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李隆基的入睡,南明宮的恐怖終於告以段落,武慧妃木然地坐在梳妝檯前,任由兩個宮女給她療治臉上的傷,她披頭散髮,左眼烏青,李隆基狠狠地一拳打得她至今還視力模糊,武慧妃已經記不清楚自己是第幾次被李隆基毆打了,名義上她是南唐六宮之首,可實際上她的苦楚誰又能知道,掌搧、揪住頭髮往牆上撞,又如今天,當作這麼多宮人的面毆打她,這還是身份高貴的六宮之首嗎?這種生不如死的生活幾時才能結束?
武慧妃不由又想起她的兩個兒子,一個慘死,一個成爲安祿山的傀儡,也不知此生還沒有再見之機,她越想越傷心,忍不住悲從中來,趴在梳妝檯上失聲痛哭起來。
武慧妃的哭泣使她身邊的宮女們也跟着哭了起來,在南明宮,她們的命運只有一個歸宿,那就是被活活打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這時,進來察看慧妃傷勢的魚朝恩也不由暗暗嘆息,當初是他護送武慧妃來成都,他們一路餐風露宿,患難與共,對武慧妃魚朝恩總有一種護主之情,如今武慧妃慘遭李隆基虐待,使魚朝恩心中對她充滿了同情,可是他也沒有辦法,李隆基失心瘋犯起來誰都要殺,連他魚朝恩也難逃一死,他只能盼望李亨能早一點來成都繼位,給大家一個解脫。
魚朝恩見武慧妃哭得傷心,想勸她又不知該怎麼說,他只得嘆了口氣,退出了武慧妃的寢宮,走到宮殿門口,他正要回自己的房間,一名小宦官卻拉了他衣襟一下,將一張紙條悄悄遞給了他。
魚朝恩一怔,他打開紙條看了一眼,迅速了收了起來,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魚朝恩在自己的住處轉了一圈,卻拐個彎出了內宮,從一扇小門向宮外走去,他是李隆基身邊的心腹宦官,權勢極大,守門的侍衛對恭謙有加,他出入宮門從來沒有人敢阻攔他。
此時已是深夜了,夜雨依然迷濛一片,魚朝恩大搖大擺地走出了皇宮,沒有人敢攔他,他乘上一輛馬車,吩咐道:“去福興坊!”
馬車起步,逐漸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南明宮離福興坊並不遠,僅相隔三裡,片刻,馬車便來到了福興坊門口,一名隨從將宮中令牌對守門人一晃,守門人不敢怠慢,慌忙打開了坊門,馬車迅速駛入,不多時便來到了榮王府側門。
魚朝恩這不併是第一次來,他也記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來了,更記不清他從榮王這裡拿了多少好處,李隆基能選中榮王來奪取高仙芝大部分軍權,也和他魚朝恩有關,可以說,魚朝恩就是榮王的宮中盟友。
側門有一名家人專門等在這裡,見魚朝恩的馬車到來,他立刻開了門,將魚朝恩迎了進去。
“你家王爺睡了嗎?”魚朝恩一邊走一邊問道。
“沒有,王爺還在書房,楊相國也在。”
“楊國忠?”
魚朝恩停住了腳步,這麼晚楊國忠還在榮王府做什麼?魚朝恩心中有了一種不祥之感,李琬這麼急着叫自己來,一定是有大事發生了。
他沉吟了片刻,還是跟着家人向李琬的內書房走去。
韋青平已經離去了,但楊國忠卻沒有走,他被李琬留了下來,李琬命人連夜進宮給魚朝恩送信去了,根據平時的經驗,魚朝恩應該很快就會到來。
這時,門外傳來了急促腳步聲,李琬低聲對楊國忠笑道:“他來了!”
楊國忠暗暗冷笑一聲,他這個魚朝恩也打過交道,知道此人極貪圖賄賂,估計他認爲榮王又要重禮給他吧!
想到重禮,楊國忠的目光不由又瞥向牆角的幾口大箱子,那些幾箱金珠寶貝中,也有他的一半,他一陣心疼,自己什麼時候給人送過這麼重的禮,一個太監罷了,居然也要花這麼大的本錢嗎?
