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啊,”武誠之這個時候突然覺察出了問題,愣愣看着兒子,低聲問,“這等稀世珍品,如何在你手裡?”
“稀世珍品?”武好古笑了笑,壓低聲音說,“阿爹,應該是稀世贗品!”
“贗品?”
“沒錯,是贗品!”
“誰做的?”
“還有誰?”武好古一笑,“當然是孩兒做的!”
武誠之一臉訝異,看着兒子半晌說不出話。
他實在不敢相信這幅《醉羅漢圖》是武好古做的。
因爲武好古的畫技如何,他這當爹怎不知道?且不說那羅漢的身軀、四肢、五官了,就是那幾筆吳家樣的蘭葉描也不是武好古能描出來的。
他要有這本事,早就入翰林圖畫院了,說不定連待詔都做上了。
可是這畫若不是武好古做的,那又怎會在他手裡?還有……這畫若是真跡,只要走潘大官人的路子獻出去,武家眼下的災禍立時可解,現在武誠之應該已經回家眯着了。
所以這畫,的確是假的!
“是摹的?”武誠之還是不相信這幅《醉羅漢圖》是兒子畫出來的,他想了想又問,“是不是在鬼市子尋到了半片老紙?”
在鬼市子上發賣的畫不一定是完整的,因爲鬼市子上的東西很多都是土夫子從地裡刨出來的。玉器、銅器、金器埋土裡時間久一點還好說,可以說“老紙”、“老絹”就沒那麼容易保存了。從棺材板子裡面摸出來的書畫,很多都不完整,而這種書畫就被稱爲“半片老紙”了。
不過“半片老紙”不等於沒有價值,關鍵得看這紙上是什麼?如果是展子虔、吳道子這等大家的墨寶,那就想辦法修復吧。哪怕是把“老紙”上的畫摹下來,再用摹本“造”一幅老畫,有時候也能蒙出個真跡的價。
“對,對,是摹的。”武好古也不和老子多廢話了,連連點頭道,“阿爹,兒子的確在鬼市子得了半片老紙做了這畫……還能看得過眼吧?”
“不錯,做得不錯。”武誠之滿意地點點頭,“這手藝……連你爹我都蒙過去了,將來是不愁吃喝了。”
他這是話中有話。
武家的家產好幾萬緡,還在開封府最好的市口有店鋪,就是武好古啥都不會也不愁吃喝啊。
將來武好古要靠造假畫的手藝才能吃口好飯,說明武家是難過此劫了。
不過武好古可不信這個邪,他還有“高俅哥哥”,將來沒準還有個“趙佶哥哥”,如何保不住家業?
“阿爹,你莫着急,”武好古安慰他爹道,“等兒子把這紙畫蒙出去了,就湊夠錢把您贖出來。今後的事情,父子同心,總能扛過去的。”
武誠之把手中的畫卷收好,又遞還給了武好古,點點頭說:“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大郎,爲父還要和你說個事兒。”
“甚底事情?”
“爲父打算從開封府大牢出去後,便同二孃和離了。”
“和離?”武好古怔了怔,他知道自己這老爹是很喜歡馮二孃的,怎麼說離就要離了呢?這宋朝人的婚姻看來也不是那麼靠得住啊!
武誠之看着兒子,說:“這是爲父的意思,書畫行的禍事不能牽連到你二弟……他是讀書種子,將來總有發達的一日。我父子只要能熬到那時,定能東山再起。”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靠武好文真的能行嗎?
武好古想了想,可不記得宋朝歷史上有這麼一號大人物。靠他還不如靠“高俅哥哥”和“趙佶哥哥”呢!
