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江水猶如地府中洶涌的暗河,尖利的笑着要把那女子的身體帶入萬劫之淵。
駭驕跨着青犀,站在那怪石兀立的高處,見狀心頭一緊,正欲飛躍而下,跳入江中。突然有人在身後叫住了他。
“大哥。”
駭驕回頭。
二弟?
二弟你站在那裡做什麼?
“離開這裡!”他對着驊驕大聲命令道
驊驕的臉色慘白,卻帶着坦然的淡笑,他站入江邊淺水之處,衣袍已被江水染黑。
“大哥,你我兄弟緣分已盡,我走了。”
“站住!”駭驕心中有些驚慌,可依舊帶着往昔不可違抗之語意,“立刻回去!”
可是驊驕搖了搖頭,無奈的翹了翹脣:“不,大哥,這次不行。我得走了,你給我的一切,我全都還給你,恬甜,也是……”
驊驕最後的一句話提醒了駭驕,他急忙看向江中,只見恬甜的身子在黑濤中忽隱忽現,就快湮沒。
駭驕再也顧不得和驊驕說些什麼,便跳入江中,只是在入江的那一瞬間,居然撇到驊驕也一同撲入江中。
你到底想做什麼?你瘋了嗎?
駭驕想要喝斥二弟,可洶涌的江水淹沒着他的咽喉,讓他無法出聲。
他只得一邊順着河水飄流,一邊奮力往恬甜的那處游去。可那奔騰的河流根本容不得他恣意反抗,只是駑着他的身子往那些鋒利而險惡的暗礁上碰撞,尖銳的巖角猶如刀片割破他的肌膚,斬裂他的骨骼,鑽心的痛從他的骨髓一直蔓延到全身。
可是,不能放棄,不能讓她被帶走,不能!
他可以放棄他自己,他可以讓江水把他帶走,可是他不能讓她就這樣死去,哪怕是用他自己的性命來做交換!
似乎神明也被他的執着感動,暗中助他一臂之力,駭驕在激流之中總算摸到了一隻透涼而軟綿綿的手。
是她的手!
他忙用盡全身力量把那隻手往自己的身邊拉,可那黑色的河水立刻捲起千層浪花,彷彿擰成萬股繩索,纏於她的身體,怒吼着要把她裹着拖回去。
駭驕在那一刻,毫無知覺的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雙臂拉着恬甜的手腕,臂上青筋崩裂,竟然從江中站立,藉着水流之反力,把恬甜拉出了水面。
那溼漉漉的秀髮貼在那已經完全僵硬的身體上面,全身都慘白得猶如午夜的銀月,駭驕抱過這幾乎沒有生命力的身子,禁不住激動得猶如秋葉般的戰慄。
可就在他以爲可以勝利回師之時,不遠處竟然飄過驊驕的身體,扁舟一般隨波逐流,卻安詳的閉着眉目。
二弟!
駭驕那時想要喚醒那安然入睡的驊驕,可是張口,竟然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那黑色的河水浸入他的口中,已經猶如一隻獰笑的利爪掐住了他的咽喉。
想要同時去抓二弟,可懷中的恬甜立刻又被江水拖開。於是又轉身抱緊不可放棄之人。
再回頭,驊驕已然在顛簸的江面上越飄越遠。
伸手,卻又再度轉身。
無法左右皆顧,無法兩面成全。要保住恬甜,就得犧牲驊驕。要救得驊驕,就得放棄恬甜!矛盾猶如雙刃之刀在心中割得血肉模糊。
可是,就算驊驕是死,也絕對不可讓他的屍首落入敵國之手。就是死,他也得死在綢朝,也得死在青府!
不能,絕對不能!
