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事。
翌日便是臘月二十六日,年關將近,卻又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雖然是瑞雪兆豐年,但也令天下陡寒。
不過開封府辭舊迎新的喜氣,卻沒有因爲這一場冬雪而有絲毫減色。坊巷裡,顯得熙熙攘攘,到處都是搭起棚子的攤販,街上都是冒雪出行採購年貨的行人。大雪,一直持續到了下午,方纔停歇下來,籠罩在開封城頭的烏雲也隨之散去,陽光普照,給白雪覆蓋的大宋首善之城罩上了一層輝煌的金色。
由封丘門入城,現在策馬走在馬行街上的遼使蕭好古、劉雲也感受到這份欣欣向上的繁榮,心中不由大爲感慨:大宋明明是主昏臣奸,可偏偏沒有一點亡國的徵兆……至少在他們兩個遼使看來,這國一時半會兒是亡不了,非但亡不了,而且還充滿了向上的活力。
不僅經濟繁榮,民生富足,連軍事也愈發強大了……
而大遼這邊,明明是聖君當道,還有佛祖庇佑,可是這國力卻是山河日下,似乎怎麼也阻擋不了……“日下”的可不僅僅是契丹人的武力,還有大遼境內的農商百業!
如果這個時候去大遼國最繁華的大都市南京析津府街頭轉上一圈,肯定看不到這種熙熙攘攘的繁華景象,倒是能見到不少乞丐聚集在各大寺廟門外行乞。每天早上還能在街頭看到不少凍餓而死的“倒臥”,真是慘不忍睹。
至於析津府城外,那就凋敝得更加嚴重了。如果在冬季出城,走在官道上舉目四望,能看到的除了爲數不多的豪門堡塢,就是荒廢破敗的村舍。
若是再偏僻一些,那可是盜賊林立,沒甚王法的地方了,不僅往來的客商常常被搶,便是契丹貴人的牛羊,也三天兩頭被橫行燕山南北的馬賊給劫了去,還真是無法無天了……
雖然心裡面萬分羨慕大宋的繁華興旺,不過蕭好古和劉雲兩個遼使的面子上,卻都是一臉的鄙視表情。騎在馬上,下巴高高昂着,根本不拿正眼兒瞧人,還一邊騎馬一邊用契丹話兒聊天。
“皆言南人柔弱,不習弓馬,唯善經營,又貪圖安逸享受,今日見了,果是如此啊。”
“觀察所言極是,南人習文,北人習武,南人善經營,北人善弓馬,古之亦然。若不是我主仁厚,不願生靈塗炭,此時就該是我契丹鐵騎南下打草谷的時候了。”
“是啊,如今黃河北流入燕,大河天塹已然不存,我契丹大軍若欲南征,只需順流而下,二十日便可在開封府城外牧馬了。”
“若不是皇上久習佛法,慈悲憐憫,這會兒我契丹大軍,恐怕就已經滾滾而來了吧!”
兩人一唱一喝說着嚇唬人的話,說的是契丹話,卻也不怕陪着他們入城的館伴使蔡京聽不懂,蔡學士身邊可跟着館伴通事紀憶呢。
兩個遼使說一句,紀憶就小聲兒翻譯一句,翻得分毫不差。所以蔡京完全知道蕭好古和劉雲在說什麼?不過他卻一點兒不害怕,嘴角上還掛着一絲嘲諷的笑容。
不多時,兩個牛逼吹得都快把天吹破的遼使就在蔡京等人的陪伴之下,到了位於開封府城右二廂的州橋投西大街,都亭驛就位於這條大街的街北。
和開封府城內大部分街道一樣,州橋投西大街上也是店鋪林立。和都亭驛相對的是開封府最大的珠寶鋪樑家珠子鋪,樑家珠子鋪兩邊大多是書畫齋和花果鋪,大街向南延伸就是州橋,過了州橋就是兩座大酒樓,一座是張家酒店,一座是王樓——就是以山洞梅花包子聞名後世的王樓,不過在北宋時,包子對王樓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生意,這座大酒樓和潘樓、豐樂樓一樣,都是開封府七十二家正店之一。
“都亭驛到了!”
紀憶用契丹話大聲嚷嚷道:“請正使、副使下馬入驛館休息則個。”
兩個遼使聞言都勒住繮繩,向前望去,就見一個闊大的門臉兒,屋宇式的大門樓,斗拱飛檐,金柱紅門,氣派非凡。門口全是頂盔貫甲的護衛,持着長槍,立成兩排。栓馬樁則是一排一排的,足可以供上百匹馬使用。一個頭戴貂璫,手持着拂塵的大貂璫,就是那位李大官帶着幾個吏員和小黃門站在門臉兒內,武好古也在其中,做吏員打扮,笑呵呵地看熱鬧。
看到遼使從馬上下來,那李大官用彷彿吟詩一樣的調子喊道:“奉旨迎遼使,唯願兩朝修盟好,請了。”
遼人的賀正旦副使劉雲也用同樣的語調,用契丹話答道:“奉旨賀正旦,北南二朝如兄弟!”
