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山原住地。
相比往日的氣勢,如今的上青山無疑是衰敗了許多。
當然,香火總還是有的,這時代消息通傳並不便利,梅真人隕落,上青山遭逢大變的事,身處上層的人知悉這變故,但大多普通百姓卻還並不清楚。
尤其是當地的一些老百姓,更是絲毫不曾察覺上清山已然不是從前的上清山了,畢竟上清山雖然敗了,但並非當真就所有人一起逃了,事實上,這麼大一個弟子數以千計的龐大道統,若梅真人還在,或許可一言讓所有人離開,但梅真人不在了,便不再有人能有那個威望統領全山。
如今梅氏嫡系雖然全走了,但還有與梅系不親近的,也有拋棄不了祖庭的,還有些對明王府並不那麼敵視的,總之,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留了下來的人也並不少。
真要論起來,就只是賞青山如今還剩下的實力,也遠遠不是一般道統可比的。
別說宗師還留有不少,就連大宗師,上清山都還留有三尊未曾離去,更還有兩三百個資質出衆的青年弟子仍在,只要給他們時間,有二三十年光景,上清山或許不能和最鼎盛時比,但卻絕對可以在道門之中名列前茅。
自從事變之後,這些留守的人,依然還在維護着上清山的大宗尊嚴,林素音等人來的時候,依然可見百姓來這裡拜仙求神,奉些香火錢。
最早杜鵑是跟着林素音一起來的,但她卻沒有選擇先從這裡下手,雖然這些人如今已經無路可走,最好壓服,但杜鵑還是選擇了從黃庭府開始,只因她明白,即便是上清山破敗了,她杜鵑也依然不被這些大山之人看得起,強行壓服,未必有益,不若便隨他們去,或許王妃更能被他們接受。
所以杜鵑很快就走了,獨留林素音在此,對於安全方面,她倒不擔憂,莫說這些人已經沒了後路可退,一旦嚮明王妃下手,那必然只能落得滿門誅盡得下場,就只說,這些人即便下手,也成不了。
玉清、太清還有四大家的人,是決不敢讓王妃出事的,王妃的安全,他們會比明王府的人更上心,有他們的人在,杜鵑完全不用擔心王妃的安全問題。
杜鵑所料,其實不差,可這世間的事,有時候真不是人可以料盡的。
雲山殿!
殿宇背山而立,隨不見雕樑畫柱,位置卻極好,初層時,雲山霧繞,如置仙境。
曾幾何時,這間殿宇在上清山也顯赫非凡,只因此地乃是當代道門清風真人之女,四十便已登堂入室,前途不可限量的梅雲清居所。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再回首,景依舊,卻已物是人非。
梅雲清並沒死,在林素音的強烈力保之下,雖被廢了修爲,但終究是活了下來。
並且重新回到了上清山,並搬回了雲山殿。
正所謂一入江湖,便身不由己,成者王敗者寇,上清山與明王府,能到今日這一步,其實說起來,始作俑者,正是這梅雲清。
若非當初她縱容梅志峰對墨白下手,又何來今日之禍?
作爲一切恩怨的罪魁禍首,到了,卻還能有這般結局,說實話,也算是得天之幸了。
然而,作爲梅雲清本人,又是否會這麼想呢,這便難以判斷了。
不過回了上清山之後,梅雲清倒確實安分了不少,或許是重回故地的原因,她的戾氣逐漸不再那麼重了,對林素音的態度,也逐漸好了起來。
“如今,我修爲已廢,風燭殘年之身,能再回到上清山了卻殘身,已別無所求了!”大殿中,梅雲清坐在蒲團上,閉上了眼睛。
林素音站在一旁,見狀眼眶微紅,沉默半晌後,輕聲道:“師傅也莫要頹廢,修爲被廢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恢復,我身邊的阿九就曾重傷修爲盡失,如今卻也能重入道門,師傅且靜待一些時日,我定想辦法爲師傅治傷。”
“罷了!”梅雲清睜眼,搖搖頭,看向林素音:“我知道,我能活着回來,你就已經盡力了,無需你再多費勁,便是真有可能治好傷勢,我已年過四十,又還如何重新開始?”
林素音無言以對,只能低下了頭:“是弟子無能!”
“坐!”梅雲清卻似乎已經想開了,並沒什麼怨意。
林素音在她對面蒲團上坐下,有道童送上點心吃食,梅雲清拿起一塊糕點,遞給林素音:“素音,如今我心裡只有一事難了,你師伯如今也不知如何了,我希望你能看在我們師徒一場的份上,答應我,將來無論如何,要保他一命,爲梅家留一絲香火!”
