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鼓動着我背上的大旗,我象一隻鳥一般越飛越高,下面,蛇人的陣營已一覽無餘。
蛇人駐紮的地方,其實是一個山谷。南疆多山,叢林茂密,而人口卻不多,多半是住在平原一帶的城郭和村落中,那些山裡只有一些零星的獵戶。
在空中,我已轉了好多念頭。這山谷很大,兩邊山壁如刀削,從兩邊攻下來是不可能的。前面有那片樹林,要是用火攻,也只能燒掉樹林,燒不到它們的營帳。而有那樹林阻擋,帝國的騎兵也無所用其長。在這地方紮營,攻守兩便,那蛇人軍的首腦當真深通兵法。
可爲什麼蛇人不全軍攻過來?
我只覺奇怪。蛇人的每一次攻擊都不超過萬人,可它們來時的塵頭,卻起碼有好幾萬。在旗杆上,我看到蛇人的陣營綿延數裡,可是出來的蛇人最多不過幾千人。就算沒有全部出來,蛇人也不至於那麼少。
難道,那是僞兵之計?
我心頭不禁一寒。蛇人難道真能定下這等計策麼?若蛇人真個不過萬人,將我們十萬大軍纏在這裡,那真是笑話了。
此時我高高在上,兩軍一覽無餘,看得到衝出來迎戰的蛇人正潮水一般涌出樹林,帶着我飛的風箏被一個黑甲騎士牽着繩子,正向城中跑去。樹林外,已有數千人的帝國軍嚴陣以待。
這批帝國軍幾乎全部是前鋒營,當中夾雜着一些龍鱗軍殘軍。他們到樹林邊,卻不再攻入,想必也知道在樹林裡騎軍無所用其長,絕對不會是蛇人的對手。可守勢也未必能持久,蛇人的攻擊有如狂風驟雨,他們能堅持多久?
此時,牽着我的那黑甲騎士已放慢了步子,風箏降下了許多。那人控風箏的手法極是高明,我也曾見過小孩放風箏,收下來時常一頭栽下。若這風箏也一頭栽下,我自然仍然難逃一死,可這人慢慢收回繩索,那風箏一點點降低,極是平穩。
風箏降到十餘丈高處,我掛在風箏下,已離地還有八九丈了。那黑甲騎士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收起那面旗幟。我手一攀,抓住了繩子,將那長槍從旗上退出來。
此時,我左肩卻覺得一陣疼痛。那一槍刺穿我的手臂,傷勢不輕,本來有那忘憂果的效力,感不到疼痛,這時藥效已過,傷口一陣陣鑽心地疼痛。
那黑甲騎士大約也知道我傷勢不輕,招招手,邊上幾個龍鱗軍圍上來,幫他拉繩索,另幾個作勢準備接住我。
等我降到離地還有一丈多高,卻聽得樹林裡的蛇人忽然發出一陣吶喊,黑壓壓的一片蛇人衝了出來。
前鋒營巋然不動,那幾個龍鱗軍加緊拉着繩索,似乎對前鋒營信心百倍。幾個人加力拉扯,那風箏一低,下落之勢便急了起來,我直衝下地。眼看要一頭栽到地上,雖然這高度摔不死人,也要摔個七葷八素,幾個龍鱗軍衝過來,一下扶住我的雙腳,一個叫道:“楚將軍,放手!”
我雙手一鬆,他們擡起我向前跑了幾步,消去了我前衝之勢。等我雙足一落地,人剛站穩,只覺左臂疼得像是裂開一般,人也一下摔倒在地上。
那幾個龍鱗軍圍在我身邊,有一個扶起我叫道:“楚將軍!楚將軍!”
我從腰間解下沈西平的頭顱,遞給邊上一個龍鱗軍,道:“這是沈將軍的首級……”
我還等說什麼,那幾個龍鱗軍忽然直直跪倒在地,道:“楚將軍,日後楚將軍有命,我龍鱗軍將士定萬死不辭。”
我說不出話來,邊上卻聽得祈烈叫道:“將軍!”
他的聲音欣喜若狂。我扭頭一看,卻見他牽着我的戰馬,向我跑過來。等他到我跟前,我道:“誰要出來迎戰蛇人的?瘋了麼?”
祈烈想必也知道我會這麼說,道:“將軍,你放心,那是路統制和張先生定下的計策,我也出了點主意。”
我看了看那些一字排開的前鋒營,在他們跟前堆放着一些樹枝搭成的工事,路恭行立在全軍正中,手中持着一面旗幟。我心頭一亮,道:“用火藥?”