“老爺,魚令公到了。”
魚令公是南唐百官對魚朝恩的尊稱,叫魚公公不好聽,叫魚翁又有歧義,便有極爲機靈者想到了魚令公這個稱呼,就這樣,還不到四十歲的魚朝恩便有了他的尊稱:魚令公。
李琬親自起身開了門,只見魚朝恩臉色陰晴不定地站在門外,他連忙上前親熱地拉住魚朝恩笑道:“令公果然是信人,我還擔心下雨來不了呢!”
楊國忠也迎上前笑道:“我還和榮王殿下打賭,我說魚令公一定來,他說很可能來不了,這次我贏了,殿下,可別賴帳啊!”
“認賭服輸,我絕不會賴。”
李琬哈哈大笑,兩人一唱一和,便將魚朝恩拉進了房中,李琬請他坐下,又給倒了一杯茶,關切地問道:“大家怎麼樣了?”
‘大家’是唐朝高官私下對皇帝的稱呼,李琬這時刻意沒有用父皇,而是刻意用大家,這讓心思敏感的魚朝恩心中一怔,他搖了搖頭,緩緩道:“很不好,今天又懷疑有人要謀害他,已經杖斃了八人,我估計他今晚肯定睡不好,明早醒來煩躁,又要殺人了,唉!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伴君如伴虎啊!”
“是啊!剛纔我和楊相國談起他,都感到很憂慮,一直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他會把我們全部殺死,所以我們來找令公來商量一下對策。”
‘商量對策?’
魚朝恩心中頓時警惕起來,這有什麼對策可商量,他們半夜叫自己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還是楊國忠心急,他忍不住進入了今天的主題,“我想問魚令公,陛下的讓位詔書真的送走了?我是指北邊那個人。”
魚朝恩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爲了對付李亨,難怪呢!一定是宮中有消息走露了,這個問題實在不好回答,他低頭沉默不語,李琬和楊國忠對望一眼,李琬又道:“令公不妨給我們說實話。”
“你們的擔心沒錯!”
魚朝恩擡起頭,嘆了口氣道:“聖上今天下午正式下詔了,重立李亨爲東宮太子,估計明天大家就能看到詔書了。”
“什麼!”
李琬霍地站起,驚怒道:“他明明答應過,立我爲太子,怎麼能又變卦?”
魚朝恩苦笑了一聲道:“殿下,我說一句你可能不愛聽的話,聖上答應過的人多着呢!十六郎、十八郎他都答應過,那不過是他臨時籠絡人心的一種手段,但這次李亨不同,他已經正式下詔了,這一次是真的立太子了,幾年前廢了李亨,幾年後又立他爲太子,聖上告訴我說,這就是老天爺的安排。”
“不!不是老天爺的安排,老天爺是安排我來登基。”
難以抑制的激憤讓李琬剛纔的鎮靜無影無蹤了,他一把拉住魚朝恩的手腕道:“令公,你這一次一定要幫我。”
說着,他便硬拖着魚朝恩向牆邊的大箱子走去,魚朝恩手腕被捏得生疼,他一邊掙扎一邊道:“殿下請放心,我一定會幫....”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他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四個大箱子的蓋子全部打開,璀璨奪目的光輝照耀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來,只見兩個大箱子裡裝滿了珠寶翠玉和鑽石瑪瑙,而另兩個大箱子裡都是沉甸甸的金塊,一塊黃金足足有兩三斤,每一箱至少有數百塊之多。
“這、這是.....”
魚朝恩驚得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琬沉聲道:“這裡價值一百萬貫,是我給令公的酬勞。”
“給我的!”
魚朝恩的眼中迸射出了極其貪婪的異光,他慢慢走上前,雙手深深地插進珠寶鑽石中,捧起了滿滿一把光芒四射的寶石珠翠,這些珠翠從他手指的縫隙中流下,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彷彿比仙樂還要動聽。
“都是我的嗎?”
魚朝恩覺得自己快要無法呼吸了,一百萬貫啊!他這一輩子到現在才攢下二十萬貫不到,這一夜間,他就要得到一百萬貫嗎?