這套應景一樣的答對詞兒早就是慣例了。宋遼兩國的和平相交了快一百年,許多外交活動都行成了慣例,說什麼話,送什麼禮,都是有例可循的。
伴館使蔡京這時笑吟吟上前道:“二位國使請先在都亭驛少歇,待正旦日上大朝會拜賀皇帝,初二賜國宴,初三玉津園和我朝西軍壯士比試射箭。”
賀正旦的活動安排也都是慣例了,蔡京不說,蕭好古和劉雲也知道該怎麼辦。不過今次南來的兩位遼使還肩負着別的使命。
當下遼國賀正旦副使劉雲就沉着聲道:“蔡伴使,我二人奉旨南來,並不全爲賀正旦,還要問問貴國官家,何故興兵於橫山,侵奪夏國疆土城池?”
蔡京聞言笑了笑,道:“此事乃我朝家事,於北國何干?所謂夏國,本是由我朝之定難軍節度使司叛亂而來,所有土地,皆是我朝之國土。我朝興兵蕩平西賊,就如同貴朝討伐不臣之北阻卜。若貴使要以西賊問我朝,那我朝也要以北阻卜問貴朝了。貴朝何故興兵草原,侵奪北阻卜人的牛羊草場?”
問的好!
跟在李大官身後的武好古聽了蔡京的話,忍不住翹起了大拇指。這奸臣果然是奸的,客客氣氣的一番話裡面,全都是殺機啊!
兩個遼國使臣則是嚇了一跳,宋人的樞密院都承旨怎麼提及北阻卜了?
莫不是磨古斯那個怎麼打都打不死的逆賊勾結上了宋朝?
這阻卜草原上從來都不缺亡命的壯士,缺的就是鐵!若是宋人能送上幾十萬斤鐵給北阻卜汗王磨古斯,那大遼國的麻煩可就要沒完沒了啦。
兩個遼使互相瞧了對方一眼:這事兒可不能等閒視之!一定得先查明情況,再行定奪……
若是宋人真的和磨古斯之間有了聯繫,那麼大遼就必須在西夏問題上讓步了。
反正西夏一時半會兒是死不掉的,而磨古斯則是必須要打死的!要是讓他在阻卜草原上做大了,大遼國可就有亡國的危險了。
想到這裡,兩個遼使也不說什麼嚇唬人的話了,蒙着頭就往都亭驛裡面走。都亭驛是庭院式的佈局,大門裡面是正院,正院兩側是兩排廊房,正北又是一道二門,進了二門才能看見正堂大廳。
兩個遼使就在蔡京、李大官和紀憶等人的陪同下一路往裡走,邁步就進了大廳,擡頭一看就發現了一個橫刀立馬的大宋官家!
“誰?”
“怎騎着馬?”
兩個遼使沒見過這麼“真”的話兒,都下意識的以爲瞧見了真人,都驚呼起來了。
都亭驛的大廳裡面怎麼會有人騎馬?
而且還是橫刀立馬……
蕭好古和劉雲正糊塗的時候,耳邊突然有人大喊:“此乃我大宋官家的真容圖!還不快快行揖拜之禮!”
什麼?
這是張畫兒?
這畫上的人是大宋的昏君?
劉雲是當過賀正旦使的,曾經見過哲宗皇帝,當下定睛一瞧,果然是大宋的昏君。
這昏君橫刀立馬,黃色的斗篷迎風飄揚,還在揮舞右手……彷彿在指揮千軍萬馬!
這是要御駕親征?
劉雲心道:原來大宋的君不是昏了,而是瘋了……大遼鐵騎還沒南下,他就準備要御駕親征了!
“觀察,圖上的人是大宋官家!”劉雲忙用契丹話對蕭好古說。
“真是大宋官家?”蕭好古吸了口涼氣,大宋的昏君原來是這樣的……
“還不快拜!”
紀憶朗聲又道。
拜?
遼國使臣向來以上國使者自居,拜大宋官家的真人都勉強,現在要拜一幅畫……這個太丟份了吧?
不能拜!
蕭好古大聲道:“此乃圖畫,非真人,不可行拜禮!”
“見此畫如見真人,”蔡京冷笑道,“官家以此畫代己以迎二使,若不拜,便回吧。”
什麼?
便回吧?這是要絕交嗎?
兩個遼國使者有點蒙逼了,絕交就不給歲幣了,不給歲幣就是逼着大遼開戰了!大宋官家真的瘋了……可遼國現在能和大宋開戰嗎?
肯定不能啊!
雖然宋國主昏臣奸,但是宋國的西軍不弱啊,都把統兵五十萬的西夏小樑太后打哭了。而大遼國現在都不可能拉出那麼多兵……而且西夏國力雖然遠遠不如大遼,可是西夏國內沒有那麼多亂子,打敗了也不會崩盤,遼國就不一樣了。如果遼國老皇帝哭着回去了,那麼阻卜、女直、渤海,還有南面的漢兒一起造反,遼國轉眼就沒了。
兩個遼使互相看看,沒辦法,還是拜吧……就當拜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