他一笑,道:“正是。”
我掙扎着起來,祈烈給我臂上包了一下,扶着我上了馬,道:“將軍,回去吧。”
我道:“龍鱗軍的弟兄,你們先把沈將軍的首級帶回去,我還想再看看。”
那幾個龍鱗軍又向我躬身一禮,跳上馬向城中跑去。我帶轉馬頭,看着在樹林邊列陣相迎的前鋒營。衝在最前的蛇人,已距前鋒營不過數丈之遙了。不知路恭行打什麼主意,那些柴草燒起來的話,恐怕已擋不住蛇人的攻勢。
路恭行的大旗一揮,全軍登時井井有條地後退,仍是有條不紊,將那工事全部讓給蛇人。
他到底想做什麼?
不等我問話,最先衝上來的一批蛇人已到了那工事邊。祈烈卻有點坐立不安,道:“千萬不要出事情。”
像是應和他的話,忽然,在那頭髮出一聲巨響,大地都彷彿震顫,我的坐騎雖然久經戰陣,也驚得人立起來。我一把拉住繮繩,帶住了馬,卻已見祈烈興奮地叫道:“將軍,成了!成了!”
剛纔工事那邊,濃煙滾滾,那些柴草也燃燒起來。地上,到處都是蛇人的殘肢,有幾人蛇人渾身帶火,衝出來,但身上火勢太旺,沒幾步便被燒成一堆。只有一兩個蛇人衝破火陣,但卻到了嚴陣以待的前鋒營陣前。蛇人便是再蠢,此時也不改再衝了。
我的馬被這一聲巨響驚得打着轉。我勒了勒繮繩,馬停住了,祈烈在一邊幫我帶住馬,道:“將軍,不要緊吧?
我喃喃道:“好個張龍友。”
火藥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我也始料未及。此時煙塵已散去了一些,看得清剛纔發出巨響的地方。那裡剛纔還平平整整,現在卻如同被刨了條深溝,上百個蛇人的屍首堆在一處,火舌不時噴出。隔着那兩丈寬的一帶地方,一羣張皇失措的蛇人正張望着,欲進不進。
這等威勢,攻守兩方都不曾想到吧。
這時,路恭行道:“全軍聽令,依次退入城中,不得混亂。”
前鋒營已到了我跟前。與我交好的幾個百夫長向我點頭示意,眼中也掩不住笑意,連蒲安禮對我也隱隱有點敬意了。
路恭行退在最後。最後的一排前鋒營手持長槍,不敢怠慢,只是蛇人卻嚇傻了似的,追也不追,幾個衝出火陣的蛇人茫然立在火堆前。殺這幾個蛇人自是舉手之勞,卻也實無必要了。
路恭行一見我,笑道:“楚將軍,恭喜你全身而退,已獲全功。”
我道:“路將軍,你們怎麼將時機把握得如此好?”
他笑了笑,道:“現在不是說話之時,回去吧。”
退入城門,剛將城門掩上,卻只聽得雷鼓的聲音有若雷聲炸響:“前鋒營統制路恭行,五營百夫長楚休紅,速至中軍帳中。”
我們一驚,卻見雷鼓正站在城頭上,手中捧着一枝令牌。我小聲道:“路將軍,武侯知道我們外出麼?”
他苦笑一下道:“我不曾請令,是私發兵馬的。”
“什麼?”
我又是一驚。私發兵馬,那可不是小罪。我道:“爲什麼不請令?”
“事情緊急。”
他只說了一句話,便向中軍帳中走去。我跟在他身後,有點惴惴不安。武侯的消息也當真靈通,可能龍鱗軍向他彙報過了。我想,縱然我們有私自出動之罪,可這一場勝仗也足以抵銷了。
如果能儘快退兵,那也是值得的。
一進中軍帳中,我和路恭行跪了下來,道:“君侯萬安。”
武侯道:“站起來說話吧。”
我們道:“謝君侯。”
站直了,才發現帳中侍立着好幾個中軍的參將,高鐵衝坐在他那張輪椅上,仍是戴着一個垂下紗幕的斗笠,張龍友也在一邊,臉色也無異樣。我的心定了定,心知定無大礙,那堆火藥準是張龍友拿出來的,他是武侯現在很賞識的人,愛屋及烏,也不至於會對我們加罪。
我正想着,只聽武侯喝道:“路恭行,誰給你權力私自發兵,前去交戰?”
路恭行擡起頭來,道:“君侯,此役事出突然,卑職無暇請令,只得先斬後奏,確是有違軍令,請君侯責罰。”
武侯從座椅上走了下來,身後還跟着那大鷹小鷹。他站在我們跟前,掃視了一眼。我在一邊看着武侯,生怕他會說出“將路恭行拿下”之類的話。
好一會,武侯道:“前鋒營統制路恭行,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
我一驚。難道我也在責罰之列麼?的確,我私自出營,一樣犯了軍令了。但我想武侯多半不會責罰我的,最多隻是無功。如果能讓十萬大軍早日班師,那麼一點功勞又算什麼?