林素音看着她遞過來的糕點,曾是她最喜歡的點心,卻沒有伸手去接。
“怎麼,還怕師傅下毒害你嗎?”梅雲清苦澀一笑,卻是直接拿過糕點咬了一口,並說道:“這裡上上下下都被明王府的人控制,爲師便是連自盡都做不到,就算有機會下毒,也不會對你下毒,不管如何,你總算是爲師在這人世間最後的衣鉢傳承了。”
林素音聞言,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伸手拿起了一塊糕點,咬了一口,卻是眼淚留下來,低下頭沉默了。
師徒間一時沉默下來,好一會,低着頭的林素音,活着眼淚將那塊糕點吃完,輕聲道:“師傅,您放心,您的囑託,徒兒一定會全力以赴。”
梅雲清看着林素音吃完,聽聞林素音的林蘇義,嘴角綻放一抹笑容道:“好徒兒,你終是沒讓爲師失望!”
林素音擡眼,淚流滿面的看着梅雲清,嘴脣動了動,卻吐不出聲音。
最終站起身來,退後三步,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
梅雲清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她睜大眼睛,看着正對她叩首完,跪在身前的林素音,臉色逐漸變化,當林素音睜開眼睛看向她的時候,她眼中最後的隱忍終於慢慢開始消失了,臉色變的瘋狂而扭曲,伸手指着林素音,嘴角慢慢溢出了血:“你,你……”
林素音閉上眼,淚水早已花了妝容,身軀微顫:“師傅,徒兒自知對不起您厚恩,可是卻做不到讓肚子裡的孩子還未出世,便……”
“好,好……你竟然早就知道?”梅雲清咳嗽兩聲,手捂着胸口,血跡染紅了衣衫,看着面前跪立的林素音道。
林素音泣不成聲:“師傅,我可以死,但不能牽連我的孩子。”
“孽種……”梅雲清最後倒在了地上,眼睛依然望着林素音,最後望着林素音的肚子,吐出了幾個字:“我好恨,我詛咒你……”
門外,阿九一臉冰冷的轉身,望着殿內那倒在地上的梅雲清,眼中仍有殺意在四溢:“想謀害小主?癡心妄想!若非王妃保你,將你千刀萬剮,都難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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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暉下,林素音就坐在蒲團之上,望着遠處發呆。
這場景,她很熟悉,在這裡她曾度過了六年歲月,也曾無數次的如此刻般望着夕陽。
不過此時此刻,場景依舊,心情卻是大不相同了。
在京城時,她時刻想着逃離,尋一清淨地,然而到了這裡之後,是清淨了,可這份清淨卻讓人壓抑。
不管上清山和明王府和林家這三方之間,有怎樣複雜的關係,也不論這各方之間究竟誰是正義的,單隻對林素音個人來說,這裡的確對她有恩。
所以,她無法干涉明王府與上清山的殺伐,她也插手不了明王與梅真人的生死對決,但卻始終堅持要護住她師傅梅雲清。
可事實上,無論她怎麼做,一切變了就是變了。
不是她護住了梅雲清,她們就還能做師徒,能再續以往的情誼。
也不是她回了上清山,就能再復往昔的家。
雖然自從回了這裡,曾經的師長同門並未對她惡言相向,甚至依然敬畏有加,但她其實從來就不是個蠢人,能被賦予天資卓絕,又豈能心思不通透?
只是她願不願意去察覺而已,她可以輕易察覺到眼中那深藏的異樣,她也可以察覺到梅雲清對她態度看似變好的同時,那深藏着的虛假與恨意。
她並不想去考慮這些問題,但卻又不得不想,梅雲清是她師傅,對她恩重如山,她可以理解她的恨意,也可以容忍她的一切,但卻實在做不到容她用自己的孩子,用同歸於盡的方式,來報復墨白。
眼眶不自覺的溼潤起來,望着餘暉逐漸彌散,梅雲清曾經對她的恩重,彷彿一一浮現眼前,然而,最終,她親眼看着師傅死去。
她有解藥,卻沒有給梅雲清。
她的心在顫抖,爲了梅雲清,也爲她自己。
她曾以爲自己只是被動,被逼着去接受那一切,她從沒想過去傷害任何一個人。
可今日之後,她的心再不能純粹,再也不能自稱無辜,因爲就在今日,就在剛纔,她也終於還是陷在了這生死情仇之中,並主動握起了殺人的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