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重回青府

恬甜以前以爲自己最多龜毛一點,就算面對閒弦的自戀也至多偶爾臭嘴。恬甜並不知道一直當好好小姐的自己也會有如吃了熊心豹子膽一般歇斯底里暴跳如雷的一天。

這一切似乎都沒有預兆。

那天早上她醒來,任將軍給她換藥、鍼灸,然後喝藥吞柚子蜜吃早餐,再後來,將軍給她穿衣,手法熟練的程度甚至超越了玲兒。

恬甜低頭看着將軍在她腰上鬆鬆的裹着腰帶,看着自己因久未見日光而雪白的心口,突然有種古里古怪的羞恥感從不知名的地方冒了出來。

以前總覺得自己在將軍面前像個沒有自理能力的嬰兒,所以什麼都理所當然的受之。可是現在,

啪!

神經質的,恬甜突然打了一下將軍的手,而且下手不輕。

將軍原本單膝半跪在地上,正對坐在牀上的恬甜,猶如伺候女王的騎士一般肅穆的給她着裝。如今被沒頭沒腦的打了一下,也並未停手,而是繼續給她整理衣衫。

啪!

恬甜的膽子突然猛漲,居然又打一下。

將軍不理,繼續。

“幹什麼你!”恬甜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責問而冷漠的話,出口後自己都驚呆,好像那是另一個不認識的自己在開口一般,可是卻停不下來,緊皺着眉頭,再給將軍一下,這次是打在肩上。

“以後都不需要你給我弄,”她站了起來,“我已經好了,有手有腳,這次多謝你了。”

說完後就要出去,可是後背卻被披上了厚厚的皮草披風。恬甜摸了摸那柔軟而溫暖的毛皮,稍稍鎮靜了一下情緒,然後盯着地面兩秒,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開口道:

“大人,也許你會責備我害死小璨,如果我不同意和他離開青府,也不會……有今天的事情發生……”

她哽了一下,把淚嚥下去,

“可是,大人,現在我只想問您一件事情。我知道您雖然不想理睬我,但還是救了我,我沒資格問您什麼。可是,大人……”

她舉起了自己的左手,看着那空空如也的無名指。

“我只想知道,我手指上的戒指,您有看見嗎?”

將軍沒有回答,他仍舊沒有回答,一如既往的只有冰冷的沉默面對恬甜。

恬甜深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口的酸楚和眼中的淚,然後長長吐氣。

“大人,謝謝你,我走了,以後都不會再打攪你。”

說完就要邁步。

可是身子突然被人從後面抱了起來,凌在半空,重新放回了牀上。

恬甜使勁的掙了一下,想要起身,卻被死死按住。

“放我走!”她突然大吼起來,也奮力扭動着身子,全然不顧自己後背上的傷口剛剛癒合,也不管那樣的用力會帶來怎麼樣的疼痛

將軍按着她,只是按着她的肩,可是她下身都像被麻痹了一般動彈不得。

“拿開你的手!”她繼續不休不饒的叫着,“別碰我!你是我什麼人!我就是死了也不給誰碰!你憑什麼碰我!你憑什麼救我!“

她開始尖利的叫起來,好像被打罵的小孩子那樣嚎着,瘋了似地掙扎出一身身冷汗。

她本想着有人會以另一種方式來制止她,她期望有人責罵她呵斥她。但是沒有,這軍中除了她自己吼到回聲陣陣的嘶喊,什麼聲音也沒有。

就像是被拋入絕谷無人迴應一般,在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力之時,面對的是孤寂的絕境。

恬甜恨不得自己可以立刻死去。

她發泄着這些日子以來積蓄的所有壓抑和痛苦,她不屈不饒的掙扎着妄圖掙脫這靜到吃人的牢籠,她沒有哭泣,卻比哭泣更拼命。

突然間,將軍放了手。

恬甜就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背上的傷口震裂着疼痛,但是比不上心中的傷痕痛徹。她發瘋似的要衝出營帳。

就在那時將軍抱住了她,毫無預兆的將她一把抱在了懷裡。

恬甜沒有感覺到這樣的懷抱,她只是依舊往外掙着,叫喊着放我走。她不管那樣的懷抱是怎樣的急切有力,她覺得自己早已經沒有了靈魂。

再後來,她筋疲力盡,倒在那懷抱中,嚎啕大哭起來。

“爲什麼不放我走……爲什麼要救我……大人,大人……”她無力的捶打着將軍的肩,語無倫次的哭喊着, “你弟弟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弟弟死了……他死了……戒指沒了……什麼都沒了……爲什麼你不說話,你不難過……爲什麼要救我……我的戒指在哪兒……”