武侯道:“路恭行,你不遵號令,私發前鋒營與龍鱗軍,本當處斬。但軍情緊急,爲將之道,事急當隨機應變,你做得很好,故功過兩抵,退下吧。”
路恭行道:“多謝武侯。”
武侯看看我,又道:“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違抗軍令,罪在不赦,殺了!”
我大吃一驚,做夢也想不到武侯竟會如此處置。路恭行也嚇了一跳,他大聲道:“君侯!”
武侯看了看我,道:“楚休紅,你可有話說?”
我垂下頭道:“武侯處置得極是。軍人若有令不遵,如何談得上軍人?縱末將立下大功,卻也犯下了彌天之罪。只望武侯能讓這十萬大軍早日班師,不至於埋骨他鄉,楚休紅死亦無憾。”
話雖如此說,我卻深知武侯定不會殺我。當初陸經漁如此大罪,一樣默認他逃亡,何況我還有功勞?武侯看着我,突然笑道:“好,好。你知道便好。”
他走過來,扶起我道:“楚將軍,破城之日,我見你有些婦人之仁。爲將之道,絕不可對敵人有一絲憐憫,今日你可要知道軍令如山的份量。”
我剛站起來,武侯忽然從我腰間抽出了百辟刀,一刀劈向我的脖子。
這一刀快得如閃電一擊,我做夢也想不到武侯談笑間突然動手,不禁一閉眼。
脖子上一涼,卻不覺得痛苦,耳邊倒聽得周圍的一陣驚呼。我睜開眼,卻見武侯的刀停在我脖子上,沒有砍下去。
他喝道:“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聽令!”
我一下跪倒,道:“末將在。”
武侯道:“楚休紅,你違抗軍令,從今日起,不得再列入前鋒營名冊。”
這是要開革我?我這才真的一驚,道:“君侯……”
武侯將刀插回我腰間鞘中,擺了擺手,道:“楚將軍,你從今日起,爲龍鱗軍統領,我準你在諸軍中抽調人手,重建龍鱗軍。”
是如此麼?我不禁又驚又喜,道:“多謝君侯。”
話音甫落,卻覺得左臂一陣劇痛。剛纔我強忍着,此時心底一寬,再也忍受不住,身子一歪,便倒了下來。
等醒過來,我只覺自己躺在一張軟牀上。剛一睜開眼,只聽得邊上有個女子道:“楚將軍醒來了!”
怎麼會有女子?我心頭有點詫異,眼前仍有點模糊。定睛看時,卻見我躺在一個帳篷裡,邊上有兩個女子,一個正用溼布搭在我頭上,另一個正看着我,臉露喜色。有趣的是,這兩個女子長得一模一樣,連衣服也一樣。
我掙扎着想坐起來,那兩個女子忙扶着我,一個把我額上的溼布拿開。我剛想問話,帳篷外有人進來,依稀記得那正是我逃出蛇人營地時拉着風箏繩子的龍鱗軍軍官。
這人到我跟前,跪下道:“統領,末將龍鱗軍中軍哨官金千石參見。”
我已到了龍鱗軍陣中了?我道:“金將軍起來吧。這兒是龍鱗軍的營房?”
金千石道:“是。楚統領,請你好好將養,武侯已下令,後日大勝後即班師回朝。”
後日大勝?我不禁皺了皺眉。武侯難道已有了破敵之策?金千石似也知道我的疑問,道:“這是前鋒營的勞國基將軍計策,抽調了我軍中的薛文亦,定能大獲全勝。”
我道:“薛文亦是誰?”
金千石正待回話,我對那兩個女子道:“喂,你們給金將軍搬把椅子過來,別讓人家站着。”
一個女子忙不疊地搬個椅子過來。動作太急,到牀邊時碰了一下我的左肩,我只覺一痛,差點叫出聲來,卻見金千石手按鋼刀,對那女子喝道:“出去!”
那個女子面如土色,小聲道:“將軍……”
我道:“金將軍,怎麼回事?”
