塊玉佩他是第一次見,卻有一種強烈的熟悉感覺。
風颺站在辰砂牀邊,離得很近,再往前半步就能捱到辰砂的身體:“看到這個,還不行禮?”
“陛下聖安,辰砂實在……”話說到一半,辰砂臉上重重地捱了一巴掌,他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打得一時無法反應。
冰冷的聲音:“繼續。”
辰砂有些明白爲何緋碰到當年那種情況會執着於逃跑了,這個表面上冷冷淡淡的風颺如此崇尚暴力,換成是他他也跑了,解釋無用,難道要等落在風颺手上被他弄死嗎。
強忍着下半身的痠疼,辰砂往牀邊移動,一隻腳落地之後果然沒有力氣支撐全身的重量,整個人摔倒在風颺腳旁。
記得上次見到風颺的時候,他穿的是一雙以金銀絲繡成風之白虎圖樣的黑色厚底靴,今天他換了一雙深藍色的靴子,上面依然有繡得精巧無比的白虎頭像。空嵐國信奉風之神,所以風之白虎就是這個國家最尊貴的象徵,只有王族纔有資格使用這個圖案。可是當這個圖案零距離接觸自己這個普通百姓時,辰砂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榮幸。
辰砂到底也是個少年,體重不至於太輕,可是風颺很輕易就一腳把他踢到了牆邊。辰砂捂着被踢到的胸口咳嗽,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太慢。”
努力調整自己的姿勢,雙膝跪地,辰砂喘了幾口氣,低頭道:“陛下……聖安……辰……啊!”
風颺一腳踩在辰砂背上,辰砂本來就手腳無力,哪裡還撐得住,這一腳直接讓辰砂貼在地上,徹底說不出來一個字了。
“閉嘴。”
辰砂簡直想問風颺到底還正不正常,讓他行禮的是他,叫他閉嘴的也是他,怎麼做都是錯。
房間裡這麼大動靜,外面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浣花漱花沒有進來,就連秦烽給的暗衛虛空也一點反應也沒有。這隻能說明要麼是風颺讓人守着這裡,要麼就是秦烽默許了,從現在的形勢看,辰砂覺得應該是後者。
秦烽繞過風颺將他扔給陸宇辰一夜,恐怕已經激怒了風颺,即使現在後悔,秦烽也絕不能打斷風颺發泄怒火——不出手的話,風颺發泄完了辰砂也許還有五成把握撿回一條命,但是如果他敢插手,風颺怒極之下辰砂必死無疑。
這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現在恐怕只有一個陸宇辰能來救辰砂,只不過如果辰砂敢開口喊一聲這個名字,風颺絕對會當場殺了他。
反正被踩得太用力,辰砂連呼吸都困難,更無法好好說話,索性老老實實讓風颺踩着泄憤,表現得乖順而無力。作爲砧板上的魚肉,辰砂明白只要別激怒風颺就不會死,吃點苦頭而已,咬咬牙就過去了。
加重腳上的力道,風颺冷冷吐出三個字:“你真髒。”
肋骨幾乎斷掉,辰砂徒勞地掙了掙,眼前漸漸發黑。在意識陷入混沌之前,辰砂又捱了一腳,手臂被踢得暫時無法移動分毫,不過總算是能正常呼吸了。靠在牆角縮成一團,辰砂無路可退,眼睜睜看着風颺又走到自己面前。
在緋的意識還殘存的那會兒,辰砂見到風颺只有畏懼,可是緋已經徹底從這個身體中消失,他現在看到風颺,就像看到陌生人。盯着風颺靴子上的白虎圖案,辰砂慢慢的露出一絲笑容,帶着點嘲弄的意味:“陛下……希望辰砂……回答什麼呢……辰砂只是盟主的五星芒……盟主的交易品而已……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本以爲風颺聞言會大怒,可對方並無反應。辰砂擡高視線,對上風颺的眼睛,兩人就這麼保持着一高一低的不平等狀態互相看着,無話。
以局外人的眼旁觀了這場悲劇,辰砂不想自己也成爲犧牲品,所以趁這個機會,把某些事情說清楚比較好。
靠着牆坐起來,辰砂調整了一下呼吸,緩緩地說:“辰砂過去究竟做過什麼事情讓陛下如此惱怒,辰砂的確一點記憶也沒有。辰砂第一次醒來時,險些被芳菲樓主事打死,若不是盟主相救,辰砂現在恐怕也只是亂葬崗的一把枯骨。陛下如果覺得辰砂做過的事情實在罪無可恕……三千兩,”閉上眼睛,辰砂低聲說,“辰砂是盟主花了三千兩銀子買回來的,陛下不會吝嗇這一點小錢,還請不要讓盟主白白損失三千兩銀子。買下辰砂吧,然後辰砂這條命也就隨陛下處置了。”
風颺依然沒有說話,辰砂也沒動。過了一會兒,一隻與冰冷的聲音完全不同的溫熱的手摸上辰砂紅腫的臉頰。
“你……不再是緋了?”