將軍抱着恬甜,把下頜放在她的額前,輕輕的牴觸着她的劉海,他抱着她的手溫柔的拍着她的手臂,好像在安慰着一個剛剛出世的嬰孩。

最後,他緊緊抿着脣在恬甜的額頭上親吻,那眼神卻看着其他的地方,裡面滲透着從未有過的殺氣。

他們就這樣一直抱着,好像不願意分離似的抱着,直到恬甜開口喊痛。

傷口一開始就崩裂了,可是到如今她才恢復觸覺。

將軍皺着眉給她重新敷藥治療,直到深夜一直不停的查看她復發的傷勢。

最後恬甜折騰得困了,她趴在牀上,看着坐在牀邊地上的將軍,他背靠着牀沿,一隻手卻反伸過來,摸着她的脈搏。

“大人,“恬甜輕聲喚道

將軍身子側了側,扭頭過來。

恬甜噙着淚花,看着他:“謝謝你……我今天不知怎麼了,對不起。”

意外的,將軍的脣角動了動,似乎給了她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他按着她手腕的手指縮下來,放在了她的手心中。

恬甜握住了那手指。

他們靜靜的對視着,讓時間在眼前流逝,帶着一些理解和更多的疲憊。

“大人去睡吧,”最後恬甜小聲的開口,“不用總是守着我,照顧我這樣麻煩的病人很累的。我已經沒事了。”

將軍猶豫了一下,然後起身,將外衣褪去掛上,然後走到牀邊,掀開了恬甜的綢被。

恬甜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可是將軍已經上牀,躺在了她的身邊,未等她開口疑問或者驚呼,就伸過手臂抱過她,將她俯臥的身子放在了他的胸膛之上。他的手掌放在她的傷口上,緩緩的給她輸着暖而舒適的熱流。

恬甜頭一次如此近距離的嗅到將軍身上的那種香味。

“那是什麼東西的味道?”她問

將軍低了低頭,沒回答她。不過恬甜已經習慣了將軍的無言,她未再詢問什麼,而是帶着稍稍的心安進入夢鄉。

頭一次夜裡,半點噩夢也沒襲擾。

冬的腳尖一旦踏上這片大地,立刻就把整個臂膀張開要統治這個世界。

氣溫在急速的下降着,晏山地帶寒得連呼吸都讓人肺疼。

就在那時候將軍決定帶恬甜回京。

她的傷勢已經好了很多,精神狀態也還不錯。每天依舊出去步行,累了的時候將軍會抱她上馬,然後將她裹在皮草裡,一直悠悠駕馬行到小山頭上去。

恬甜只從毛皮裡露兩個眼睛出來,看着一片荒涼的山下營帳星星點點,有時她也找些話問將軍,比如一共有多少頂帳篷什麼的,不過只有問題沒有答案,她權當自己自言自語。

回京的路途是緩慢的,車內始終燃燒着溫暖的小炭爐,將軍不大允許恬甜再下車到處亂跑,有時候恬甜執意想走遠一些,將軍會把手臂一伸,那眼神掃過來,恬甜就明白自己應該回頭了。

白天他們都在車內讀着書卷,恬甜遇到看不懂的地方,也會開口問將軍是什麼意思,不過她很聰明的明白將軍什麼都不會回答她,問話幾乎清一色的冬日娜模式。

“這句話的後半段主語變了,是指食客而不是主人對不對?”

“這段裡的六氣其實是隱喻天下萬象是不是?”

“還有這裡……”

將軍會頷首,或者微微的搖頭。後來他甚至不再有動作,只需要聽完恬甜的話,恬甜就可以捕捉到他眼神裡的肯定或者否定。

恬甜想把理解錯誤的地方勾畫起來,但是用不慣毛筆,這次變故之後她的手似乎不太靈活,肩膀老是僵僵的,第一次勾文就把一篇紙都差點抹黑。所以後來她如果理解錯誤,將軍就拿起筆來幫她將那段勾起來。

每晚他們依舊同塌而睡,寒夜裡兩人的依偎溫馨而讓人留戀。不過就像兩隻笨笨的土撥鼠冬眠一般,他們只是依偎,只是相擁,只要寂寞時刻的一種陪伴而已。

車隊入京的那一天,天降大雪。將軍把裹着皮草的恬甜從馬車上抱下來,踏着雪地一直從青府的大門把她抱進了自己的院落。

玲兒不見了。

恬甜問其他婢女,玲兒哪兒去了?婢女都搖頭說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大約是回老家嫁人去了吧。