李琬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他知道這一百萬貫足以讓魚朝恩把他親孃也賣了。
果然,魚朝恩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轉過頭道:“你們說吧!讓我做什麼?”
魚朝恩的馬車陡然變重了,馬車載着魚朝恩和他剛發的大財並沒有回南明宮,而是不疾不慢地向尚月坊而去,魚朝恩的私宅就在尚月坊內,這是魚朝恩的一貫風格,先收錢後辦事,若辦不成事則退回一半,而今天這價值一百萬貫的珠寶黃金,魚朝恩壓根就沒有想過要退回,這些珠寶黃金,他收下了。
此時,夜間的絲絲涼意終於讓頭腦極度狂熱的魚朝恩終於有些清醒了,這時他才慢慢地醒悟過來,李琬爲什麼會想到讓自己去殺死李隆基,而且不惜出價值一百萬貫珠寶的代價,他其實完全可以不必這樣做,他已掌握了大半軍權,他只要調兵逼宮,李隆基一樣會被迫將皇位傳給他,他明明可以這樣做,爲什麼要自己去下手?
魚朝恩慢慢靠在軟墊上,他心中涌起了一種後怕,他已經隱隱猜到了李琬的用意,難道是他不想背弒父之名,而借自己的刀殺人。
那麼,殺完人後呢?他會怎麼對待自己,自己可能會有擁立之功嗎?
“停車!”
魚朝恩一聲低喊,馬車停了下來,他下了馬車,揹着手順着大街慢慢地踱步,夜深人靜,大街上沒有一個人,紛紛揚揚的雨絲從天空飄下,將整個成都籠罩在一片水霧之中,魚朝恩仰起頭,任密密的雨絲打在他的臉上,將他心中最後一絲貪婪的慾火也澆滅了,此時他已經完全清醒,以非常手段殺人者,他也必然會被非常手段所殺,這時,魚朝恩回頭看了一眼馬車,在後車廂裡放着四大箱足以讓人發瘋的財富,可是在魚朝恩眼中,那不是財富,那是收買他性命催命符。
這一刻,魚朝恩眯成一條線的眼中閃爍着一絲陰毒,無毒不丈夫,既然李琬不仁,就休怪他魚朝恩不義。
在成都南城門附近有一個士子聚集的地方,叫做貢院坊,這裡是南唐的太學,也是南唐國子監所在地,雲集了來自巴蜀、荊襄、吳地的上萬名年輕士子。
魚朝恩的馬車在返回了自己的府邸後,還是沒有回宮,而是又來到了貢院坊,馬車在貢院坊內一座不大的府宅前停了下來,魚朝恩的隨從上前敲了敲門,片刻,門開了一條縫,裡面有人驚訝地問道:“這麼晚了,你們找誰?”
“請轉告公子僅,就說內侍監令魚令公求見。”
“啊!你們稍等,我這就去稟報。”
又過了片刻,門開了,只見門內走出一名穿白衣的少年公子,年約二十三四歲,他匆匆上前對魚朝恩躬身施禮道:“不知令公到來,小子失禮,請令公恕罪!”
“是我不請自來才該道歉,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進去說吧!”
“魚令公請!”
這位白衣僅公子便是李亨的第三子新城王李僅了,自從李隆基給李亨寫第一封信後沒有多久,李亨便把三子李僅派到成都,來探查成都的情況,同時也暗暗拉攏南唐的官員。
魚朝恩也是李僅爭取的主要人物之一,他至少在魚朝恩身上花了上萬貫錢,得到了不少關於李隆基的內幕消息。
這幾天他正焦急地等待父皇入蜀,沒想到魚朝恩竟在半夜出現了,李僅的心中立刻打起了小鼓,難道宮中又出什麼事了嗎?
房間的燈點亮了,魚朝恩坐了下來,他喝了一口熱茶,便問道:“聖上已經到哪裡了?”
李僅聽魚朝恩竟然稱自己父親爲聖上,他心中一陣暗喜,連忙道:“我下午剛剛得到消息,父皇今天已經入劍閣了。”
“嗯!動作很快,最好快一點,否則會生變故啊!”