金千石跪下道:“統領,末將萬死,這個女子竟然傷到了統領,我必要將她碎屍萬段。”
我嚇了一跳。那天我和路恭行來右軍詢問蛇人的事,便曾見田威將那女子的手砍下來做骰子,後來又一刀砍落那女子首級,那一次我便差點與他決鬥。本以爲不過是田威此人驕橫殘暴,但聽金千石的話,似乎右軍中大多如此。我暗自嘆了一口氣,道:“金將軍,請你給我個面子,不要難爲她吧,她本是無心。”
金千石道:“統領有話,末將豈敢有違。”
我對那兩女子道:“你們到一邊休息去吧。”
她們退下時,我見她們眼中都似有些淚光。等她們退走,我不禁嘆出了一口氣。
龍鱗軍固然強悍,但沈西平這種帶兵方法,實非我能。但事已至此,我總不能馬上向武侯辭職吧。也許,在武侯心中,我也算是他親信了,任命我爲龍鱗軍統領,也是爲了將這支強兵納入自己帳下。
我對金千石道:“金將軍起來吧,我這個實在有點婆婆媽媽的,請金將軍不要介意。對了,你說的薛文亦是何人?”
金千石坐到椅子上,道:“薛文亦是我右軍的工正。他有個外號叫薛妙手,極擅機關之學。對了,統領將沈大人的首級奪回時,乘的那隻風箏便是他做的。”
我道:“那天,你們怎的會備好那東西?知道我陷在那裡了麼?”
金千石笑了笑,道:“那日我們本不知統領也去,那本是爲前哨秦權將軍和左哨陳亦凡將軍預備的。因爲事急,薛妙手也只做了一個。不曾想,他們失手了,統領卻一戰成功,天下英雄,也不是盡在龍鱗一軍啊。”
他的話,我也聽得出話語間的自大之意。但他至少已許我爲英雄,我不禁淡淡一笑,道:“可你們怎麼把握時機的?”
金千石道:“這便是薛妙手的奇技了。統領,你現在能走動麼?”
我試了試。現在我身上有三處大傷,腹上的已經結口,問題不大了,腿上只是皮肉之傷,只有一條左臂仍是疼痛不堪,倒無礙行走。我道:“行啊。”
“那請統領跟我來吧。”
我有點好奇,翻身要下牀,金千石一邊喝道:“喂,快出來幫統領下牀。”
那兩個女子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到牀邊小心翼翼地扶住我。我站定了,向她們微微一笑道:“謝謝。”這話似是什麼叫人害怕的話一般,她們一下子有點侷促不安,手腳都不知怎麼放。
我也沒有再理她們,跟着金千石出去。一走出帳篷,我道:“那兩個女子是哪裡來的?”
金千石道:“那是屬下的兩個俘虜。統領不喜歡麼?末將見她們長得一模一樣,倒也好玩。若統領不喜歡,我帳中還有五個,都可以算絕色,不過比她們也不會好。”
我不禁又暗暗嘆了一口氣,道:“龍鱗軍中女子可多?”
金千石道:“每個人都有一兩個吧。統領別見笑,末將別無所好,也只有這酒色兩字。“他說着,臉上也不禁微微一紅。
我正色道:“金將軍,請你向龍鱗軍的弟兄們說說,以後待她們好點吧。”
金千石臉色一變,便又跪下道:“末將萬死,起初末將曾有十個侍妾,被我殺三個了。以後一定待她們好一點。”
我單手扶起他道:“金將軍年紀大過我,我不過是僥倖得居此位,大家都是弟兄,戰陣上望將軍聽我號令,平時請將軍也不必太拘禮,叫我名字也便成。”
金千石站起來,臉上也有點異樣,倒似有些摸不着頭腦。也許,沈西平治軍,軍紀很亂,上下尊卑卻極講究的。碰上我這個爲上不尊的統領,讓他也摸不着頭腦。
慢慢來吧。
我看了看天。天色也有點晚了,西門這一帶很是平靜。武侯的封刀令已下了四天,固然右軍也不敢不遵,更何況城中殘存的民衆已是不多了。國民廣場中已聚了五六萬城民,也真沒想到,屠城這幾日,竟然已屠滅了極大多數。圍城之初,城中大概有八十萬軍民啊。
有七十多萬人死了。這七十多萬,可能餓死的和共和軍自己最後殺人充飢的也有一半。可就算如此,也起碼有三四十萬死在帝國軍的屠城中。十萬大軍,有誰的手上會沒染過鮮血呢?
這時,金千石道:“統領,就是那個。”
他指着一個箭樓。我擡起頭,卻見箭樓上伸出一個長長的竹筒。
“那是什麼?”