恬甜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她把以前驊驕送她的衣物首飾全都打包,然後命人搬到二公子以前的房間去。下人磨蹭了半天,才幫着帶出去,剛到小院的石拱門那裡,就看見將軍堵在那裡,眼神比這飛雪還寒冽。

“我想回小璨的房間住,”恬甜盯着開始積雪的牆角,“那裡一直空着不太好。”

將軍盯着恬甜,恬甜頭一次有點害怕那眼神。

下人開始哆嗦,不知道是因爲天氣寒冷還是恐懼。他不知所措的看看恬甜,卻不敢看將軍,拖着行李就要回去。

“等着,你去哪兒?”恬甜叫住了他,“不是讓你幫我把東西帶過去嗎?”

下人於是怵在那裡,動也不敢動,將軍站在那裡,不用說話意思也很明顯。

恬甜回身,自己取過那幾個包袱,然後走向將軍。將軍沒有讓她,她卻像沒看見將軍似的,直直衝過去。

最後那一刻,將軍還是側了身子。

下人見狀急忙跟過去幫忙,路過將軍身邊的時候小心的點頭哈腰,躲得遠遠的。

將軍一直站在原處,盯着地面,不知道一人獨自在那裡站了多久……

進入青府之前的,他們之間所建立的那種溫馨相依的關係在踏入這片還殘留着驊驕氣息的大宅之後,迅速的瓦解。

就好像戰時敵對雙方的孤男寡女被拋棄在了荒島之上,不得不共同扶持互助,然後一旦歸還正常社會就站回自己的營地一般。他們就這樣又形同陌路了。

恬甜獨自住驊驕的房間,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照料驊驕遺留下來的那些古董。有時候她也會莫名其妙的在半夜驚醒,奇怪怎麼是自己一個人,然後醒悟過來坐起來默默的流淚,不知道是爲驊驕還是爲什麼。

恬甜突然變得很像這個家真正的主人。

她很主動的去找老師問那些不懂的問題,她很自來熟的叫廚房把她的飯菜都端到房間裡來吃。將軍就沒聽他說過話,下人們什麼都聽她的吩咐。他們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到二公子,平時也是唯唯諾諾小心說話。

她十天半月也見不到將軍了,也沒想過要去見。

他們之間唯一的一點聯繫是將軍每日命人帶來的熱氣騰騰的湯藥,準時準點,下人必須看着恬甜一滴不漏的喝下去才鬆口氣。

過了約莫有半個月,大雪壓得青府的屋脊再也擡不起頭來。恬甜開始有了新的事情做。

她每日天早上還黑着的時候,就會去後院的馬廄。恬甜有了新的夥伴,是將軍那日在馬場送她的小馬。

小馬是她無意間逛院子時發現的,它和青犀關在一個單獨的馬廄裡,父子融融。

恬甜很高興小馬還記得她,因爲它看見她低低的嘶了一聲,把頭低下來,耳朵後仰讓恬甜撫摸它的鬃毛。

恬甜開始每早去給小馬喂草,給它刷身子。侍馬的下人很惶恐,可是有一天早上,恬甜在那裡遇見了的將軍,將軍默許了恬甜的舉動。恬甜想上馬,將軍扶她上去了,然後她被他牽着馬,繞着偌大的青府轉圈。

“乖乖,我叫你什麼名字呢?”恬甜吻着小馬的鼻樑,每個夜色未退的黎明,他們就這樣在馬廄裡對話,小馬噴着氣迴應恬甜,“叫你,小花椒?小青?還是就叫小乖?”

她開始一個人每日清晨騎馬,起先很不熟練,可是慢慢的就輕車熟路起來,可以叫小馬長長的跑一段,速度越來越快。

騎馬是很勞累的事情,恬甜每天回房就會趴在牀上,疲倦得什麼都不想就可以進入夢鄉。

現如今彷彿整個青府都是她的天下了。

將軍好像至回來以後就沒去上過朝,他很少從他的院子裡出來。恬甜在青府裡每日騎着小乖到處巡邏視察。管家無論下面什麼事情都會向她彙報,起先恬甜很奇怪,不過後來也慢慢習慣。漸漸的恬甜連將軍和驊驕名下有多少良田多少財產都一清二楚。到後來全府上下的較大開銷都是由恬甜定奪,日子過得其實蠻充實的。

就算恬甜每晚都會從衣櫃裡取一件驊驕過去的衣衫出來,讓它在牀上放一晚上。除此以外也沒什麼特殊的事情發生。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腦子一抽,無法無天的橫着膽子把罪惡的魔爪伸到了將軍的私人轄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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