駭驕深吸一口氣,抱緊恬甜,又再次往驊驕所飄的方向游去。
突然,江中激起一股漩渦,從腳下那不見底的深淵之中仿有旋風盤轉,自下而上纏繞他的身體。駭驕驚得一跳,躍出江面。
正暗自慶幸,可猛然低頭一看,懷中早已空空如也。
慌忙轉身,左右急看。
那先前奔逝不息的江水已經慢慢平靜,映着明月如盤,似不再流動。
可是,沒有恬甜,沒有驊驕,什麼都沒有,連腳下那種盪漾的水感也不復存在。再低頭一看,何時自己已身處荒原,腳下黃沙之土平如玉面,硬如堅石。
駭驕摸着自己那再也無法發聲的咽喉,垂頭怔怔地盯着千古不變的黃土,頹然地、驚呆地,慢慢跪倒在地,激起重重塵土飛揚。
枉我自稱一世英雄無人能敵,枉我常年狂妄沙場目空一切,枉我攻城無數戰功顯赫,枉我手中重權翻雲覆雨……
最後,什麼也抓不住。
恬甜,驊驕,誰也救不了……
從未有過如此的絕望之傷,從未有過如此的錐心痛楚,駭驕反手摸到了自己的華焱,早已心如死灰……
可是黑暗之中突然有明光突顯,華焱在他手心,猶如脈博跳動般顫抖了一下。駭驕不由一愣,再握緊兵器,發覺手中已然多了一隻手。
回頭一望,就如溺水之人獲救般的從噩夢中驚醒。
駭驕猛然起身,第一時間看向榻上之人。
微弱的油燈下,那俯身躺在牀上的女子,氣息依然微弱,眉目依舊緊閉。可是,駭驕看了看那一直被握在他手中無力垂下的手。
沒錯,不會有錯的,那手剛纔輕微的動了一動。
驊驕心中立刻涌起說不清的驚喜,多天來壓力與夢魘帶來的疲累一掃而空。
十四天了,整整十四天,他一直不敢確定她是否會活下來。他幾乎未能闔眼的一直守着她,爲她療傷驅毒,撬開她的牙齒灌她米水。十四天,她未皺過一丁點眉頭,未重重的呼吸過一次,未動過一下睫毛,甚至連□□也未曾有過,如一具早已隕落的屍首般任他擺佈,如果不是每每摸到她還有微弱的脈搏,那冰冷僵硬的身體幾乎數次要讓駭驕懷疑她早沒了生命。
闇墨音對她所用之毒,認識多年來頭一次出現。其毒性遠遠勝過年幼時對舅舅所用之毒,也強於那次焚城交手反噬之毒。
而刀傷縱貫其後背,毒浸心脈,誓要滅殺其意之決絕,也令駭驕驚歎兇手之惡。
可是,就在剛纔,她的指尖動了一動,她動了,她終於有希望活下來。
駭驕的內心就如久旱的荒漠侯來了千年的第一滴雨,整個世界都剎時滿是歡欣的喜悅。
他掀開恬甜背上輕薄的絲被,把覆蓋其上的黃色藥紗取下,先用膏藥輕輕的灑在那紅腫翻裂的傷口上,再重新用新的紗布覆蓋,怕淤毒無法退散,不敢用上太大的力,也不能將其包裹,只能就這樣輕輕覆蓋。還好她沒有知覺也無法動彈,不會因疼痛而輾轉,那些傷口邊緣已經開始結痂,最裡的傷也有癒合的跡象。
他鋪開插滿銀針的絨布,從她的後頸開始,雙臂,腰側,雙腿以至雙足都的重要穴位都扎入銀針。每日重複不斷的鍼灸,然後將雙手隔着藥紗放在她的背脊之上。
從脾俞到聖俞,五臟之重穴,皆無法扎針,只有用內力真氣爲她打通經脈。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取下她全身上下的針,將她翻身過來,攬住她的後頸以防她的後背壓到牀面。最後,纔是面部頭頂之穴的鍼灸。
在這十四個日夜裡,駭驕也曾懷疑過自己的療傷之法是否正確。就算熟讀醫術,可是面對未曾見過的毒,他還是不敢貿然下手。
可是,不治,她是死。治,她有活之機遇。
而事到如今,當他把銀針扎入她額頭的攢足之時,看到她睫毛不自覺的抖了抖,他總算確認,他並沒有走錯。
從營帳中出來,駭驕擡頭望着秋末沉寂的夜空。
縈繞心頭的夢魘,它總是會慢慢過去的。
恬甜從第一次手指微動開始,迅速的恢復到了一名正常傷員的狀態。