李僅聽出魚朝恩話中有話,心中一驚,急道:“令公,出什麼事了嗎?”
“你們就沒有想到嗎?”
魚朝恩嘆了口氣,搖搖頭道:“聖上入蜀,難道所有人都會歡欣鼓舞嗎?有人歡喜有人愁啊!”
李僅有些品出味道來了,他試探着問道:“難道是榮王?”
“不僅是他,還有楊國忠,我剛剛接到絕密消息,他們已經在調兵遣將,很可能會在明後天發動宮廷政變,逼宮行事,逼他老子退位,我心急如焚,特來通告公子。”
“這、這該怎麼辦?”
魚朝恩瞥了他一眼,見他滿臉震驚,便又關切道:“我一直在勸說老皇帝退位,讓位給你父皇,你放心,我魚朝恩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李琬之流得逞,另外,我現在來找公子,是要把你連夜送出城,如果城中動亂,我擔心你會有性命之憂,李琬絕不會放過你,你收拾一下吧!我現在就送你出城。”
李僅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緊張,連忙道:“令公大恩,我父皇必有重謝!”
“不!我魚朝恩不是爲了錢,鳥擇良木而棲,我只希望聖上能早日來成都登基,我願爲他效犬馬之勞。”
“好!我一定會轉告我父皇,令公稍候,我這就收拾,把一些重要信件燒掉便可。”
李僅將一匣書信扔進香爐,等它們燒成灰燼,便跟着魚朝恩出門了,他們的住處離南門不遠,片刻便來到城門口,魚朝恩有金牌在手,沒人敢盤查他,守門校尉立刻下令放人出城。
出了城,魚朝恩對李僅道:“公子請一路保重,替我告訴殿下,我會盡全力攔阻李琬和楊國忠的不軌!”
“那就一切拜託令公了。”
望着李僅的身影在夜雨中慢慢消失,魚朝恩不由嘆了口氣,人生就是賭博,不知這一次他能否壓對籌碼。
半夜時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李隆基被魚朝恩一陣急促的低喊聲叫醒了,“陛下!陛下!”
李隆基的睡眠極爲寶貴,突然被叫醒,令他心中頓時怒火萬丈,“什麼事!”
他慢慢握緊了枕頭下的匕首,殺人的慾望在他心中橫生。
“陛下,我有緊急情況稟報,有人要發動奪門之變。”
“什麼!”
李隆基霎時間睡意全無,他扯開帳子,一把揪住魚朝恩的脖領,眼睛兇狠地瞪着他道:“是誰!誰敢害朕!”
“陛下,是榮王和楊國忠,他們已得知陛下明天要宣佈立三王子爲太子,正在連夜商量調兵進行逼宮。”
“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李隆基眯着眼盯着他問道。
“陛下,他們剛纔給奴才的府中送去了一箱珠寶黃金,並讓人託話給奴才,說請我明天務必將陛下留在麒麟殿,奴才揣摩着其中不對勁,便趕來向陛下稟報。”
李隆基輕輕放開了魚朝恩,這時,他心中也漸漸平靜下來,他佝僂的背慢慢走到窗前,推開一條縫,望着發紅的天空和濛濛細雨,他心裡明白,魚朝恩說的是真話,當年,他也曾經帶兵逼宮父皇,迫使他父皇讓位,也迫使他大哥聲明放棄皇位繼承。
因果報應,這一天又輪到了他的兒子,當初他只是想奪高仙芝的軍權,卻沒有想到留下了今日的禍根,他們的兒子一個個都很有出息了,二十年前,太子瑛聽說他病重,藉口抓賊,竟然全副盔甲帶兵進宮,二十年後,他的四兒子又一次要帶兵逼宮了,還有楊國忠,他最信賴的百官之首,也想推翻他了。
李隆基的拳頭捏得指節發白,微微顫抖起來,眼中迸射一道殺機,他沒有兒子,誰敢奪他皇位,就是死!
他一轉身,對魚朝恩道:“你做得很好,那一箱珠寶黃金,朕就賞賜給你,你現在就立刻出宮一趟,去替朕把高仙芝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