金千石道:“上去看看便知。”
他走了上去,我剛踏上一步,卻覺肩頭又是一陣痛,身子也晃了晃。金千石跳下臺階,扶住我道:“末將該死,忘了統領傷還沒好。”
我道:“沒什麼大礙的,多謝金將軍了。”
我說沒什麼大礙,一半當然是要強,另一半倒也不是虛言。那個醫官叫葉臺,是天機法師的再傳弟子。張龍友的上清丹鼎派崇尚煉丹,也煉出一些藥來,清虛吐納派不尚煉丹,不過他們更注重醫道。雖然飛昇爲主,醫道爲輔,可清虛吐納派中卻有些人本末倒置,反而將醫道置於首位了。葉臺的醫術便源出那一派,因爲在軍中,對傷科尤有心得。我傷得不輕,但今天已覺疼痛中有點癢蘇蘇的,那是傷口正在癒合之兆。路上我向金千石問問勞國基所定之計,他也知之不詳,只知中軍正在準備,在各軍挑選身材矮小的死士,也不知有什麼用。
一走上箭樓,有兩個小兵正坐在邊上。見金千石和我上來,他們一下站定,道:“金將軍。”
金千石道:“這位是新來的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將軍,你們前來參見。”
那兩個小兵也唬了一跳,齊聲道:“楚統領好。”
他們話如此說,臉上卻依稀有點不服之色。那也難怪,右軍沈西平統軍時,獨立性很大,很多人都只知沈西平,甚至不知有武侯。我一個外人來統領沈西平精銳中的精銳,自然有些人不服。武侯也因爲右軍有點尾大不掉,纔會借這名目來讓我統軍吧。
金千石道:“這是薛妙手做的,他取了一個名字叫望遠鏡。”
望遠鏡?我看了看那東西。那是一個很粗大的毛竹筒,擱在當中一個架子上。因爲太長,有一半伸出了箭樓。兩頭不知鑲嵌着什麼,有點亮閃閃的發光。金千石扶住了那望遠鏡,道:“統領,你在這頭看。”
我走到那一頭,往裡看了看。
乍一看,有點模糊,但馬上,我看見了一片營帳,有一根光禿禿的旗杆伸在面前。看樣子,那營帳只豎在幾十丈開外。儘管模糊,卻仍能看清。
那是什麼人的營帳?我不禁一陣狐疑。
這望遠鏡正對着西南面,幾十丈外,也就是南門的西北面。可那兒明明是一片空地,蛇人攻擊也一向只攻南門,並不曾攻到西門來。
“那是什麼人的營帳?”
金千石道:“蛇人的。”
“什麼?”
我大吃一驚。蛇人還在數裡之外,可從那竹筒裡看來,卻近了好幾倍。怪不得那叫望遠鏡吧。我又湊上去看了看,果然,看得到在那營帳前,有一片樹林,正是蛇人營前的樹林。
金千石在一邊道:“昨日晚間,我們在樹林外一直等着秦權的信號,卻一直等不到。還好薛妙手早上看見了統領你在那旗杆頂上,我們立時出發接應,碰到了你那個正急得不可開交的護兵,他們正好有那種可以發火的藥。本來我們還怕蛇人衝出來不好對付,準備血戰一場,潑出命去也要保住沈大人首級,正好合兵一處。哈哈,這一仗也算打得最痛快的,我們無一人傷亡。”
他說得眉飛色舞,那兩個小兵也聽得神馳目移,我卻仍在看着那望遠鏡,心中暗想着:不要說沒有傷亡。秦權他們幾個龍鱗軍便已戰死,我的前鋒五營的神箭手譚青也死在蛇人陣中了。
這時,忽有人叫道:“楚將軍在這裡麼?”正是祈烈的聲音。
金千石停住話頭,從箭樓邊探出頭去,道:“在這裡。你們是什麼人?”
我放下那望遠鏡,也在箭樓邊,卻見祈烈和僅存的幾個什長扛着一包東西過來。一見我,祈烈叫道:“將軍,你在這兒啊。”
他衝上箭樓,在我跟前一下跪倒,道:“將軍,你可安好?”
我的左手還用繃帶吊着,只是用右手拍拍他的肩。他的軟甲上已掛上了百夫長的記號,我笑道:“你升了?”