“一切全憑爹爹做主。”武好古也不好干涉父親和小媽的婚姻啊,只能順着老爹的意思說。
武誠之的心情彷彿好了一點,雖然家裡的禍事總躲不過去,但是有了武好古做的那幅畫,多少能再支撐一陣子。
“大郎,”武好古說,“一定要小心行事。”
“孩兒明白了,孩兒一定小心。”武好古點了點頭。
他現在做的事情風險極大,是要把一羣愛畫如癡的權貴當成“好事家”來騙。
一旦泄了湯,還不被那些人往死裡整?到時候便是高俅哥哥,也保不了武好古了。
……
在開封外城西北,金耀門外十餘里的地方,有一處不是太大的莊園。這莊子規模雖然不大,但是修建得非常雅緻,一磚一瓦還有後花園中小小的水池,明顯都花了大心思。一看就知道是開封城內某家親貴的修身養性的別墅。
大宋官家仁厚,雖然在開國之初釋了功臣勳貴們的兵權,但是卻保了他們子孫後代的平安富貴。如漢唐那樣血洗勳臣豪門的事情,在本朝是從沒有發生過的。
因而在大宋立國一百多年後,汴梁內外,稍微秀麗一些的所在,便都能看見這等精緻秀雅的別墅莊園了。
就在這所別墅的後花園裡面,一座四面張掛起薄紗簾幕的小亭子裡面,坐着不多幾人,居中的就是一老一少兩個文士,都帶着軟帽襆頭,一身便裝,既瀟灑又清爽。年老的白麪長髯,氣度雍容,一看就是養尊處優大半輩子的親貴。年少的也儒雅英俊,談笑之時,一雙黑瞋瞋的眼睛不時轉動,看起來就是一個精明人物。
打橫陪着兩位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白色錦襴衫,體型高大魁梧,面容同樣清秀俊朗的男子,正是武好古的“高俅哥哥”。
在三人中間一張又大又矮的茶案上,攤開了一幅“界畫樓臺”,正是日前武好古交給高俅的《桑家瓦子圖》。
年長一些的文士指着宛如真實場景一樣的圖畫,“寅哥兒,人人都說你善於臨畫,技藝精湛,足可亂真。老夫卻是不信的,除非你能當着老夫的面把這幅畫給臨下來。”
被稱爲寅哥兒的青年聞言眉頭微蹙,雙目凝視着《桑家瓦子圖》,過了好半晌才道:“這畫我還真臨不了,只能摹……駙馬,您從何處尋來的這幅界畫?”
被稱爲駙馬的老者就是駙馬都尉,登州刺史王詵,他用手中的摺扇指了指畫作一角,“上面不是有款嗎?”
“哦,”青年文士仔細一看,“武好古……沒聽說過啊。”
王詵看了高俅一眼,高俅道:“他是武宗元的曾孫,在潘樓街上勾當,武家畫齋便是他家的。”
青年文士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不想潘樓街上竟有如此人物,我米友仁一定得會上一會。”
王詵笑道:“老夫和你一樣,也想見見這位界畫高手。
對了,寅哥兒,你方纔也說得了幅奇畫,不如拿出來給老夫看看?”
“哦,險些忘記了。”米友仁笑了笑,便摸出個畫軸,在茶案上攤了開來,正是張擇端所摹的二十本《醉羅漢圖》之一。
原來四日前在鬼市子上賣出的二十本《醉羅漢圖》中,便有一本到了米芾之子米友仁手中。
“這個是……摹吳道子醉羅漢圖?”王詵先看見了畫上的跋,然後才見到那個栩栩如生的醉羅漢。
“是摹本,”米友仁說,“據說明日會在鬼市子的蘇家鋪子唱賣原本。”
“唱賣原本?”王詵死死盯着圖上羅漢在看,“寅哥兒,你怎麼看這原本?”
“應該不是畫聖的真跡,畫聖的人身可沒那麼像……
我看這畫,興許是後假託畫聖之名做的。”
米芾的兒子和米芾一樣,都是書畫大家,同時也都精通造假作僞,這眼力可不比武誠之差多少!
“是贗品?”王詵問。
其實他也一樣看出問題了。
米友仁搖了搖頭,“是不是贗品,得看了原本才知道……畫的確是好的,不在《桑家瓦子圖》之下。能畫到這個程度,也可當得畫聖之名了。
現在就看這原本是何年月,品相如何了?”
王詵點點頭,笑道:“也對,若是唐朝的畫,便不是出自畫聖之手,也是一件難得的好東西了。”
米友仁笑道:“駙馬,此畫明日便在鬼市子唱賣,不如我二人一起去看看如何?”
“唱賣?好,便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