之前她全身冰涼幾乎沒有體溫,這之後又開始不休不止的高燒。她開始不論白天黑夜的□□,有時候還會輕聲的哭起來。偶爾迸發出一兩個字,除了喊“痛”還是喊“痛”。
駭驕總是一步不離的守在她牀邊,重複着治療的同時,幾乎從不鬆開那按着她手腕脈搏的食指。
第十八天,她開始說一些奇怪的胡話。
第二十天的時候,她的脈象奇蹟般的恢復了平穩。
第二十一天,她睜開了眼睛。
二十一天的生死掙扎,讓恬甜差點徹底推翻了自己以往堅定的無神論觀。
恬甜最初也以爲人死了就是灰飛煙滅無知無感,但那種認知在她被扔進地獄之前的天真幻想。不過從冰寒的河水到火燒的地獄,其實彷彿也只是一瞬間的轉換。
恬甜幻覺自己在無邊黑暗中被人架在了一根滾燙的木柱之上,腳下身邊全是熊熊燃燒的大火。瘋狂的火苗舔舐着她的皮膚,融化着她的骨骼。更可怖的是她並未被綁在柱子上,可是卻黏在上面無法脫身。柱子上全是尖利的刺刀,扎透她的胸骨,刀尖刺刺佈滿心口,那火燒火燎的痛和刀割刀穿的痛讓她簡直生不如死。
偶爾天也會降下雨露,恬甜仰起頭,任雨滴打在自己的額頭和臉頰上。
“再多一點,多下點……多下點……”她心急的乞求着,但是雨總是很快就停了,杯水車薪這個成語在再次猛烈燃燒的大火中被詮釋得淋漓盡致。
可是後來,慢慢的,不知從何時開始,火勢漸漸小了下去,雨雖然不再下了,但天漸漸的有了明亮的色彩,大地之上開始有青蔥綠草出芽。
“上帝創造世界需要七天,現在他總算完工了……”恬甜就在這迷迷糊糊的自言自語中,睜開了眼睛
這是第二十一天的夜裡。
恬甜睜開幾乎已經習慣性合攏的眼皮,像是拉開生鏽的劣質拉鍊。努力睜了睜,眼前有燈光朦朧的一圈圈暈過來。
然後有什麼影子當住了那光,恬甜不耐煩的皺了皺眉頭,想揮手刨開那黑影,一動手臂,痛得“哇”的一聲尖叫。
“好痛!”剛叫完這句話,就發現因爲開口用力過度而導致疼痛加劇,於是立刻咬牙消聲。
那黑影沉了下去,恬甜往下看,只看到牀面上的絲緞,她感到很累很口渴,整整一片後背裡好像有歡快的豆子在噼裡啪啦的爆炒,每嘭的跳一下,都帶來火辣辣的疼痛。但是她迅速的沒有力氣再去關注什麼,又沉沉的閉上了雙眼。
恬甜這一次知道自己是睡着了,但是她睡得很不安穩,老是要驚厥般的醒過來,然後在要想起什麼重要事情的時候,又陷入昏睡。
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那寬大的手心讓她在焦躁之中稍稍有些安心,可是恬甜沒半點精力動用思維去猜想那是誰的手,她只是微微的動了動脣,用細小的喉音說了一聲幾乎聽不見的:“謝謝你。”
直到又什麼溫暖的流質被灌入她的口中,她纔再度清醒過來。恬甜被這毫無預兆的流液嗆了一口,吞不下也吐不出,胸口立刻像被千斤重石壓迫般的疼痛起來。一隻手立刻摸到她的心口上,暖暖地輕柔地,讓這痙攣立刻減輕了下去。
恬甜睜開眼睛,看到了眼前的男子。
“將……軍……”很想把後面的大人二字吐出來,但心悸和喘息還是讓她最終放棄了。
將軍和過去一樣,沒什麼表情,只是扶着她的後頸,讓她靠在他的胸膛之上。
恬甜往心口上瞄了瞄,自己蓋着絲被呢,將軍的手是從旁裡伸進來摸着她的心口。
恬甜閉了一下眼,緩了口氣,突然,她想起了什麼,不由一個全身抽搐,又疼得冷汗直流。
可是她沒管這痛到底有多劇烈,而是擰着眉,用全身所有的氣息急急的問將軍道:“小璨呢!?”
問完這話,她就痛得暈了過去。
恬甜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從之前那種混混沌沌的思維狀態裡脫離了出來。
“大人,”她匍匐在牀面上,儘量輕聲的問話,以免氣息不穩和疼痛加劇,“小璨在哪裡?”
