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不過片刻功夫,那十幾名豪情萬丈,高喊着“驅除韃虜、保家衛國”的熱血漢子就已變成了一具具再無生氣的死屍,七孔流血、死不瞑目。
因爲就在他們嚥氣之前,他們還得眼睜睜地看着縣衙的官兵將哭喊着撲到他們身邊的親人盡數亂刀砍死。
不但自己遭奸人所害,竟連累闔家親人也全都丟了性命,這讓他們如何不恨,如何能瞑目而逝?
采薇自聽了那老翁之言後,雖隱約覺得這汪縣令今日此舉同他往日行止相比,略有些反常,可也沒想到他之前所謂的守土抗敵,竟全是做秀。不過是爲了把縣裡真心想要抗擊韃子的仁人志士誘出來一網打盡,好讓他能再無後顧之憂地去投降韃子。
圍觀的百姓們雖初時尚有些義憤,可是當打抱不平的人又被官兵殺掉幾個後,憤怒的不平聲終於漸漸小了下來。
汪有德見狀,心內得意不已,他就知道這些屁民們雖有那幾個不怕死的,可這世上之人畢竟還是貪生怕死的多。
他大聲道:“清德縣的百姓聽着,別以爲本太爺是在草菅人命,其實本太爺是在救你們!”
那大金國的豫親王殿下月前發佈了《諭江南等處文武官員人等》的佈告,裡頭說“昨大兵至維揚,城內官員軍民嬰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將禍福諄諄曉諭。遲延數日,官員終於抗命,然後攻城屠戮,妻子爲俘。是豈予之本懷,蓋不得已而行之。嗣後大兵到處,官員軍民抗拒不降,維揚可鑑。”
“豫親王殿下的這道諭旨,你們聽明白沒有?沒聽明白,本太爺就解釋給你們知道。你們可知爲何金人會有所謂的揚州十曰、嘉定三屠、蘇州之屠、崑山之屠、嘉興之屠、金華之屠、沅江之屠、舟山之屠這種種屠城之舉?”
“那全都是因爲當地的府官們不聽王命,非要梗着脖子硬和金人對着幹,這不是螳臂當車、雞蛋碰石頭,自己找死嗎?不但他們自個丟了性命,還連累了全城的百姓慘遭屠戮。”
“我汪有德雖只是個小小的縣令,卻是個愛民如子之人,我寧可不要那什麼死守殉國的清名,也要保我清德縣的百姓免遭屠城之禍。”
“而這些人,”他看了地上橫七豎八的幾十具屍體,“若是由着他們鬧,只會把全縣的百姓都送上絕路。若是還有哪個想跟這些人一樣想把我全縣百姓送上死路的,下場就跟他們一樣。”
“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着’難道你們就想這麼平白的丟了性命嗎,想讓你們的老母、妻女慘遭金人的□□嗎?若是不想的話,就聽本太爺的話,趕緊灑掃道路,跟在本官身後跪地請降,恭迎金人入城,只有如此方能保我縣安寧。”
於是之前那些剛剛高喊過“寧死不降”的一衆百姓,在屠刀的威壓下,又開始轉而高呼:“願隨太爺出降!”“願隨太爺出降。”
看着這樣毒殺同胞、屈身投降的縣官,再看看這些完全沒有半點自己的主見,只知盲從他人的百姓,采薇只覺得心口一陣劇痛。
雖然大秦國中也有愛國的忠義之臣,守土的熱血百姓,可是更多的卻是這樣只顧自己利益,見風使舵的狗官,一味聽話、渾渾噩噩的愚民。如此,焉得不被外敵佔我河山,奴我子民,一敗塗地,竟至於斯。
甘橘有些擔心地扶住她,“公子,咱們現在怎麼辦?”
采薇略一沉吟,拉了她走出人羣,一邊往住的客棧走,一邊低聲道:“這狗官相信韃子不會濫殺無辜,我可信不過他們。安全起見,咱們還是先出了縣城,去外頭找一處荒僻之地避上一避。韃子急着趕到杭州去,應該不會在這裡久留。”
她雖知韃子一定會派兵朝浙江打來,卻自信秦斐定能在韃子到來之前趕到清德縣與她相見。可是她卻想不到拜這些牆頭草狗官所賜,韃子的攻城略地之勢竟會如此迅猛神速,竟是提前了十數天就打到離杭州不遠之處。
“我曾和店小二聊過,他說縣城西邊再走十幾裡,有一處荒山,那山上有一處破敗的山神廟,極是偏僻,咱們先去那裡避一避。”
然而當她們匆匆回了客棧,拿了些要緊的行李,采薇又給秦斐留下新的暗號,再匆匆趕到西門時,卻發現那姓汪的狗官竟然派了幾個官兵將城門守住,不許一個百姓出城。
無奈之下,她二人只得和一些也想逃出城的百姓重又走回城內。
她本想再回客棧將先前留下的暗號擦掉,哪知已有蹄聲從南邊滾滾傳來,想是韃子的騎兵竟已從南門衝了進來。
這一下,連採薇心裡也有些發慌起來,她昨日纔到這清德縣,因怕秦斐隨時可能找來,也不敢隨意出了客棧,對這清德縣的地形是半點也不熟,此時情急之下,竟一時想不到該去何處暫時躲避。
可是在韃子的鐵蹄之下,這小小的清德縣又有何處是能暫保她們一時平安的呢?