祈烈道:“路統制任命我爲五營百夫長了。”他的話語也也按捺不住的得意。他今年只有十九歲,過年也才二十。升到百夫長,比我那時當百夫長還年輕。我笑道:“好好幹。”
祈烈道:“對了,你的營帳在哪兒?君侯勞軍,賜給前鋒營每人白米十斤,我把這些帶給你。”
我看了看金千石,他有點尷尬。龍鱗軍此役功勞也不小,卻不曾有什麼賞賜。畢竟,前鋒營是武侯嫡系,不比龍鱗軍。
我道:“金將軍,請你把這白米帶到伙房,晚上給弟兄們煮粥喝。”
攻破高鷲城,糧食卻得到不多,我們平常的伙食只是些粗糙的幹餅。雖然每個人都拿了一大堆財物,但現在換不了吃喝,高級軍官偶爾纔有點白米吃。武侯賜給前鋒營每人十斤白米,一下子要拿出一萬多斤來,也算大手筆了。這堆米準不止十斤,三十斤都要有了,恐怕是祈烈他們從自己的犒勞中省下來添進去的。
金千石有點呆,道:“這個……”
我道:“什麼這個那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扭頭對祈烈道:“來,請兄弟們到我營中歇歇去吧。”
一進營帳,祈烈不禁讚歎道:“哎呀,將軍,你現在住得可真不錯。”
的確,右軍攻破的西城是高鷲城中最富庶的,龍鱗軍的待遇比前鋒營還要好。我們坐下了,我道:“小烈,君侯要發動反擊麼?”
金千石知道得不清楚,但這次反擊,前鋒營必定知曉內情。祈烈道:“是啊。勞將軍曾見你坐着風箏從那蛇人營中飛出,他獻上一計,做許多火藥包,讓人在風箏上扔到蛇人營中,要以火攻取勝。”
怪不得要矮小的死士,也把薛文亦調去啊。我不禁讚歎勞國基。現在是初春,正起東北風,風颳向西南,也正好到蛇人營地上。在平地上攻蛇人,只怕勝算極微,但這般火攻,居高臨下,便是蛇人已不是很怕火,它們也非一敗塗地不可。只是這條計策也太過兇險,那些到蛇人營上空擲火藥包的死士,生命也都系在一根小小的繩子上,只怕會有一多半回不來了。
我道:“幾時出發?”
祈烈道:“已調動所有工匠正在加緊做那種大風箏。右軍的薛工正說,到晚間最多隻能做出五十個來。”
我道:“五十個人?那火藥夠麼?”
“張先生道,北門外那火雲洞便出產硫磺,硝粉卻可在那些舊牆上刮取。準備每人攜帶一斤火藥,再帶上一個木桶的那種能燒起來的酒,這些卻並不難辦。”
我想了想,也覺得這計劃的確很是可行。火藥的威力我們都見過,加上那種一碰火便燃起的酒,但是神仙也逃不脫了。武侯也實在抗拒不了那種一舉擊潰蛇人的誘惑吧。只是,在內心裡,我卻隱隱地覺得有點不妥,可實在說不出來哪方面有什麼不妥。
說了一陣話,與祈烈分手了。送他們出門。金千石又帶了些龍鱗軍殘存的軍官來見我。龍鱗軍編制分前後左右中五哨,每哨設哨長一名。經過那次大敗,龍鱗軍五哨哨長只剩了金千石一人了。
辭別了他們,回到帳中,那兩個服侍我的女子已侍立在一邊,道:“將軍,請用餐。”
桌案上,放着兩碗熱氣騰騰的白米粥,還有一些煮爛了的幹牛肉。幹牛肉本是從京城裡帶出來的食物,又乾又硬時實在沒什麼滋味,煮爛了卻也有些香味。我一隻手端起碗,想要喝,可燙了點,另一隻手又動不了,正有點不知所措,一個女子端起碗,另一個用一個小勺子舀起一勺餵給我。以前在前鋒營中,祈烈當我護兵時也曾給我端過碗,但他端碗實在不能和女子相比,怪不得注重享受的龍鱗軍要用女子來服侍吧。
香甜的米粒入口,只覺得與平時吃的那些幹餅實有天壤之別。這種白米粥在京城裡本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南方出米,更不是稀奇東西了。只是如今戰火紛飛,能吃到這個,實已是極大的享受了。我忽然想到,被拘禁在國民廣場中的那些城民不知能吃到什麼。
剛吃了兩口,我忽道:“你們吃過了麼?”
一個女子有點侷促,道:“將軍,我們……”
我此時才注意看了看她們。她們一模一樣的臉上,都有點憔悴的神色。我道:“你們也吃吧。”
那兩個女子互相看了看,那個端着碗的女子把碗放在桌上,另一個把勺子放在碗裡,兩人同時跪下道:“將軍,我們不敢。”
我道:“有什麼敢不敢的。你們平常吃什麼?”