辰砂淡淡一笑:“辰砂只是辰砂,是盟主的辰砂,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不出意料,那隻手掐住了辰砂的脖子,但沒有用力。辰砂還是閉着眼睛,語氣平靜得彷彿隨時會死的那個人不是自己:“陛下已經殺了緋,如果陛下還是厭惡這個身體,請在辰砂死後將辰砂火化吧,這樣天地間就不會再有誰讓陛下如此憎恨了。”頓了頓,辰砂睜開眼睛,正對上風颺的視線,“什麼也不會剩下。”
那隻手有輕微的顫抖,然後放開。風颺再次撫摸着辰砂的臉,想透過他的眼睛看到另外一個靈魂。
只是徒勞。
像是剛剛滴進濃墨的清水一般的眼睛,因爲狀態不佳,這雙眼裡的光華若聚若散。依然是熟悉的輪廓,熟悉的氣質,熟悉的溫度,卻是不一樣的語氣,不一樣的態度,不一樣的感覺。
這是風颺第三次清晰地認識到緋已不在,這些天的避而不見不但沒有讓他從心底捨棄這個擁有緋的身體的人,反而讓他對他更加掛念。聽說那個陸宇辰先他一步與秦烽交易,要了辰砂一夜,風颺幾乎憤怒到想親手殺了辰砂。打着想念舊人的旗號,派人跟秦烽說想去見見辰砂,風颺直接奔到辰砂這裡,一進門果然看到辰砂連爬都爬不起來。
怒氣爆發的結果是辰砂險些被他弄死,若是以前的緋,也許還能在他手下多支撐一段時間,畢竟緋是他一手培養的得意的暗衛和刺客,體能比常人強得多,可現在的辰砂只不過是個武功被廢、法術力量也被封印的普通少年而已。
觸摸自己臉頰的溫度消失了,辰砂奇怪地擡頭看去,發現風颺已經站起來背對着他,既不說話也沒有別的動作。
沉默了好一會兒,風颺忽然丟下一句話:“百商會結束以後,朕會帶你走。”說罷頭也不迴轉身離去。
難得撿回一條命,辰砂大大鬆了一口氣,然後無奈地看着遠處的牀——這位風颺陛下走得真瀟灑,扔下他就不見了,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難道要他爬回去躺着嗎……
辰砂正在地上望着牀乾瞪眼,門被人推開,來的人是這個身體目前真正的主人秦烽。現在的情況不必辰砂再說什麼了,所以他只是看着呆站在門口不動的秦烽。
凌亂的房間,牆角的傷員,沒有出現屍體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見秦烽半天不動,辰砂只好開口求助:“盟主……”兩個字之後他嗓子一甜,不知不覺就咳了半口血出來。
這半口血吐出來之後,辰砂胸口的不適好了許多,只不過這是辰砂第一次在清醒狀態□□驗吐血的感覺,看着自己胸口有些嚇人的鮮紅,辰砂也愣了。秦烽總算反應過來,風一樣捲到辰砂身邊伸手抱着他。
本來辰砂就渾身都疼,秦烽又一時激動忘記放鬆力道,這一抱讓辰砂眼前一黑差點沒直接暈過去。被一個摧殘完了還要被下一個揍一頓,而來救人的這個還火上澆油,辰砂簡直想仰天長嘆。
被抱得太緊,連話也說不出來,辰砂只好掙扎着哼了幾聲提醒秦烽自己是個傷患。秦烽發覺自己太用力,放鬆力道把辰砂抱起來,輕輕放回牀上,然後扭頭對身後說:“去叫琉影來。”
隱藏在黑暗中的暗衛虛空得令而去,秦烽回頭看辰砂,對他臉上那個紅腫的掌印和胸口的血跡皺眉:“辰砂……”
辰砂嘴裡都是血的味道,怕再開口又吐點嚇人的東西,於是閉着嘴指了指桌上的茶。之前漱花進來送湯時把茶水換過了,秦烽給他倒了一杯,茶還是熱的。用茶水把血沖淡嚥下去,辰砂直到嘴裡的鹹腥味淡得差不多了纔敢開口:“多謝……盟主……辰砂沒有大礙……”
秦烽接過空茶杯放好,並不迴應辰砂的話。辰砂原本就一身傷痛疲憊不堪,此時也不想再撐,靠在牀頭閉目養神。房間裡很安靜,窗外風吹樹擺的沙沙聲像搖籃曲催得辰砂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間,辰砂聽到琉影的說話聲,然後有人將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號脈。辰砂還沒有睡着,但是也不想睜眼。
“還好,不是嚴重的內傷,沒有大礙,颺空帝手下留了點情。不過如果你還想有人陪着你出席百商會,這段時間就不要再打擾他了。”
“……好。”
“別再做會後悔的事情吧,秦烽,我言盡於此。先告辭了,我去準備藥,等會兒讓浣花把藥煎好給辰砂公子喝。”
琉影離開,秦烽輕輕攬住辰砂讓他躺下,然後再給他蓋好被子。辰砂感覺自己越來越睏倦,意識也將要消失。就在沉入睡夢的前一刻,他眼前的光亮黯淡了一些,是秦烽將手覆在他眼睛上擋光。
“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