她正在發愁,遊目四顧之下,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一處小小的尖頂,不由心中一動,立時拉着甘橘就朝那處尖頂跑去。
東拐西繞,約走了一盞茶的功夫,遠遠的便見到一座小小的石頭房子,式樣和旁的房子都不一樣。不是像浙江這邊常見的那種民居,青瓦白牆,重檐飛角,而是尖形拱門,頂上高聳着一個小小尖塔,大大的窗戶上那窗玻璃竟全都是花的,五顏六色,極是好看。
甘橘奇怪道:“公子,這是什麼鋪子啊,怎麼修的這麼奇形怪狀?”
“當初去泉州時,沒帶你去,所以你沒見過這樣奇怪的房子,這是西洋來的傳教士修的他們天主教的廟,他們管這叫做教堂。韃子將我們漢人視若草芥,但是對洋人當有幾分尊重,應該不會亂來。”
采薇整了整衣裳,走到門前,敲了敲門,不多時,就見一個金髮碧眼,滿臉棕色大鬍子的洋人來給她們開了門。
采薇倒還記得他們傳教士見面時的禮節,忙用右手在身前劃了一個十字,那洋人眼中一喜,也在身前劃了一個十字,將她們請了進去。
所幸這洋人在大秦待了幾年,略通漢語,而采薇當初在泉州時也跟那對傳教士夫妻學了幾句洋文,因此二人交談起來,竟是並無多少窒礙。
待那洋人弄清楚了她們的來意,又見她會說西蘭國語,提到泉州另一對傳教士夫婦,立時便答應將她們留在教堂,庇護她二人。
秦斐後來無比慶幸在清德縣剛好有那麼一座葡國人建的教堂,而他媳婦又聰明機智的躲進了裡面。如若不然的話,只怕他就再也見不到他心愛的妻子了。
因爲佔了清德縣的那些韃子正如采薇所擔心的那樣,並沒有像汪有德那個狗官說的那樣,因爲清德縣的百姓乖乖出迎投降就放他們一條生路。
畢竟豫親王在所謂的《諭江南等處文武官員人等》的佈告裡,雖說大兵到處,官員軍民抗拒不降者會被攻城屠戮,妻子爲俘。但也沒說,官員軍民降了它金國,就一定不會有屠戮之禍。
采薇和甘橘剛躲進葡萄牙人的教堂裡沒多久,就聽到外面傳來得得的馬蹄聲和男男女女的驚呼聲。
不過片刻,先前的那些驚呼聲就全都變成了震耳的哭聲,時不時就會傳來數聲女人們淒厲的慘叫,夾雜着幾聲男人臨死前的哀號,偶爾還會再傳來一兩句男人們的怒罵。整個清德縣悲號動天。
又有幾個機靈些的附近百姓跑來敲教堂的門,請求暫避。他們告訴采薇,除了汪有德那狗官因爲獻城有功,闔家無事外,其餘的百姓,無不被韃子勒索錢財,剛給這個韃子兵獻上財物,逃過一劫,又被旁的韃子兵勒逼獻寶,所獻稍不如意,便會被幾刀砍死。
至於女子的命運,就更是悲慘,那些人甚至都不敢說出來韃子兵是如何□□滿城的婦女的。
那個下午,還有那個晚上,那些嬰兒的嚎哭聲,老人的哀嚎聲,婦人淒厲的慘叫聲一直迴盪在采薇的耳邊,徹夜不停。
直到第二天的巳時,外面傳來的哭喊哀嚎、慘叫悲號之聲才漸漸小了起來。到了午後,除了韃子那滾滾的馬蹄聲,她再沒有聽見過一聲慘呼哀嚎。
她不知道韃子這一夜究竟殺了多少她的同胞,她只知道經過這一場屠殺,清德縣會和那些被慘遭屠城的州府一樣,十室九空。漢人的數量比韃子多了那麼多倍,不殺掉一些,韃子又怎麼能放心呢?
那一夜,她跪倒在教堂裡那座神像前,聽着外面那些慘叫聲,流了一夜的淚。爲了她摯愛的家國慘遭淪喪,也爲這片土地上她的同胞所受的苦難。
她在葡人的教堂裡勉強又捱過了一個晚上後,到了第三天,她再也忍耐不得,不顧其他人的勸說,跟洋神父說她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