她們面面相覷,半天,一個才道:“以前,金將軍給我們那種幹餅。”
想象着她們吃那種難以下嚥的幹餅,我不禁失笑。她們不知我笑什麼,都有點害怕,我道:“再拿兩個碗來。”
她們拿出兩個碗,我把兩碗粥分成三碗,有意把一碗留得少點,道:“來,一人一碗,不夠的話把幹餅泡在裡面,好吃點。“說罷,把最少的那碗拿到我跟前,從懷裡摸出一塊幹餅,道:“來,幫我撕碎了泡在裡面。”
吃罷了粥,只覺人身上也舒服得很。她們兩個已去歇息了。恐怕,被俘後她們從來不曾有過一天不擔驚受怕的日子吧。雖然她們還有些怕,便多少面上已有了些笑容,告訴我,一個叫白薇,一個叫紫蓼,是共和軍中一箇中級官員的孿生女兒。
看着她們歇息的那個小帳蓬,我不覺嘆息。如果蒼月公不曾謀反,她們必是兩個養尊處優的名媛,周圍圍着一大批公子哥,象我這等小軍官,想要她們假以顏色都難,現在她們卻象兩個柔順的奴僕一般服侍我。
今夜要發動反擊,我也實在睡不着。走出門去,暮色已臨。遠處,蛇人的陣營中也沒有什麼聲息。我又到了那箭樓上,卻看了看那個望遠鏡。那兩個小兵也認識我了,很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禮。
在望遠鏡中看去,模模糊糊的,也沒什麼異動。只是讓我有點擔心的是,蛇人營中已亮了些。也許,蛇人也在漸漸適應火光,一天比一天不再怕火。
我看了一會,眼有點痠痛。正想離開,忽然,眼角一瞟,在那望遠鏡裡似乎看到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在動。
那是什麼?
我又伏到望遠鏡前。那望遠鏡本就不太清楚,加上已是暮色蒼茫,更看不清了。剛纔似乎見那影子約略是在樹林前,但現在看去,什麼也不見。
是我眼花麼?
我慢慢走下箭樓。城頭上,夜巡的士兵仍在四處巡視。每一個人都不準解甲,休息也只是偷空打個盹。這樣的日子,也快到頭了吧。
師老厭戰。《行軍七要》中也告誡這一點。我們發兵以來,都是勢如破竹,一直沒有這種跡象。但如今與蛇人相持在高鷲城中,卻一下讓人有了厭戰之心。以武侯之能,不會看不到這點。他仍要再戰一場後退兵,那也是欲收全功,以全他蓋世名將之名吧。
名將。我不禁一笑。古往今來,出過多少名將。所謂的名將,無非殺的人多而已。陸經漁跟我說過的“無非殺人有方”,那也是厭倦也征戰所發的感慨吧。戰場上,除了殺和被殺,就沒有第三種選擇了。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天空中,月亮升起,淡淡的一牙。去年此時,高鷲城中也許正歌舞昇平,準備過年,今年,絕大部份人都已成爲屍骨。僅僅一年而已,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了。
我走下城頭,正想回自己的帳中休息,忽然,城中響起了幽渺的簫聲。
那簫聲起得地方也不遠,似是南門城頭。簫聲清雅秀麗,也不知吹的是支什麼曲子,十分悅耳動聽。曲調卻十分繁複,便如一根細細的長絲,千迴百轉,卻又一絲不亂。
聽着那簫聲,彷彿身體內外都流動着潔淨的清水,什麼都不再想,竟飄飄然有欲飛之感。我在城下聽得也有點呆了,只盼那簫聲響得久一些。
正聽得入神,忽然簫聲中插入了一支笛聲。這笛聲極是嘹亮,突兀而來,有如利刃破空,卻那如絲一般綿密的簫聲卻配得天衣無縫,倒似本該如此一般。
那響亮的笛聲越吹越響,終於,簫聲再應和不了笛聲,已是欲斷欲續,這時,忽然“錚淙”一聲,響起了一串琵琶之聲。
這琵琶聲一響起,我心頭也一震。
儘管我不懂音律,但只一聽這聲音,便知那是誰彈的。
雪白的手指,如泣如訴的曲調。那一日的紅燈綠酒間,如驚鴻一瞥,只是一個纖弱的身影。
我向南門走去。走了幾步,嫌走得太慢,跑了幾步,但一跑,肩頭卻有點疼痛。此時我卻管不了那些,顧自向前跑着。
西門到南門也有一段距離,但聽那聲音,也不在正南門,而是南門偏西的城頭上。
那是武侯的臨時陣營啊。不知爲什麼,我只想再看一眼那在弦上飛舞的手指,只想再聽一下那種讓人泫然的曲調。
笛聲和琵琶的聲音猶在一處。連我這等人也聽得出,笛聲中渾是一片殺伐之象,那琵琶聲平和中正,卻帶着一點柔弱。彈得一刻,笛聲又越拔越高,琵琶聲也似要跟不上了。
柔美的琵琶聲,彷彿雜花生樹,似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山谷,與日月同生共長。笛聲卻像是一柄閃電般擊來的快刀,一隊風馳電掣般衝來的鐵騎,擊破了和平的迷夢。刀光閃閃,地上流淌着鮮血,四處都是烈火和人的哭喊。
我奔跑着,任那曲調如浮雲般繞在我周圍。不知何時,我只覺得眼中已有了淚水。
戰場上,不管說什麼解民倒懸的正義之戰還是開疆拓土的不義之爭,死得最多的,仍是無辜百姓。便是衝殺在前線的士兵,他們戰死後又能留下什麼?勝方的亡魂,稱爲國殤,還有點哀榮。敗方的戰死者,卻只能遭人唾罵,誰想過他們家中,一樣有着妻兒老小,在他們臨死時的心中,也許和那些最愛和平的人一樣,仍想着給自己家人一點溫暖。
跑到了一個城頭,我已是氣喘吁吁。畢竟,我傷勢不輕,這一通跑讓我有點脫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拾級而上。
此時笛聲已壓倒了琵琶聲,便如一條在天際間飛舞的蛟龍,忽焉在東,忽焉在西,不可一世,似乎指揮着千軍萬馬,在戰場中衝殺,當者披靡。
忽然,在高亢的笛聲中起了一個轉折,似是水面有了一個小小的漣漪,隱隱地有些孤寂之意。
那是什麼人?