沒有回答,沒有聲響,她背上的絲被被人往上拉了拉。
淚水從恬甜的眼角流下來,浸溼牀面。
“大人,告訴我好嗎?”她忍着心中壓抑的難過和悲傷,再一次問道
還是沒有回答,只是這次,連絲被也沒有再動。
恬甜不想整日的流淚,但是除了流淚她找不到任何事情做。因爲她不敢大聲說話,也不敢動彈,甚至連吃東西都需要別人伺候。
她只能喝有點微鹹的清粥,還有苦得令人作嘔的中藥。而且,是不停反覆的輪流喝。
將軍沒有驊驕唐僧唸經似的耐煩心,他壓根就不說話,只會冷視着你;更沒有驊驕你一口我一口的柔情蜜意,他只會把藥碗遞到你的脣邊,指尖輕輕的捏捏你的下頜,逼得你想不開口都難。最多在你嗆到嘔吐之時按摩一下你的肩膀。
更鬱悶的是恬甜雖然覺得生無意義,但還是可悲的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現在沒有任性的本錢,求生的本能最終戰勝虛僞的情義……
醒來第三天,被抱起來喝藥的時候,恬甜發現自己是赤身裸體的。
營帳裡只有將軍一個人,負責她的治療與飲食照料,連食物與湯藥都是被放在帳外由他取入。
將軍扶她後頸的時候,替她鍼灸的時候,面對她的身體,好像沒有感覺似的,目光冷淡。所以恬甜也就像臨產的產婦面對接生的男性醫生那般,漸漸坦然下來。
他們之間,沒有交流沒有互動,關係惡劣得堪稱史上最糟糕的醫患之交。
恬甜問過他很多次,單方面的詢問,希望從他口裡得到關於驊驕的零星半點消息。有時候她也很想告訴將軍他們離開京城後所發生的一切,她想過要請將軍替驊驕復仇。但是將軍不開口,不詢問,甚至連一個眼神也不給她。慢慢的恬甜也不再花費力氣,而是如一尾岸上擱淺的鯨魚那般,徒然的趴在牀上數羊。
趴睡的壞處是會給心臟帶來沉重的負荷,恬甜幾乎每晚都做噩夢,多半是亂七八糟的逃亡,醒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可是每次都自己抽泣着哭醒。那時候將軍在她身邊,握着她的手,更多是在用指尖探測她的脈搏,他低頭看着她,眼裡似乎也有些無奈。
恬甜醒來的時候會很期望一個懷抱,有時比起恐怖的夢魘來說,清醒後孑然一身的孤獨更加可怕。但是首先她的傷勢無法讓人抱她,其次她是□□,再次,即使她願意,也能厚着臉皮開口,但將軍未必會點頭。
偶爾,將軍也會沉思一陣子,然後在她冷靜下來之後,把她翻身過來,攔着她的脖子,把她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上。恬甜聽着那沉穩的心跳聲,嗅着那將軍身上獨有的氣息,腦子裡卻反反覆覆的重演着那夜在臥房之中被浴桶裡的驊驕擁吻的場景。
最後她就那樣再次睡着了。
每天將軍也會把營帳拉開,讓陽光照射進來。
不過天好像越來越寒了,氣候好的時候越來越少。
恬甜哭了有好些天,漸漸就哭膩了,每每想到驊驕都傷心欲絕,可是漸漸的也就只有絕望傷心,再沒有眼淚可以拿來祭奠了。
最後一點哀慟的激情也被耗盡,餘下風乾的墓碑在乾涸的心原上佇立,茫然而又呆滯的瞭望着永無盡頭的荒漠。
吃了個把星期的清粥,一天清晨恬甜突然聞到了誘人的蜜糖味。將軍將她翻身過來,勺子裡有滿滿的一勺蜂蜜,裡面還有晶瑩的小塊顆粒。恬甜狼吞虎嚥的含了一大口,細細的在嘴裡回味着那帶着果味的蜜,還有那柚子般幽香的顆粒。可當塊粒外面的蜜被她一吮吸乾後,再咬那小顆粒,餘下的就只有大股的麻味和苦澀。恬甜皺着眉頭把顆粒吐出來,問將軍那是什麼東西,將軍卻只是用勺子接住顆粒,然後繼續塞到她嘴裡。
過了不久,食物的品種漸漸的豐富,從最初的清粥到菜粥再到各類魚粥肉粥,不過每天早上那一勺蜂蜜釀柚子皮是必須吃光的。再後來當恬甜能夠勉強下地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大啖各類山珍野味。按她自己的話來說,這是從吃人的奴隸社會到新中國小康生活的真實歷程。
恬甜胃口好得自己都難過,按理說經歷了那樣的事情,應該心情糟糕吃不下任何東西,但她偏偏癆得心慌,一頓不吃好的就睡不踏實。所以,每當她被迫喝藥的時候都非常懷疑將軍在裡面做了什麼手腳。
在恬甜第一次走出營帳的時候,將軍給她全身裹上鬆軟如雲的皮草。她走了有十幾步,然後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最後像一個嬰兒那樣撲在將軍的身上,被半抗半抱着帶了回去。
可是恬甜強迫自己每天都必須出去走走,她計算着自己走的步子,每天必須比前一天多走一步。將軍也由着她的性子陪她,只是依舊不言不語。
整個偌大軍營都隨着將軍而沉默了,恬甜雖然也沒什麼談話的興趣,但是被之前慘絕人寰的遭遇和這種壓抑的氣氛逼得快得抑鬱症。
在她清醒後的一個月,在立冬後不久的一個光天華日之下,面對三十天都未曾發出過一點聲音的非人類將軍,
恬甜,終於忍無可忍的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