我想着,踏上了城頭。
我看見了她。
她坐在一隊女樂中,懷中懷着琵琶,仍是着着那一襲黃衫,五指仍在弦上撥動。儘管笛聲嘹亮幹雲,琵琶的聲音仍是如草尖的露水,縱然鐵蹄踏過,依然墜下花梢。
吹笛的,竟然是武侯!
我不禁有點目瞪口呆。我做夢也想不到,武侯居然也深通音律。他放在脣邊吹奏的,也不是一般的竹笛,而是一枝磨得發亮的鐵笛。此時他也似沉浸在笛聲中,雙目緊閉,對周圍什麼也不關心。他那形影不離的兩個護兵大鷹小鷹也侍立在下首。
月光下,一羣人有似泥塑木雕。
我不敢近前,遠遠地看着。城頭上,巡視的士兵手扶長槍,也聽得如癡如醉,仿入夢境。
笛聲漸杳,顯得琵琶聲重又突兀於外。但這時的琵琶聲已不成曲調,便似大軍過後,一片狼藉,那個和熙祥和的村莊中已無噍類,只剩一片殘垣斷壁。
武侯猛地睜開眼,放鐵笛在手掌一擊,“啪”一聲。她一驚,手指移開了琵琶,一衆女樂離座,跪倒在武侯座前。
武侯笑道:“起來吧。”
她們都坐回座位上。武侯道:“你的琵琶是跟誰學的?”
這是跟她說的。她斂衽道:“回君侯,我幼時隨穆善才學的琵琶。”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開口。她的聲音清越婉脆,卻又不卑不亢。她此時的身份只是個女俘,話語間卻依然如與武侯平等。
“穆善才啊。”武侯低下頭。
這穆善才是南國琵琶聖手,聽說我們圍城時便在高鷲城中,後來不知所蹤了,多半也已死在圍城中。
武侯擡起頭,似是自言自語道:“四十多年前,我與穆善才在帝都會過一面,他傳給我以琵琶指法吹笛之技。不知不覺,四十多年了啊,怪不得我見你的琵琶竟能與我這支《馬上橫戈》相應和。”
她忽道:“君侯的笛曲妙可入神,但兵刃之氣過重,我最後已散亂不堪,難乎爲繼了。”
這話既可說是恭維,也可說指摘。武侯卻也不以爲忤,道:“正是啊。我自知久在行伍,只怕血中流出來也是刀鋒的寒意了。唉。”
最後那一嘆如同從心底發出。
不爲人所知的武侯竟然還是這樣一個人?我驚得目瞪口呆。也怪不得吧,武侯能成爲一個百戰百勝的名將,帝國立國以來的戰將,據說武侯也可排到前十位了。如果我僅僅只憑勇力,那大概永遠也成不了名將。
發現自己想的居然是這些,我突然有點對不起她的感覺。
也許她的父兄便是死在我的刀下。現在,她已只成了一班要送給帝君的女樂中的一個了。不知爲什麼,我心頭忽然涌起一陣對戰爭的痛恨。
如果,戰爭沒有發生,南國依然是一個行省,人們安居樂業,那有多麼好啊。
我站在城牆邊,正胡思亂想着,忽然,西南邊發出了一陣巨響。武侯站起身,眺望着遠處,道:“反擊開始了!”
西南邊,火光飛起,煙焰張天。幾乎所有在城頭的士兵都涌到城牆邊看着那處。
對蛇人的反擊終於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